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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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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柳未絮,时维仲春。
梳妆明媚的小娘子们结伴流连于街市,出了东家衣料坊,又入西家胭脂铺。
台前胭脂琳琅满目,层叠的海棠香馥郁的绫罗袖下,扑腾出一颗圆润脑袋来——
小姑娘三四岁的模样,唇红齿白,憨态喜人,红绳扎着两只羊角辫,俏生生的。两颗眼珠子似秋葡萄滴流又大又圆,笑吟吟的从姐姐们绫罗衫中钻出来,肉窝窝的小手扒着柜台,努力踮着脚丫,与忙着待客的老板娘吆喝:
“莹姐姐!我要一盒洛儿殷!”
小奶娃的年岁,尚且口齿不清,嗓音倒是脆得胜过门外翠柳黄鹂。一锭碎银往柜台一拍,大有豪掷千金之势。
柜台前小娘子们纷纷循声低头,退却三两步,在瞧见那仰首挺胸的小女娃,不禁掩唇低笑。
老板娘无甚惊异,麻利地收了银子往小秤盘一搁,回身取了一盒胭脂给她,又去摸铜钱。“你阿姐又使唤你跑腿儿啦?”
展青芒接过那盒胭脂,往自己腰间的小荷包塞,美滋滋的垂涎乐:“饶的铜板阿姐让我拿去买糖葫芦呢!”
说完,她拍拍自个儿被撑鼓的小荷包,肉窝窝的小手接过几枚铜板,欢欢喜喜的蹦跳着出门去了。
门前垂柳新绿,南来北往的脚贩扎堆儿,哼着不知名的调儿磕牙打闲。
展青芒跑去红果硕硕的糖葫芦小贩前,手指朝高高一指,很是霸道:“我要最甜的那个!”
小贩是个半大少年,瞥她一眼,懒洋洋的从倚着的草垛站起身,拾了小丫头几枚铜钱,摘了高处那又大又红的一串儿给她。
展青芒珍惜的舔了口,甜得两眼眯笑。
忽的,一队快马如疾风般从街角冲来——
“让开!都让开!”
行人惊恐避让!
“嚯!”展青芒连忙往后退!
她腿短,两步也及不上人家半步,手中的糖葫芦被脑门儿前装着大白菜的菜篮子撞得啪嗒掉在了地上。她仰起头,脸色茫然的瞪着那始作俑者。
快马扬尘,不过几息便冲过了长街。
方才晏晏河清的长街,却是被这一变故闹得人仰马翻。不少摊子被掀翻了,乱乱糟糟的。说话的,吵架的,尚且心有余悸的诸多百姓拍着胸口,小声骂骂咧咧的。
额……
展青芒就是那吵架的。
她脑瓜子一仰,小脚一跺,伸手就抓住了那骂着“赶着投胎啊”的妇人——的菜篮子,薅着白菜叶子,大声:“赔我糖葫芦!”
妇人被拽得感觉身上挂了个秤砣,趔趄了下,险些摔倒,扭头尖声骂:“你个作死的丫头片子!做甚!”
“你撞我!糖葫芦掉了!”展青芒挺起小胸膛,一根手指指着地上被睬扁的糖葫芦残骸,气呼呼的,“我才舔了一口!还没吃!!!”
“去去去!你自己没拿好干老娘屁事!”妇人赶蚊子挥手,满脸晦气,叨叨咕咕的说,“老娘还险些被撞了呢,找谁说理去……”
展青芒被甩开手,粘糖糕似的又抓住,啪啪拍打篮子里的大白菜,“就是你撞我!赔我!”
“谁看见了?回你家去!”妇人烦叨叨。
“吼!”
小姑娘是个机灵的,此刻被市井赖皮气得葡萄眼圆睁、小身子后仰。“我两只眼睛都看见啦!”
“你看见当什么事。”妇人嗤笑不屑。
展青芒眼睛里闪过些惑色,不解她分明做错了事,怎的还能这样理直气壮。牛角辫险些都被气得冲天,小炮仗叉腰:“你等着!我喊我阿姐来骂你!”
“哎呦,我怕死了,你可跑快些。”妇人翻了个白眼,扭腰摆胯的朝另一边走了。
闹市后的街巷,清幽雅静,门前垂柳绦绦,朱红门鳞次栉比。
小炮仗咚咚咚跑回巷子,拍开一扇朱门,跳过拦脚的高门槛,亮嗓子:“阿姐——”
院中四四方方,景致对称,跑过一道门,小院儿里那株桃树旁,坐落一座晒日亭,日光洒金,亭中铺满了翻开的书简,微风轻动。一对儿少男少女坐在漆红长廊,安静的捧着一卷书看。
“阿姐!我的糖葫芦没啦……呜呜呜……”
当真是天大的委屈,展青芒还没跑到晒日亭,小嘴儿一扁,脚步慢下来,抹起了泪。
亭中的少女回首,眉眼妍丽,绸带束着青丝,微风撩动片缕。她似见怪不怪,道:“挨揍了?”
