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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姨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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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商量,中午时间紧、天气热,不如改下午去医院看姨婆。
放学就出发,在医院食堂打好饭菜再上楼,陪着姨婆一起吃晚饭。
姨婆虽然嘴上抱怨,“不要来,不要来,跑来跑去做啥子嘛!”表情是十分满意的。
护工嬢嬢就更加满意了,因为可以趁机溜出去忙她自己的事情。
所以,见面的第一个固定节目,就是听姨婆说护工嬢嬢的坏话,多么懒、多么不听话,要不是舅妈提前付了钱,非要喊她滚蛋。
第二个节目呢,看同房病人的笑话。
涪县的中心医院是周边几个县里唯一的三甲医院,病床紧张,舅妈找人帮忙才申请到这间双人病房。
同病房的老头也是糖尿病,原本病情很稳定。
不料被街边的传销人员蛊惑,跑去养身班听课,买保健品吃,还把医生开的药停了,终于复发住院。
老头孩子多,昨天媳妇来,今天女儿来,要么数落他,“那些人为了卖你东西,爸爸、爸爸的把你喊得亲热,现在你病了,怎么不来跟前伺候?”
老头一声都不敢吭。
要么逮着姨婆抱怨,“你看他,还是退休教师,不信科学信传销,花了几十万买三无产品,堆得床下面都是!”
老头心虚地解释,“没有几十万,只花了十万多一点点。”
媳妇、女儿回击,“你敢不敢跟我们对账?”
姨婆劝和,“算了算了,反正花都已经花出去了,只当是花钱消灾。”
同时也难掩自得——至少我还没老糊涂到那个程度呢。
最后一个节目,一边吃饭,一边听姨婆批评医院食堂的饭菜多么难吃。
海带排骨汤的排骨是柴的、海带邦硬,青菜很老,番茄炒鸡蛋的鸡蛋不新鲜、番茄也没有剥皮。
苏江安慰,“姨婆坚持几天,等回家就好了,不能用您的手艺来要求食堂。”
以上三个固定节目进行期间,时不时被姨婆的电话打断。
舞蹈队、老干部活动中心甚至菜市场里的熟人都打来询问病情。
姨婆就不厌其烦地把她老了、不中用了、护工多么懒、全靠有两个小崽崽每天来照顾以及吃了什么药、打了什么针、今天血糖降到了多少,反复通报。
晚饭吃完,把姨婆的“战利品”搬回小楼——不住院不知道姨婆的好人缘,每天来,她的床头柜上都堆满礼物。
姨婆抱怨,“这些老太婆,我得了糖尿病,还给我送水果、送牛奶,你们拿回家去吃。”
姨婆嘴上说着明天千万别来了的话,依依不舍地目送两个小崽崽离开。
从医院出来,苏江想起来打听,姨婆住院,她小孩怎么也不从广州回来看看。
雷弋给苏江说得一愣,“谁告诉你她小孩在广州?”
苏江还认真想了想,“舅舅说的呀,就在我寒假回来涪县那天,姨婆不是刚好也从广州坐火车到双城,难道是我记错了?”
雷弋犹豫着说起来。
姨婆确实有一个儿子,但早已经不在了。
姨婆还很年轻的时候,姨公就生病去世。好在儿子争气,考取中山大学,毕业以后进了金融公司,还在广州结婚安家。
具体时间雷弋也记不清了,差不多在十年前的冬天,姨婆的儿子突然跳楼自杀。
消息传回涪县,才知道他做投资理财被骗,不但把自己的积蓄全赔进去,还连累同学、朋友损失惨重,一时间想不开就走上绝路。
所以,寒假那次,姨婆其实是去广州给儿子扫墓。
苏江也是接过雷弋的纸巾擦鼻涕眼泪,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进了河堤,坐在一处凉亭。
苏江本来是想自嘲,我怎么就哭了呢。结果说到“哭”字,整个人又不受控制地哭起来。
每天只看见姨婆乐呵呵地在天台忙进忙出,跟雷弋斗嘴,唱神奇的天路,完全没有想到她有这样坎坷的过去。
苏江哽咽着,“我一点都不知道!”
