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光年》C*****u

2、下

　　（下）
　　北辰胤按照习惯走向一家亚洲店。因为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排队的人并不多。柜台中的大餐盘里，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饭菜。他要了最后一份酱排骨和一点花菜，服务生正要将它们装进饭盒，就听到有个年轻的声音说：“我要酱排。”
　　北辰胤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青年站在他身后，正两眼放光的盯着那份酱排。青年大概二十出头，黑色的头发里夹杂着一小撮金色的刘海，给他增加了一点俏皮，使他看来好像只有十七八岁。他的面容清秀，鼻尖微翘，生着一对好看的丹凤眼，眼角不着痕迹地向上挑着。他身上的制服除了颜色之外同北辰胤的很相似，只不过把单排金扣换成了双排银扣，左肩上的绶带反而换成了鎏金色。
　　柜台里的服务生有些为难：“不好意思，这位先生刚点了酱排。”
　　“没事，我换成肉饼蒸蛋吧。”——两个人异口同声说道，然后惊讶的彼此对看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你拿酱排，我拿肉饼，如何？”北辰胤建议道。
　　“啊，真不好意思，那谢谢了。”青年礼貌的道谢，爽快的接受了他的好意，又对服务生说：“再给我一点花菜。”
　　“知道了，两份花菜。”服务生声音甜美的答应道：“二位的口味真是相似。”
　　“是啊，真巧。”北辰胤还来不及拿出钱包，青年已经把自己的卡递了上去：“这一顿我请——谢谢你的酱排。”
　　“谢谢。”北辰胤其实并不太饿，接过餐盘又倒了杯水，挑了个空位置坐下。不一会儿刚才的青年做到他旁边的桌子上，盘子里也多了杯苏打水。
　　“只喝苏打水吗？”
　　“嗯，饮料太甜。下午还有工作，酒精又不适合我。可如果是普通的白水，那就太无聊了。”青年说：“你也一样啊。”
　　“啊，我只是习惯而已。”北辰胤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唔，刚才不应该加冰块。”
　　“哈哈，是啊，这里的冰块简直糟透了！透着一股涩味。”青年说：“不过我也总是犯同样的错误。没有冰块的饮料，怎么能算是饮料呢？”
　　他说完向北辰胤笑笑，说了一句“bon appétit!”，就开始享用自己的午餐，另一只手从身旁的包里摸索着拿出一本书，摊开在桌上边吃边看。
　　北辰胤斜瞄了一眼，从封面和排版就认出那是屈世途的《星际战争史》。这是一部老作品，最初出版在五十年前，造成了巨大轰动，后来就慢慢销声匿迹了。这本书史料翔尽，追溯到几百年前，忠实的记录了星际联盟的建立，发展和壮大，以及这其中所不可避免的，大大小小的各项战役。
　　客观来说，屈世途的确是位严谨的历史学家，但并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这本书在出版十多年后被评价为“只是冗长而无重点地收集了前人留下的资料而已”，逐渐被那些精彩纷呈的演绎戏说所取代，即使是历史系的学生也只有在写论文的时候才会想起翻阅。
　　但这却是北辰胤年轻时（从技术角度来说，他现在也依然年轻）最喜欢的书，甚至带了一本在苍龙号上，过去三年的时间里时常翻阅。他喜欢屈世途那种波澜不惊的笔调，那种事无巨细的描述，就好像解剖台上躺着的尸体，最细小的关节和神经也完整地展现在眼前。
　　这才是叙述历史应有的态度，无需刻意渲染和艺术加工。历史之所为历史，并不是因为它时刻震撼人心，而恰是因为它看似平淡无奇的前进和峰回路转的展开。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也许会在两百年后改变地球的表面环境，但你永远不会在事前得到预告。
　　他没想到现在还会有人阅读这本书，而且从他的角度，隐约可以看见青年在书的页脚页眉都贴了小纸条，上面写满了批注。
　　“你也喜欢这本书？”他试探着问：“它似乎并不太流行。”
　　“这是我最喜欢的书了。” 青年抬起头来说：“在它出版之后，其他所有的历史书都不过是对它的断章取义罢了。”
　　“唔，这是第六版吧？”北辰胤问：“屈先生重新撰写前言的那本？”
　　“你也喜欢它？”青年清澈的眼睛里透着惊喜：“就是第六版，上面还有屈世途先生的签名呢！”
　　“哈哈，它是我永远的最爱。”北辰胤笑道：“真巧，我以前也有一本有签名的第六版，不过后来托朋友代为保管了。”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把这宝贝交给任何人。”青年玩笑道：“这是我父亲的书。屈先生只来过北嵎一次吧？说不定当年排队的签名队伍里我的父亲还见过你……不过那时候你多大，五岁？”
　　“这么说吧，我不像看起来那么年轻。”北辰胤笑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哦，当然。看《星际战争史》的人，谁会有一颗年轻的心呢？”青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用戏谑的语调说：“他们常说，只有老人才会看这种无聊的书，不是吗？”
