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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皆是虚妄 ...

  •   五月,佛罗伦萨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路旁枝桠疏斜的孔隙延伸舒缓的慵懒。

      符萦午时贪杯,饮下整杯果酒,后劲迟迟袭来,流光粼粼下的脸红润透亮。

      周鹤庭拉她往里走了一步,恰好站在一颗柠檬树下,鹅卵石地面的剪影珊珊可爱。

      片刻,她脱下了针织开衫,挂在莹白小臂上,仰着小脸,嗓音甜软,“你在这等我一会可以吗?我很快就回来的。”

      拖着长调的尾音,尽是少女的骄矜。

      周鹤庭瞧着她绯红的侧脸,“你有些醉了。”

      他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离开,那杯酒不该让她喝完的,他懊恼地想着。

      符萦拽了拽包带,整个人有些飘忽,“没事,我很清醒,就是给一位长辈送封信,等我一会儿啊。”

      临了,还不忘再次叮嘱他。

      周鹤庭微眯了眼眸,“你空着手去,这不合礼数,改天……”

      符萦皱起脸,一阵厌烦,“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人去就行了。”

      说完,摘下头上的花环和开衫一并塞给他,哒哒跑远去。

      小姑娘愈发胆大妄为,居然理直气壮使唤上他了。

      周鹤庭抓着那薄薄的开衫,浸着鸢尾和少女的馨香,迈出一步,停了一瞬,又无奈退回原地,“慢点,小心你的脚。”

      他看着她走入了那座繁花似锦的小院,篱笆上爬满盛开的月季。

      院子的主人,周鹤庭倒是有一些印象,五年前,他替二叔拜访过她一次,求取一幅仇英的墨兰书画,老太太态度强硬,并不愿忍痛割爱,叫他碰了一鼻子灰。

      几十年前,徐敏安是港城赫赫有名的才女,且姿容绝代,却偏偏跟已婚的郑崇瀚在了一起。

      郑家水深,郑崇瀚当时没有什么话语权,徐敏安只能当个被养在外边的二夫人,其实就是个没名没分的情人,港城名流笑言她昏了头,自跌身价。

      后来徐敏安借孕逼宫不成,与郑崇瀚生了嫌隙,生下一女后,被大夫人找了个机会送出国去了。

      此后,老太太独自一人携女从港城迁居伦敦和佛罗伦萨两地,从未踏入过港城地界。

      符萦和她会牵上什么关系?

      符萦从头至尾都不想与院子里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她甚至想过把信塞入门口的信箱了事,但那样太不负责了,妈妈会怪罪她的,她要亲自交到老太太的手上。

      下一秒,她吐出满腔郁气,按下门铃,心不在焉等着人出来,回首望了望身后的周鹤庭,笑着招了招手。

      她没期待得到回应,只是想打发下百无聊赖的怅惘。

      但周鹤庭招手回应了她。

      她心间荒芜的旷野,刹那间潮润在湿漉漉的晚春烟雨中,稚嫩的草尖不打商量就萌了芽,酥麻盈沸。

      还好隔着一段距离,周鹤庭听不到她擂鼓筛锣的心跳声,看不到她眼底鲜明的渴求,皆是因他而起。

      等了一会,有人悠悠然迈步走来。

      “你是?”

      来人是上了年纪的罗妈,身穿红褐色唐装褂子,宽松的白色棉麻长裤,圆圆的脸盘,慈祥宽容,岁月的纹路在上边勾勒了曲折起伏的山峦,一笑起来山陡然拔高。

      罗妈是徐家的保姆,对亲自养大的徐兰亭的感情可谓十分深厚,现陪着老太太在佛罗伦萨养老。

      她盯着符萦的脸出神,脸色红白变幻,情不自禁喊道:“阿亭,是你吗?我这不会出现了幻觉吧。”

      闻言,符萦的脸瞬息冷了下来,面无表情,这一家人,之前的二十多年里从未联系过她妈妈,现在倒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徐兰亭是我妈妈,她托我把这封信转交给……”

      符萦一时哑言,她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位素昧相识的亲人,姥姥二字到了嘴边游转半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做不到喊一个从未参与过她生活的人为姥姥,况且这个人又非人般绝情,喊出来无异于背叛她的妈妈。

      “转交给老太太。”

      罗妈视线往外逡巡了一圈,“我是阿亭的奶妈,你叫我一声罗妈就好,阿亭她没跟着一起来吗?”