其实知道了,你又能为姨婆做什么呢。
雷弋安慰,“那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苏江也努力地平复自己。
听见雷弋大叫,“糟糕,还有一分钟打上课铃了。”
两个人拔腿狂奔,晚自习还是迟到了六分钟。
苏江回到教室,向老师意外缺席,侥幸过关。
男朋友就没这么幸运了,赶上他们班唐老师占课讲语文,看他迟到,还满头大汗,让他去教室后面站了一节课。
虽然是生平第一次遭遇罚站,想着是因为姨婆,男朋友就说,“无所谓。”
两个人自然没有把姨婆住院的事情告诉张勇。
张嬢嬢还是打听到消息,趁着星期六没有晚自习,熬了鸽子汤,装在保温桶,让张勇下午拎来学校,放学跟苏江、雷弋一起去医院探望姨婆。
也多亏今天有张勇,一来就坐在姨婆跟前说话,化解了苏江得知姨婆秘密以后的一点不自然。
姨婆对张嬢嬢熬的鸽子汤非常满意,一口气吃得干干净净,感慨这是她住院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等着姨婆吃好,张勇去开水房把保温桶洗净,又陪姨婆聊了一会天才走。
中心医院的布局是前面门诊楼,后面住院部,中间由一个花园连接。
这会门诊楼已经关闭,只留下挂号室、急诊室。
因为环境安静,还在花园里就听见急诊室有人吵闹。
走进门诊楼,才听出来是封彦宇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喊着“你开给我!你必须开给我!你不开,信不信我现在就跳楼。”
在彼此变得生分的这段日子,虽然坐在一间教室,一方面是被学习消耗了几乎全部精力,另一方面也是刻意回避,感觉就像是再没遇见过封彦宇。
包括开学典礼上他十分意外地没有代表年级发言,苏江也没有去想是什么原因。
直到这会在医院意外撞见,才发现他的状态已经变得这样糟糕。
雷弋的第一反应是赶紧跑。张勇的第一反应是进去帮忙。
苏江说,先别急,看看医生怎么安抚。
还以为医生总会有一些安抚病人的专业技能和手段,结果只听见医生打电话呼叫保安,又听见砰砰的捶打声,这才慌忙跑进急诊室。
封彦宇原本捏着拳头捶医生的办公桌,回头看见苏江和张勇,虽然满脸怒容,总算停止动作。
张勇凑上前,轻轻拍他的后背,又问,“还好吗?”
医生如获救星,“你们是他的同学吧,快把他带走,这个神经病!”
苏江马上说,“您作为医生怎么能这样说话!”
医生毫不相让,“好好跟他他说不听呀,还要打我呢!”
说着又把电脑显示器调转过来,“你们自己看,他昨天刚来开过安眠药,现在又要我开,精神类药物是可以瞎开的吗?系统都有记录,查出我违规给他开药,你们能来帮我担责?”
苏江说,“那你也不能骂人。”
张勇也说,“我们打电话投诉你的。”
雷弋刚刚没进急诊室,还以为他溜了,这会看见他捏着一张挂号单跑进来。
雷弋说,“您把药开在我的名字上,这样您就没有责任了。”
医生三十出头,还很年轻,也是一时生气才骂人,估计正有点心虚。
这会顺势拿过雷弋的挂号单,把键盘敲得啪啪响,一边写处方,一边解释,“我也是为他好,这些药不能多吃,长期吃影响记忆力,还会影响……算了算了,你们赶紧告诉老师,联系家长送他去住院。”
虽然如愿拿到安眠药,到底在同学面前出了糗,封彦宇急匆匆走在最前面。
另外四个人赶紧追上去。
张勇没话找话,“姨婆得了糖尿病,我们来看姨婆……”
雷弋也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打听,“你睡不好吗?”
