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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窘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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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海卿原是这性子,遭人排挤倒见怪不怪了,毕竟不合群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以前的他或许会难过到整晚睡不着,现在的他只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转头一饮而尽。可平日放荡不羁的董越泽,却怎么也想不通了,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倒霉蛋呢?倘若咱是个不受欢迎的家伙,还能勉强认命,偏偏咱是这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公子哥,到底为什么啊!难道,他们害怕自己将凭借奔放性格的优势,占据他们渴望的宝座?
几年前有人问他:“你相信命运吗?”
“我相信运,”他说,“因为运是随机的,而命又是依托无数的运存在的。既然运可变,凭什么命不可改?”
难以想象,一个不认命不服输的少年,如今少见地陷入忧郁之中,他自认火眼金睛,看人何时看走眼过?虽然傅海卿安慰他失败常有,他却反过来发问,难道你不怪我拖累你吗?傅海卿听完沉默了,他知道董越泽好心,想带上自己一块儿打堆,没想到不仅事与愿违,还陷入自身难保的窘境。“若说谁连累谁,理应是我连累了你才对。没有我在身边的话,你肯定已经交上好多朋友了。”
惟有沉默,长吁短叹。
“哎哟喂,”对面率先打破了无言,“我是谁你忘了?我可是董越泽啊。我瞧你,就是忧思过多!万一患上那什么超级感知病,该怎么办啊。”
“超级什么病?仿佛在哪听说过。”
傅海卿回忆起入学当天听到的来自高年级生们的传言。当时,一位矮胖的男生提出疑问,马上被其他几人嘲笑了。随后,某位略带精明相的男生便仗义地向他科普了君梦蝶的理论。
“例如说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梦了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其实庄周做梦的时候是醒着的,因为他此时变成了蝴蝶,他能控制蝴蝶,反过来说,庄周醒着的时候,其实正做梦呢,因为他在蝴蝶的梦里,是蝴蝶变成了他。”
“你说蝴蝶能算真正的庄周吗?当然,庄周借助蝴蝶这一载体实现了自身所不能实现的事情,蝴蝶无疑是庄周潜意识的反映。蝴蝶的行为虽对现实不会产生影响,却使庄周真正畅游于逍遥之境。真相和假象同样指向事物的本质,所以说,真是‘真’,假也是‘真’。”
“所以呢?跟君梦蝶有啥关系?”
“你急什么,我这不才要讲吗?话说君梦蝶认为,做出真实梦之人拥有超感知力。他们在睡眠时大脑异常活跃,能够实现与正常清醒时同样大规模渲染的功能,不但不会疲劳,反而始终亢奋。患者初次发病一般在十二到十五岁,轻者于身体健康无碍,重者……暂时未知。”
彼时傅海卿听墙角来了兴趣,忍不住凑得更近一些,想知道作者有没有给出解决方法。只听前面那位大哥说:“真假取决于大脑的处理程度,唯有特殊的患病人群,对假世界的处理程度高到与普通人眼中的真世界齐平。假如白天经历巨大的幸福,晚上被投入深渊地狱,怎会对健康无碍呢?”
“真的,我证明是真的,”一名男生口吐白沫,装作失心疯的模样,“我体验过,你们看我健不健康啊?啊?哈哈哈哈——”简直好像从天上往人群中投下一颗哗众取宠的炸弹,瞬间炸窝。
更有甚者不甘落后,生怕没机会抖机灵,急忙冲出来,表示非常喜欢君梦蝶的科幻小说,希望赶紧出续集——哄笑声如爆炸般崩裂开来,几乎把什么叫“众人拾柴火焰高”完美诠释成了人生座右铭。看热闹的傅海卿不由得眼前一黑,这算什么?你说城门楼子,他说胯骨转子。虽然讨论着同样的话题,却感觉发生对话的几人完全不在同一频道上。
负责解说的高年级生极度不爽地否定了小说论,同时死瞪了一眼那个带头的自以为幽默的家伙,随后冲着第一位认真提问的同学说道:“首先,我可以很肯定地驳回你的看法,因为作者在最后提出了非常独到的见解。严格意义上,患者属于正常人,而不能自由穿梭于真假两种世界的人,才是异类。毕竟他们可以一旦察觉并熟练掌握,就可以利用特殊能力规避诞生于现实的不幸,从一个世界逃到另一个世界,而普通人却连入场券都没有。”