      “她来不了。”

      “唉,我的阿亭啊。”

      罗妈拈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以为徐兰亭还因之前生的嫌隙抹不开面子,故托女儿过来试探,看着她说:“我先领你见见老太太。”

      说完,急急上来揽她的手,被符萦不动声色避开了,只得讪讪在前带路,念叨着老太太看见她不知会有多高兴,还一直问徐兰亭近况,没完没了。

      每问一句,都是在一寸一寸地凌迟她的心,符萦很想把这封信扔给罗妈就一走了之。

      但她语气里那种关心不似作假,也是一个不知真相的可怜人,她突然不忍心告诉她这样一个残酷的真相。

      “敏安,你看谁来了?”

      罗妈领着她穿过院子回廊,吱呀,推开了樱桃木的雕花木门,兴高采烈嚷嚷道。

      被喊敏安的老太太眉心蹙起,轻斥道:“秀燕,谁来也不能这么急躁,没有规矩。”

      符萦跟在后边走进去,瞧见一位白发老人,身着织金牡丹提花黑绸旗袍,整齐梳着发髻,鼻梁挂着一幅金链眼镜,研读一份报纸,精神矍铄。

      两人目光相撞,老太太手上的报纸从膝上滑落,她顾不上去捡,端坐在原位不动,仅是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了一番她。

      罗妈走到老太太身侧,捡起报纸,“敏安,这是阿亭的女儿,她来看您了。”

      老太太移开了目光,冷哼一声,“我当她死了呢,不想女儿这么大了。”

      符萦听见她淬了毒的话,深呼了一口气,牙齿都在打颤,“妈妈确实不在了……这是她托我转交给您的信。”

      “你说什么,阿亭她……她……”

      罗妈最先惊叫起来,豆大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忽而呼吸太过急促,腿肚子跟柳条似打着摆子,捂着心口,软在地上。

      老太太倒没有这么激动,眉皱得更深,轻拍着罗妈的背,另一只手拉开了桌子下方的小抽屉,拿出救心丸让她含在舌下。

      确认罗妈没事后,老太太看向符萦,语气好像凛冬寒风呼呼刮着,刺得人生疼,“把信给我。”

      符萦抖着手从包里翻出信,老太太一下子夺了过去。

      “信送到了,我先告辞。”

      屋内的光晃得人眼晕目眩,符萦阖眼,不去看她们,欲要转身离开。

      罗妈闻言,扑了过来,拉着她的裙摆,“小小姐,这到底什么个事,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两个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老人吧。”

      符萦蹲了下来掰开了罗妈苍老的手,神色疏远淡漠,嗓音暗哑,“妈妈是在九年前过世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罗妈望着她黑沉沉的眼眸,捂着心口,哽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泪仍流着,填进了松弛的皮肤纹路里,如同上好的羊皮小包皲了皮,浸在阴湿的土里。

      老太太一个人靠在椅子上看那封信,眉眼紧缩成一团,后面罗妈又凑了过去,抽泣声断断续续。

      信很短,徐兰亭所求不过是希望母女间的事不要太过影响到她们祖孙的关系,她没有立场让符萦不去认姥姥,也希望徐敏安能在她死后帮忙照拂下符萦。

      良久,老太太读了几遍,能感受到写信之人字字泣血,用心良苦,但不是对她。

      她捏着这封毫无悔过意思的信质问,“为什么现在才把信送过来?”

