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人形》时孟

1、第 1 章

　　尚未褪去盛夏的余热，空气里沉重的潮湿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濒死之蝉鸣声衰微，腹腔里传来的颤动薄弱又无力。

　　拖长的声音在李建业嗓子里粘连一圈吐了出来，含糊不清，和内容一样让人昏昏欲睡。陈柚撑着脑袋望向他，作出一副听课的模样，脑子里已经从中午食堂吃什么转到了一周前见面的父母从前的友人。

　　收回思绪，她看见老李迅速瞥了一眼侧前方弓着腰往嘴里塞面包的男生，又装作没看到，面不改色地照着课件原封不动念出上面的文字。

　　上午的第四节课几乎没有人在听，一小半人趴在桌子上睡觉，剩下的不是在刷模拟卷就是在偷吃零食，老李对此已是习以为常。

　　身边传来一阵窸窣，陈柚右边的空座在开学第二周迎来了它的主人。

　　少年高大的身躯在间距狭小的书桌之间有些局促，膝盖顶着桌底伸展不开。陈柚无端想起了小学的事，那时每天让妈妈早五分钟叫醒自己，只为了赶在别人到教室前偷偷把书桌往后挪一点儿，尽管不到半天又会被后座挤到不得不挺直小小的身板。

　　轻笑不由自主从喉咙里溢出，少年侧过脸看向笑声来源，眼睛里充满不解，眼尾有些许下垂，中和了面部的凌厉。陈柚抱歉地抿了抿嘴，转过身压低嗓音问后座的同学能否帮忙挪下桌子。

　　“课本我已经整理好放在你书桌里了，虽然历史课没太多人听，不过你可以看课本熟悉一下。”陈柚嘴角扬起一定的弧度，摆出了从未出错的友好表情，少年却似乎并不买账，看她和刚刚完全不同的假笑，审视的眼光隐晦而短暂，没落太久。少年收回视线，回答了一声谢谢。

　　带上了杂质的变调钢琴曲断断续续从广播里传来，老李慢吞吞收起教案，对教室瞬间的骚乱见怪不怪。

　　坐在陈柚前面的女孩蹭地一下站起来，拉起她就往外跑，还没到教室门口，陈柚突然顿住脚步，转身，林述平静地看着她跑回座位，匆忙落下一句“中午食堂人很多，你最好快点跑去排队打饭。”又被那个有些圆润的女孩牵起手拉走。

　　“柚子你干嘛管他啊，再不快点要没饭吃了。”林述听到那个被叫作郑雨甜的女孩向陈柚抱怨着，嗓门有些大，像是故意说给他听。

　　早上进教室前陆永明已经带着林述走过一圈校园，所以他不费力地就找到了食堂的位置。走向人少的那几个窗口，意料之中躺着一大盘蔫吧的炒青菜和看起来没什么味道的煮鸡腿。

　　林述也不挑，把盘子从窗口递过去，得到了阿姨不怎么美味但是满满当当的偏爱。

　　高挑的个子在人群中也十分惹眼，林述还在四下寻觅哪里可以落座，就看见一只白净的胳膊向他招呼。陈柚正往嘴里送着一口糖醋里脊，看到他的视线移过来，指了指身边一个空位，林述径直向她走去，走到身边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不远处正好有人端着盘子准备离开。

　　“什么嘛，真没礼貌！”郑雨甜软糯却又愤懑不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柚轻声笑了一下，温柔地安慰着她“没关系，别生气，你吃你的。”

　　“老陆是不是一周前就跟你说有转学生要来，所以开学的时候你都不让我坐你旁边？”老陆是她们的班主任陆永明，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陈柚没有说是，也没有否认，她知道郑雨甜抛出问题时已经预设了答案。

　　女孩向四周张望着，一边不忘往嘴里送饭菜，还没彻底咽下话音又起：“不过你的新同桌长得挺帅，这一会的功夫我已经见着好几个女生在偷瞄他了。”说着撇了撇嘴，“长得帅有什么用，那么没礼貌，谁给他惯的！”

　　“只是告诉他这有空位而已，坐不坐是他的事。”陈柚没抬头。

　　“好啊你，连你也要帮他说话，我只是觉得他好歹说声谢谢嘛！”郑雨甜鼓着脸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我有时候觉得你脾气有些太稳定了，仔细想想好像从来没见过你生气。”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陈柚有些无奈。

　　·

　　进入高二后，南洋一中的周六便被没收，美其名曰是自愿申请课后自习，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不交申请书的后果。自习也并非自习，而是每周小测。考完试放一天假，周日晚上来上自习时，排名就已经被贴在教室后面。陆永明用蓝笔圈出排名下降的学生，一个又一个例行叫去办公室谈话。

　　陈柚和林述，一个在开头，一个在结尾。

　　其实在提优班，哪怕是最后一名通常也会在月考排名时堪堪进入年级前一百，因此班内排名的上升或下降并不被大家过分重视，只有陆永明每每表现得痛心疾首。

　　但是林述是个意外。

　　一班的同学已经很久没有在成绩单里见到除了数学物理每科都是两位数的成绩了，伴随着好奇心而来的便是种种流言。

　　“听说他在之前的学校闹事打架，所以被强制退学了。”
　　“他妈好像是找了关系，姜主任才把他安排进我们班的。”
　　“靠，这种人为什么要来我们班，他真不会影响大家学习吗？”

　　陆永明的办公室就在一班教室旁边，窄窄一间，隔音不太好。郑雨甜装作路过数次后回到座位给陈柚表演了一段模仿，连语气都试图到位：“老师知道你从之前的学校转来我们班会有些跟不上，但是既然你进了，我不可能不管你。不过下周我要去天门中学参观学习，把你安排在陈柚旁边，意思就是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就问她，千万别不好意思。”

　　“甜甜，你现在好像一个包子。”陈柚捧住郑雨甜皱眉噘嘴的脸揉了揉，打断了她的话。林述回到教室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有几个人没注意到他走了进来，还在不住地抱怨，话题当事人面无表情地经过，懒散地瞥了一眼他们，把试卷随手扔在桌上转身离开。乱嚼舌根的人彼此交换了眼色，霎时噤了声。

　　陈柚追了出去。

　　“林述——”

　　少年的脚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陈柚加快了步伐拦在他前面。

　　“你不要把流言放在心上，他们最近太闲了，过个几周没人还会提这事。我看了你的成绩，物理和数学都不低，虽然很多人说文科提分更难，但我认为……”

　　陈柚话没说完，肩膀一滞，顺着对方的力倚上后墙。没硌到，有手在下面垫着。林述骤然逼近，试图在班长精致完美的面具上看出一丝裂缝，未果。装出来的惊讶，眼睛睁大的范围都恰到好处，多一点像在瞪人，少一点又会显得无动于衷。

　　“什么流言？”林述俯视陈柚，“我确实是因为打架退学的，我记得他这里，和这里，”他灼热的右手离开陈柚的肩，虚虚在对方腹部和胸口比划了一下，“被我踹骨折，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挣扎着起不来。”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少年嫌恶地皱眉。

　　“所以别管我了，好学生，离我远点。”

　　林述后退一步，青涩的气息离开他的鼻腔。

　　陈柚低垂的眼终于抬起，目光中一闪而过的不耐烦被迅速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