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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坦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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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常常都是这样,就在苏江他们以为危机过去的同时,转折、变故接着发生。
前面也说了,涪县是一个小城。城里住着的几乎都是熟人,要么沾亲,要么带故,就算有不认识的稍作打听也能问到一二。
比如张嬢嬢是姨婆看着长大。
比如被雷弋打哭的“鼻子”论辈分是他的外甥。
又比如,住在封彦宇隔壁的男同学和那个老乡是亲戚,用涪县话说已经出了“三服”,可通婚姻。
男同学和老乡的小孩在一个镇子里长大,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后来老乡在县城买房安家才分开。站在男同学的角度,难免想要为女孩出一口气。
说起来,这口气应该出在那些动手欺负她的同学身上。
说起来,男同学对苏江、雷弋并没有任何不满。
但是,谁叫你们毫不防范,把话都说给我听见了呢。
男同学在楼下书店打印、复印“检举信”的时候——书店老板图省事,都让学生自己操作打印机跟复印机,紧张得牙齿哒哒打颤。
顺利完成打印,爬上“一千步”,来到教学楼下的通道,紧张过去了,犹豫涌了起来。
明天就是百日誓师大会,真的要把事情闹这样大吗?
迟疑不决中,女孩苍白浮肿的脸从眼前闪过,那张纸还是上了墙。
最先发现这东西的是今晚值班的保安队长。
大家还不知道,自从上学期运动会高三集体“闹事”,学校就悄悄给通道安装了监控。
男同学的东西刚贴好,队长就追过来连人带信扣下。
又邀功地给蒲校长打电话,有高三学生贴大字报想放假呢——队长对手里的检举信一个字都没看。
学生乱张乱贴是该处罚,但具体到高三,完全可以小事化了。
蒲校长原本也是这样打算,意外听见男同学在电话那边大声嚷嚷他不是为了放假,是要揭发谁和谁的不正当关系,这才让队长看好男同学,他马上到。
很少有人知道,舅舅和蒲校长也是师院同届不同系的同学。
舅舅的起点不过是小塔溪小学,最后却步步升高。
蒲校长毕业就进涪中,结果到现在也不过尔尔,早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和不甘。
高中生们总说高中辛苦,除了学习,还要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
殊不知大人的世界里有着更多更复杂的关系,又因为这些关系牵涉切身利益,来得格外尖锐,甚至是要见血。
这样说起来,舅妈、舅舅、姨婆都是称得上“罕见”的大人。
舅妈和舅舅的顺畅仕途,靠苦干实干巧干,也靠运气。不是总说无心插柳柳成荫嘛,能成事的往往都是他们这样不刻意钻营的人。
姨婆呢,因为善良,也因为自己的不幸遭遇,待人格外热心。小楼出租房这样紧俏,她还主动给学生减免寒暑假的租金。
长期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雷弋自不待说,连苏江也误会了,以为大人们都像姨婆、舅妈、舅舅那样善良、简单,大人的世界一切都合理、有序。
事实上,蒲校长接到电话,还没有看见检举信就已经作出决定,开除苏江、保下雷弋。
再拿到东西看一遍,多年经验告诉他事情八九不离十,不禁要大叫天助我也!
漆黑的校园、漆黑的行政楼,只有蒲校长的办公室亮着灯。
蒲校长急匆匆赶来,开口第一句就是命令保安队长,今晚的事情不许跟任何人提。再把男同学一顿训斥,校纪校规、上纲上线。最后也是说不得跟任何人提起这事。
这是蒲校长老道的地方,知道学生总是单纯、听话,好拿捏。
但是蒲校长也有他的无知,那就是对学生的低估和轻视。
十八岁的单纯不等于幼稚,没有经验不等于没有心眼。
为什么蒲校长反反复复强调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这事,男同学想当然地以为是为了包庇那两个人。
又注意到这样晚了,蒲校长完全离开的意思。故意脚步声很重地下楼,半路折回走廊,猫着腰蹲在了蒲校长办公室窗下。
浦校长呢,正激动地在电话里不知道跟哪个知己报喜。
有了这份检举信,即使不能立竿见影,也捏住了舅舅、舅妈的把柄,绝对未来可期。
男同学把这些话听进耳朵,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错误的事情。
下意识的反应是赶紧跑,苏江也好,雷弋也好,对也好,错也好,眼下只求自保!