“哈?我以为他编造学说制造焦虑,目的是为后续的诈骗做铺垫。”有人问。
“不错,”解说者道,“假设不考虑捏造的可能性,按照正常人的思路来解题,理应如此。偏偏作者的意图并不在于帮助人们走出假世界,回到真世界,相反,在他的观念里,超感知力者应当极尽所能主宰所在的世界,甚至创造属于自己的第二故乡。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君梦蝶不积极研发药物,改造患者了,因为,他压根不鼓励患者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反而致力改造正常人,立志使全人类获得解放,走入幸福的天地。由于他的学说不具有实践意义,截至目前已知的信息来看,还没有人成功过。”
“荒唐!”众人一片唏嘘。把正常人改造成患者?简直大开眼界。难怪他的文字读起来有一种致幻的“美妙”,无视生死,物我两忘,仿佛告诉读者,让我们放逐心灵到遥远的银河中去吧,你将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闹了半天,竟是名神棍。
可怕,现实中见不着,网络上却有大把大把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甘愿成为他的信徒。他本人编故事借科学名义炒作的猜测被否决了,但他的狂热信徒为了说服群众,扩大他思想的影响力,还真组织撰写过一部小说。发售的第一天便被举报下架,从此不再流通于市场,自然无人知晓。后来有自称知情人士的传出消息,说当今尚有少量盗印版流传于世。那又如何,谁敢私自放出购买渠道不成?因而此话属谣传或事实,便无从考证。
八卦讯息暂且聊到这里,毕竟再怎么令人咋舌的小道消息,都远不及这荒谬的理论本身有趣,大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之前的节点。
“我记得他在文中指出,真理实际上不是真正的理,而是被绝大多数人认同的理。也就是说,”担任解说的高中生侃侃而谈,“不论什么理,被认同就是对,不被认同就是错,是谬论。总之,他的思想可以浓缩成一句话——‘认同即真理’。”
“我懂我懂。举个例子,”傅海卿面前又一堵不认识的后背出声了,“戏文没有不杜撰的,大家心知肚明,却不可言说,为的正是不破坏这种‘假’。一出好戏,是需要观众捧场的。”
“什么啊……”
原来的解说员附和道:“是这个理没错。尽管他的狂热信徒撰写了不少文章,煽动人们加入其中,但遗传仍是成功率最高的方式。只有人们亲身体会,才会彻底相信君梦蝶的话。不过,据说超感知力仅通过女性遗传,如果生男孩,虽带病不遗传,如果生女孩,带病且遗传。”
上次,傅海卿只听到这里,剩下的内容,他始终不得而知。
董越泽眯起眼睛,笑了笑:“你说,我们会不会正处于别人的梦里?”
“你别瞎说,”傅海卿双手抱臂,鸡皮疙瘩走遍全身,“我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好魔幻。”
“哈哈哈,想什么呢,傻瓜。我不过是遭受挫折,偶尔想做个逃避者罢了。”董越泽仰头发出哀叹,两指夹着空气吸了一口。
“逃避归逃避,别说可怕的话啊。”
“找点乐子呗。你看啊,假如你逃出梦世界的代价是忘记我们所有人,你怎么办?”
“容我考虑下,”傅海卿扶着太阳穴,稍作思考,“嗯……既然失败不会死,那我觉得不逃也没什么关系。”
“真的假的?”董越泽暗自寻思,看来他表面上风轻云淡,实际并不安于孤独,他不仅考虑了我,甚至考虑了未曾交好的朋友。
“千真万确。当然了,你得陪我一块儿,不然我呆在里面,你跑到外面去了,我恨死你。”
“你忽略了一个条件,老傅,梦并不全都是美好和幸福的,还有噩梦。在噩梦里,我可能不是你的伙伴哦,到时你怎么办?”
“我选择相信好的你是真的,就算是假的……”傅海卿低低叹了一声,不知怎样作答,索性转移话题,“算咯,聊点现实的吧。明天正式开始上课,你有什么准备吗?”
“切,我能有什么准备?”一提到学习,董越泽的心情好比大摆锤嗖地荡下来,“我什么水平你又不是没见过。”
“听我说,哥们。我们至少应该先把学习搞起来。”
对方随意将掉在路边的枯树枝折断:“哥压根不是学习的料。”
“或许……我们去找学习好的同学试试看?他们应该比较友善。”傅海卿毫无顾虑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没想到听到这话的董越泽却暴跳起来:“友善?我的好哥哥,你是不是太天真了?学习成绩和人品能挂上钩么?我——”说罢,将折断的树枝们撒气似的扔向傅海卿脚边。
傅海卿马上明白他误会了,急忙解释:“老兄,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想一想,难道我说学习好的人友善就代表我说学习不好的人不友善吗?”