　　“我猜是吧。”北辰胤说，无聊地用筷子把肉饼夹成小块。这时青年合拢书页，把餐盘搬到了他的对面：“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我的荣幸。”
　　“唔，我不知道今天是基地的‘公众参观日’”。青年说，指指北辰胤胸前的“访客”牌。他显然把北辰胤当做是入内参观的普通北嵎居民，北辰胤也没有纠正他。
　　“你的这套旧版军服看来很正宗呢。”青年又夸奖说：“如果不是这种军服现在已经停产了，而你身上的又太新。我简直要怀疑你是退伍军官。——不过，他们允许自由贩售制服么？”
　　“哦，我比较幸运。”北辰胤说：“如果这样的穿着令你感到不悦，我道歉。”
　　“当然不。”青年说：“我敢打赌，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一定会成为出色的军官——就凭你喜欢这本书。”
　　“你为北嵎基地工作了？”
　　“嗯，那是我从小的志向呢。”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驾驶飞船，遨游太空。”
　　“也是我的志向。”北辰胤说：“不过，有些时候理想往往不如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这是你最终放弃的原因吗？”青年问，然后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无礼，赶紧道歉：“对不起，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我只是觉得，就这样放弃梦想，太可惜了。”
　　“哦，我对我现在的职业很满意。”北辰胤仍旧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挥挥手表示他并不介意青年刚才的唐突。
　　“在大气层之外看那些星星，是件相当美好的事情。”青年看着他的眼睛说，仿佛沉浸在其中：“你离宇宙那么近，虽然明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却还是想要接近……我想，这也是我父亲的愿望。”
　　“你的父亲？”
　　“是啊，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那个人对我人生的影响还是相当之大呢。”青年笑笑，眼睛里泛出温和的光芒：“不管怎么说，我想当你有机会登上飞船之后，你也会爱上它的。”
　　“我并不怀疑。”北辰胤回答，他看着对面意气风发的青年，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尚未经历伤痛的，沉浸在伟大蓝图勾画中的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些天真，却让人禁不住为之深深感染。
　　如果青年能永远保持这份纯真的心情就好了，他在内心默默祈祷着。
　　“啊，我马上就要离开了。”青年吃完了午餐，看了看表：“认识你很高兴。也许等你下次有空的时候，可以来基地找我？飞船在执行普通任务时允许职员携带亲友登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天空以上看看。”
　　他着重强调了“天空以上”，眼睛里露出兴奋的光彩。北辰胤微笑着表示感谢，一面在心里感叹基地管理比之前更为人性化，在他成为舰长的时代，无关人员是绝对禁止上船的。——不过，即使他有机会，他会将刚出生的儿子带在身边吗？也许还是不会。北辰胤摇了摇头。就像《星际战争史》里的一句话，人们经常抱怨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然而当他们在事后回头去看，往往会惊讶地发现当时根本没有选择。
　　“那实在太好了。”青年看他同意，高兴地站起来：“对了，聊了那么久，我还没有介绍我自己呢。我是……”
　　“北辰舰长！”青年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两人同时转头，答应了一声“什么事？”随后看到弄潮生站在旁边对着他们，脸上是一种庆幸和惊讶混杂的表情。
　　“呃，北辰舰长……”他对青年点点头，又转向北辰胤，语气略有些尴尬：“我叫的是这位北辰舰长。”
　　刚才相谈甚欢的两个人面露惊讶，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些什么。青年不知所措地呆呆站着，北辰胤先反应过来，向他伸出手：“北辰胤，苍龙号的舰长。”
　　“啊……”片刻之后，青年在午后的阳光下抬起头，对北辰胤眨眨眼睛，在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微笑：“北辰元凰，阙空号舰长。”
　　两人然后相对无言，想再多聊几句又觉得不是恰当时候，想要告别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元凰伸出手，用力握住了北辰胤一直等在半空的手掌：“很高兴认识你。——还有，欢迎回来，父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