但是回到小楼,看见隔壁房间的门缝还亮着,像是有谁在后面推着他,径直过去敲开了封彦宇的门。
夜里零点,高三的孩子们从书堆里爬出来,陆续睡下。
封彦宇给雷弋发微信,睡了吗,悄悄下来,不要给苏江听见。
又联系张勇,有急事商量,能不能在米粉店碰面。
他们几个,人生中意义重大的一个夜晚就这样发生。
等到苏江从封彦宇和张勇那里听说整个过程和每个细节,事情已经过去。
今天是高三年级的百日誓师大会。
从早自习开始,广播站将连续播报来自学长学姐、学弟学妹的鼓励和祝福。
第一节课,誓师大会将在活动中心大礼堂召开。老师代表发言,学生代表发言,全体同学宣誓,不负春光,不负青春,不破楼兰终不还。
最后,精确到每分每秒的高考百日倒计时电子牌将由各班班主任领回,在四楼五楼的每间教室亮起,一直亮到六月五日教室腾空、同学们拥抱告别。
这是每年例行、大家早已经熟知的流程。
然而叫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第一条广播在早自习前提前响起。
播报的内容既不来自大学里的学长学姐,也不来自一二三楼的学弟学妹,不是祝福,也不是鼓励。
“大家好,我是高三一班的雷弋,我想跟老师、同学坦白,我一直暗恋高三九班的苏江同学,单方面的喜欢他。如果大家听到别的说法,都不属实……”
截止这一年,包括接下来的这十年,涪中史上最惊人最难忘至今还被人偶尔提起的这条广播,伴随“吱呜”一声噪音,戛然而止。
那是恰好路过实验楼的三班班主任,一路狂奔冲进广播站的结果。
而就在雷弋的声音响彻校园的第一秒,苏江被张勇和封彦宇一左一右裹挟着,我们走!
苏江一边跟着他们走,一边竖着耳朵听,是雷弋的声音吗?是他。
但是太镇定了,听着就有些不像。
但是他为什么突然跑去说这些话呢?
然后广播被掐断,拽着自己胳膊的两个人开始说话。
封彦宇的话平静、简洁,短短几句就勾勒出事情始末。
张勇的话断断续续,概括起来就是三个字,为了你。
听见封彦宇说,“我陪你跑步吧,五圈,十圈,二十圈,跑到你可以回教室学习为止。”
原来他们已经来到田径场。
听见张勇说,“雷弋都没哭,你也不许哭。”
原来自己又哭了,再一次、非常丢人地掉下眼泪。
封彦宇说,“雷弋说如果你们两个必须有一个离开,他离开更合适。我觉得他是对的,以他的成绩,他家的条件,完全可以在双城给他找一个更好的高中。”
张勇说,“相比你,我更在乎雷弋。可他说你们是一体的,你好就是他好,所以我给了他广播站的钥匙。也只有这样才能抢在蒲校长前面把事情搞定。”
苏江不说话,只把脸埋在胳膊里。
封彦宇简直冷静得可怕,“如果你不跑步,我们就回教室吧,誓师大会开始前还可以学习二十五分钟。”
张勇第一次哽噎着说话,“他堵上他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高考,你要对得起他,就给我好好地学习!”
非常意外的,除了肖廷杰哭得鼻涕涂满苏江肩膀,“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一个人?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绝对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
关于雷弋的广播和离开,在高三,至少在九班,大家没有任何议论,结束誓师大会,都埋头回到正常的学习里。
可是,干扰苏江学习的声音还有很多。
林老师递来他的手机,上面是自己好久没有更新的IG,“CE,中午放学跟我走吧,住我家,于公我是你的班主任,保障你的学习生活是我的职责,于私我就是3E,我们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务必给我一个帮忙的机会。”
离开天台前,姨婆紧紧拽着自己的手不舍松开,“姨婆不能留你,但是在姨婆心里,你和弋娃一样的重要,你要按时吃饭、注意身体。”
晚自习前,向老师在自己旁边坐下,“苏江,你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你不像很多同学,总在考虑这个知识点考不考,那个知识考不考。你只是一个劲地往下学。以我带了十几年高三的经验,放心,你高考不会差。”
最后,毫无准备,又像是期待很久,舅妈找到林老师家,“你们两个孩子呀……我可能不够了解你,但是我还能不了解雷弋?你们还以为我完全没有察觉?实话实说,我一直不能接受,一直希望时间久了,你们自己就会分开。一直以为他还是那个被同学欺负了也不敢吭声的小傻瓜,结果他就这么勇敢地站了出来……”
苏江哭着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可是给我留下一个大烂摊子,不过这是我的事,我会处理好,我会给他安排新学校,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们在高考前不要联系,都专心学习,珍惜最后这一百天,不留遗憾。别的事情都留到考试结束以后再说,好吗?”
苏江这才想起来回答,好。
果然自己是在等舅妈,也果然只有舅妈可以把自己重新送上跑道。
醒目、鲜红的倒计时牌清晰提示,距离高考已经只剩下九十九天,那就学吧,学吧,尽我的一切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