封彦宇都知道我们偷看他微博,还假装什么呢。
苏江忍不住把话挑明,“焦虑症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跟我们说实话,你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需不需要住院。”
封彦宇原本已经放松,听说这话,不知道是难为情,还是情绪崩溃,立即往地上一蹲,嚎啕大哭起来。
好一会过去,哭嚎才变成断断续续的哭诉。
“我睡不着,吃双倍的安眠药还是睡不着,我好累,好难受,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紧张得浑身发抖,每天都在咬牙坚持,可我实在坚持不住了……”
等着他差不多说完,又停了停,张勇伸手拉他起来,“我们去河堤里面坐一会。”
苏江一直没有把河堤逛完过,今晚才发现从中心医院出来,过街走一小截路就是河堤出口。
河堤的幽暗和凉风,叫每个人都松一口气。
再慢慢散一会步,进凉亭里坐下。
苏江和雷弋各坐一边,张勇陪着封彦宇坐一起。
张勇说,“其实医生说得对,你靠这些药维持不是长久之计,要不还是考虑住院?”
苏江也建议,先住院治疗,哪怕晚一年高考呢,说到底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凉亭里没有灯,看不见封彦宇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紧张。
“我不能住院,我绝对不能住院,至少在高考前不能住院,住院最少要耽误三个月时间。而且你们不知道那种医院里面有多恐怖,病房装着铁栏杆,还不停有人乱喊乱叫,里面都是我这样的……神经病。”
经过哭喊和散步,大家都从容了许多,想到一些安慰的话。
雷弋说,“你不是神经病,你只是焦虑症,就跟姨婆的糖尿病一样,都是慢性病,吃药就行,没有关系的。”
苏江说,“就算你是神经病,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老天非要你当一个神经病,那就当呗。就像我和雷弋,生来就是同志,我们能怎么办,那就好好当一个同志。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别跟自己较劲。”
张勇也说,“这样说起来,我也是一个赌鬼神经病的闺女。真的,我们那时候还打听过双城医院专治赌瘾的神经病专家。”
封彦宇忽然抬头看一眼雷弋跟苏江,问张勇,“他们的事情……他们都告诉你了?”
张勇点点头。
封彦宇急煎煎地解释起来,“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我好后悔……所以我才去自助餐厅等你们,想请你们吃饭,想跟你们和好,你们却没有来……”
被刻意回避的这段“恩怨”,到底还是被推到四个当事人跟前。
封彦宇窘迫地顿住了,大家也都顿住了。
最后还是张勇开口打听,“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不住院?把这些药一直吃到高考?”
“今天起我先把安眠药减半,”封彦宇一边想,一边说,“过一个月再减到三分之一,影响就不大了。然后明早我就恢复跑步,努力调整状态。”
雷弋马上说,“我们来陪你跑。”
封彦宇说,“不用陪,我能坚持的。”
苏江就说,“慢慢来。”
说话这里,所有人都松一口气。
张勇想起来问雷弋,“怎么今晚蚊子没咬你?”
雷弋说没有。
封彦语立即说,“怎么没有,秋天的蚊子最厉害,我被咬了好几个包。”
原来今晚封彦宇代替雷弋当了人肉蚊香。
张勇借着这个典故,说了上次聊天的事,简单几句,算是给今晚谈心的一个总结。
再笑着起身离开凉亭,从河堤来到三岔广场。
两支游击舞蹈队正你一句我一句跳得欢天喜地。
周末的原因,乘凉的老人小孩也格外多。
又发现摊贩推出新项目,有人把西瓜对半切开,一勺一勺挖进榨汁机,现做现卖西瓜冰沙。
还有人摆摊,用夜光的小圆环套各种夜光小玩偶。
苏江请大家喝西瓜冰沙。
雷弋请大家套玩偶,每人十个圆环。
一轮下来,什么都没套中。不服气地买来圆环再套,结果还是不中。
原本还想再战一场。
张勇手机响起来,电话那边传来向老师嘶哑焦急的声音,封彦语和你们在一起?你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