“在你心里,我对学渣充满歧视?”他又反问道。
凭借二人过往的了解,董越泽决计不会对此表达任何肯定。此言一出,他便神色焦虑,迫切地走近傅海卿为方才的冲动道歉,后者自不会计较。
“老傅,我刚才气疯了,胡言乱语呢,”他顿了顿,“但有一点不变,我不会去找那些成绩好的家伙玩的。”
傅海卿没有得理不饶人,而是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才开学就遇到了大难题啊。经过一周的军训,大家似乎都各自抱成团了。我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交友时机,可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
他提出的问题,正是他们当下所面临的最大困难。董越泽既没办法和班上的“坏孩子”们结交,又不愿意接近一心扑在学习上的优等生。其实他对优等生有排斥的心态并不怪他,毕竟在品学兼优的学生眼里,似董越泽一般喜欢耍宝的滑头,有时甚至比只会埋头奋笔疾书的三好学生更受老师欢迎,他们心里憋着一股不服,怎会乐于待见他呢?另一方面,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优等生本人不戴有色眼镜看他,愿意真诚友善地交个朋友,他的家长也定不会允许他和董越泽这类毫无进取心的学生来往。
忽然,傅海卿想起爸爸说过的一句话——当你无法前进时,尝试用逆向思维打破僵局。
逆向思维……逆向思维到底怎么用呢?他口中呢喃着。
半晌,他打了个响指,激动地说:“排除法!我们先排除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人,再从剩下的人里面找。”
董越泽眼中刚亮起光,立刻熄灭了。“我还以为你想到什么好办法呢!就这。”
傅海卿神秘地笑了笑,哥们什么心思,他简直不要太懂:“让我猜猜啊,你的心路历程大概是这样的吧?首先,排除和邹涛、王英俊相关的一切人等,其次,排除成绩好的学霸,因为你认为他们是无趣的书呆子。再次,排除学校里最不受欢迎的家伙们。”
“最后,把全体女生排除掉。”说话时,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毕竟按照他原始的推理,女生们多半是默认排除的,但终归他不想太不给董兄面子,索性挪到最后进行说明。
话音刚落,董越泽连连赞叹,牛啊,全被说中了。
“哎,你筛选朋友的条件有些苛刻,虽说没什么毛病,可就目前而言,是完全行不通的。我要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说出来你千万别急着反驳。”
“没问题,说吧。”基于刚才有理有据的分析,董越泽的信心增强了不少,这回便没有迅速反驳回去。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得优先从女生群体出发。”
……
对方一怔,陷入意料之中的沉默。
于是他耐着性子谈道,先和女生建立起良好的关系,不失为一种解决燃眉之急的突破口,而如果放弃一切人际交往,必将成为离群的孤岛。
趁对方现在哑口无言,如鲠在喉说不出话的空隙,他乘胜追击,进一步解释自己的打算。
“夏月虽然在报到当天踢了你,但根据她军训期间的表现,我认为她并非无理由的脾气火爆,只是爱憎分明,洁癖的习惯让她对你产生了厌恶心理,这很好解决。再说汪米涵,她和班长向嘉兴关系亲近,性格温和好相处,和她来往说不定还能顺便与班长搭上桥。以后邹涛等人来惹麻烦会多一层顾虑,向嘉兴是个很敬业的班长,倘若真发生什么,她不会坐视不理。”
为了进一步消除对方的顾虑,傅海卿喂他吃下了最后的定心丸。“尝试着和女生做朋友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如此讨厌书呆子,不还是和我玩了六年吗。假如按照你原先的排除方式,我即使不在第二步被排除,在第三步也该被排除了,和不可能的人做朋友,感觉不照样挺好吗?所谓相处,抛下偏见是首要。”
真是方方面面都无懈可击的理由啊。董越泽不得不由衷地佩服他这位朋友,那种自己缺乏的理性还有说服力,在他身上通通完美展现出来了。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咧咧嘴,作投降状:“我服了,按你说的办吧。下周一开始实施!”
“没问题。”傅海卿松了口气,可算成功了一半。
黄昏将近,他循例搭上54路公交车回家,透过车窗,遥遥望见兄弟骑车消失在尽头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顺利说服了董越泽,为什么笑不出来呢。
目的性如此强烈的交友计划,真的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