      这封信对于二十多年没有女儿消息的徐敏安来说,不是嘘寒问暖的温馨家书,而是冷冰冰的遗书,赤裸裸的噩耗,不怪老太太生疑,说话也尖锐刻薄。

      符萦身子虚晃了下,“前些日子收拾妈妈房间,才发现这封信的,想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叮嘱我就走了。”

      罗妈颤巍巍起身,抱着符萦哭天抢地抽咽,“你一个人这九年怎么过来的啊?”

      符萦柳腰往后折了折,挣脱怀抱,“不劳您操心,我过得很好。”

      罗妈从口袋掏出张手帕,木然擦拭眼泪,“你爸爸早不在了,后面阿亭又撒手人寰,你当时都未成年,怎么会过得好,这些年你受苦了。”

      说着又要去摸符萦的脸,再次被她后退一步避开了。

      罗妈手愣在半空,重重叹了口气,“作孽啊,这都是报应。”

      须臾,她身上一下子满是垂暮衰败的腐朽气息,像从骨子里透出来,病殃殃,毫无生气。

      老太太把信折好递给她,“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符萦没有接信,眸光含着幽森的漠然,“信我送到了,余下的事情跟我无关。”

      罗妈受了刺激,无力地看向老太太,哀求道:“敏安,你瞧她这个性子简直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长得那样像阿亭,你还要讲什么证据。”

      “奶奶,发生了什么事?”

      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位男生,打破了怪异的沉默,看着十七八岁的样子,很高,眼眸碧绿,是一位混血儿。

      老太太扫了他一眼,“你先出去。”

      “少洵,你来得正好,老太太不讲理,你快劝劝她。”罗妈像找到了救星一般,抓着他的手臂拉到老太太身旁。

      符萦听了罗妈的一番话,心底五味杂陈,垂眸不去看他们,耳边嗡嗡不断的说话声搅得她心烦意乱,酒意上涌,脑子愈发昏沉,趁屋内三人不注意,踉踉跄跄走出去。

      “你站住,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信上求我收养你,你知道吗?”

      老太太眼尖,一声呵住了符萦。

      她慢慢转头,“如果我知道是这样的内容,我断然不会送过来的。还有,字迹,我想你认得出的吧。”

      怕老太太还要纠缠,给她安上种种不堪的罪名,她褪下肩上的包,拿出早就复印好的死亡证明,递给了离她最近的少洵。

      符萦腐烂麻木的伤口,又撕开了口子,血淋淋糊在心头。

      她胃里翻腾,凭着意志快走了几步,靠在门侧干呕,脸色阴惨惨的白。

      罗妈心急如焚,推着少洵过来,“帮忙好好照看下你表姐。”

      少洵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懵懵挠头,听到表姐二字,想起了家里讳莫如深的禁事,还是他无意从父亲那里偷听来的。

      传闻中的姑姑向来叛逆,奶奶又是一个封建大家长的典型,规矩森严,两人就像针尖对麦芒,一直争吵不断。

      姑姑上大学时被奶奶偷偷改了志愿,投了个西方文学的专业,为此爆发了一次罕见的争吵,以姑姑辍学离家出走收尾。

      后来,两人关系刚有一点缓和,又吵了一架。

      好像是因为姑姑研究生毕业后,不知从哪领了个穷小子回家,说要结婚……自此母女二人关系彻底决裂。

      徐少洵的鼻子更灵敏,一凑近就闻到了符萦身上淡淡的酒味,嗤道:“大白天的喝什么酒,罗妈你去煮碗醒酒汤。”

      罗妈性子软,支开她方好理清眼前的事情。

      罗妈哎了声,边走边后头看,目光忧心忡忡,嘀嘀咕咕,听不清在说什么,到底还是不放心。

      老太太攥着死亡证明,瘫坐在椅子上,一身挺直的骨头碎掉,零零落落拼不成人形。

      符萦挥掉他的手,咬牙低头跑开,不过两步撞上了一个硬实的人。

      “符萦,我不在一会,你又把自己弄得一身遭了。”

      耳中落了熟悉的声,符萦攀着他的手仰头望去,清隽的脸庞跌入她悲恸凄苦的醉眸里。

      她闷哑的嗓忍不住泄出微弱的哭腔,“带我走吧。”

      符萦抱着他,恍若小兽在外受了欺凌,委屈回窠,尽力缩成一团依偎亲人的可怜样。

      徐少洵愣了一瞬,惊讶地说:“周先生,您怎么来了?”

      周鹤庭不理会他,眉眼积聚了山雨欲来,黑云翻墨的阴沉,弯腰,二话不说将她横抱起来。

      老太太抚平纸上的褶皱,盯着证明上的章看,她疑心太重,顾不上周先生,竭力证伪,“少洵,过来,你看看这个是不是真的?”

      符萦露出半张清霜雨浸的脸,双手揽上他的颈,叫他不用太吃力,恳求道:“不要管他们。”

      周鹤庭点了点头,步伐稳如磐石,带她离开。

      她心上那根弦早已因这封信绷得紧紧的,奏不出清悦动耳的音,每拨动一下都是僵硬死板的铮铮声。

      现在是该结束了,院子里纷乱如麻的往事,一概与她无关。

      “你放我下来吧。”

      走出院子后,符萦情绪缓过撕心裂肺的苦痛,不好意思起来,泛红的眼圈还含着一汪浅浅的泪。

      符萦脚一沾地,素白的指骨匆匆擦去脸上的泪痕,闷闷地说:“对不起,又让你看笑话了。”

      素昔惯会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的周先生,在她的面前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她脆弱易折的心。

      周鹤庭握住她的掌心,另一只手拿着一方帕子轻柔擦去她的泪,干巴巴说:“这不是你的错。”

      符萦眼睫颤了颤,边上挂着点点泪珠,呆愣地任由他动作。

      半响,她吐出一句,“周先生,我没有妈妈了。”

      话音刚落,鼻子一酸,一滴清泪落在他半挽袖口露出的坚实小臂上,携着凄寒苦雨而来,刮得他危风不动的冷硬心肠都一痛。

      曾有人戏说,真想看看周先生动心的样子,旁人纷纷嗤笑这人白日做梦,发了疯癫,周先生是天上的月,怎么可能会动心。

      不知怎的就传到了他耳中,当时的他如浮云般淡薄,未说只言片语,如今看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周鹤庭眼明心清,看透了她的梦魇,宽大的掌心一下下抚着她绸缎般软滑亮泽的发,“你把自己困住了,过去的事我们没有办法改变。”

      符萦猛烈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的,我当时……是我害了这一切。”

      她俯在他的肩膀下痛哭出了声,一抽一抽的,一股脑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身,再多的灵动鲜活也跟着惶惶不安死在过去。

      “符萦,看着我。”

      待她宣泄完情绪后,他抚上她的脸,漆黑深邃的眸注视着她,神色温情柔软不乏强势,不再纵容她一味哭下去。

      她这几天哭了太多次,再哭下去眼睛会受不了,但积压的情绪不能不排解,他估量着时间,眼看差不多了再转移她的注意力。

      那莹澈的双眼懵懂地看向他,如镜般倒映他的脸,嗓音是哭后特有的沙哑低沉,“我明白的,以后不会了。”

      她是个极聪慧的人,却也因这聪慧毁伤及本身。

      “我也没有了妈妈。”

      他的面容隐在松针投落的阴影里,看不清辨不明,眼底的情绪平淡无痕,一如既往的冷静疏离。

      “你的悲伤我也曾有过。”

      怕她误会,又解释了起来,“我说的这些并不是比惨,更不是求你同情,只是想告诉你,我懂得你的感伤,不要觉得孤独。”

      克己慎独的周先生,因眼前这位在他面前半分情绪也不曾掩饰过的稚拙女子有了太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心生怜惜,第一次袒露心扉,第一次谨慎妥帖地安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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