旁边着靛蓝圆领襕衣的少年亦侧首,轻声笑了下。
展青芒的眼泪没有了。
她义愤填膺的冲进亭中,往那儿一站,手脚并用的将方才街上之事演罢,两只小拳头捏紧,“阿姐,走,你帮我骂她!”
展青玉不紧不慢的翻了一页书,道:“糊弄小孩儿呢。”
“什么?!”
展青芒备受打击般,神魂俱震。
展青玉瞧她有趣,手中的竹简一合,撑着下颌笑道:“你之弱小,旁人欺你辱你,自无顾忌。便是连你生气,也不过是觉得憨态可掬。”
展青芒嘴巴张圆,难以置信。
展青玉伸手,一指勾着她的小腰封,把人拽近些,自那圆滚滚的小荷包里取出胭脂盒,捏在手里把玩,“铜板还剩几个?”
展青芒可怜兮兮的抠出两枚小铜板。
“再去买一根吃,可还觉着难过?”展青玉给她又添三枚,笑问。
“生气!”展青芒揣好铜板,忿忿然。又扬起茫然的眼睛问,“那旁人欺我怎么办呀,我也不能凭她乐呐。”
展青玉理了理她的冲天羊角辫,口中的话全然不似对一幼童说的。
她道:“要么玉石俱焚,要么隐忍蛰伏。”
“咳……”
旁边的崔钟灵清了清嗓子。
“怎么,觉得我说的不对?”展青玉侧首,眉眼轻轻垂落看着他问。
崔钟灵连连揖手告饶,嘴上小声说:“阿芒还小呢……”
展青玉不置可否道:“总有长大的那日。”
什么鱼丝,展青芒听不懂,脑袋空空的想,还是糖葫芦好吃呀!
展家有仆从几人,伺候花木,厨下擅烹,只是少有规矩。
展青芒盘着腿儿坐在门槛上,美滋滋的吃完一根糖葫芦,厨下苗婶探头,使唤她去隔壁喊展青玉回家吃饭。
“哦!”
隔壁是崔家,两院隔着一堵墙,上缀碧瓦琉璃,隔壁的一株梅树有枝丫越过墙来,光秃秃的,愈发显得那琉璃色溢彩流光。
展青芒蹬蹬蹬爬上木梯,朝那小院儿喊:“阿姐回家吃饭啦!”
院中一美妇人正静坐绣花,被她一嗓子喊得吓一跳,抬首嗔道:“又登高爬墙,仔细摔着。”
展青芒嘿嘿笑,“卢姨,我阿姐呢,我家要吃饭啦!”
“同你崔爷爷、钟灵在书房,没有一时半刻的怕是难出来。”卢夫人道。
展青芒鹦鹉学舌,将方才卢夫人的话学一遍,抓着鸡腿啃得满嘴油。
展家饭桌今日冷清,展杳因皇家春狩伴驾去了围场,桌上此刻只有王娘子并小闺女阿芒。
王娘子这个嫌弃呐,“你个姑娘家,怎的净是学你爹埋汰。”
展青芒嘿嘿笑,撅起油光亮的小嘴儿任由阿娘擦,还溜缝儿啃一口鸡腿,嚼得满嘴香。
“你爹也是,就一个驯马司的小官儿,出门这么些日子,自己老娘的大寿都赶不上了。”王娘子长得貌美,纵然长女已至豆蔻,面上却未经多少风霜,肤如凝脂,身段儿丰腴,嘴上喋喋抱怨,眉目间不见怨恼。
“大伯和姑母在呀,”展青芒将鸡骨头一吐,嗦嗦手指,抓着筷子去夹鱼,“阿奶明年也会过大寿的。”
童言无忌,老太太已经八十有二了,焉知明年境遇如何,只这些,王娘子也不能跟一个乳臭丫头讲,自个儿心下略焦。
看她毫不知烦心事,王娘子故意道:“等你大伯再借故来家里要银子,你今年吃糖葫芦的钱就没了。”
展青芒嘴巴顿圆,撒娇赖唧唧的道:“别给大伯开门啦~”
王娘子扑哧笑,手指轻戳她脑袋瓜,“怎能将客拦在门外?”
展青芒脑袋歪了歪,表情疑惑:“大堂姐说,这也是她们的家呀。”
王娘子筷子一撂,“听她放屁!”
“……”
展家祖上经商,曾是江南富户,至老太太膝下先前两子都没留住,先后殒命。展家经商不义,妨碍子嗣的话被传扬得像是真的。老太太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撒手人寰。老太爷当机立断,与江南族亲分了家产,带着妻子来了上京。
老太爷将钱财散去大半,与夫人在上京安家,只买了如今展家四口住着的这间院子。
时日转转,老太太膝下今有两子一女,展杳居幼。两子皆捐官,长子展大爷初入官场,便因军粮贪墨案被撸了,不知悔改,竟是扬言都怪老太爷散了那么些家财,作何怨怪他贪财?老太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而后安葬罢,老太太带着展大爷一家,从这处老宅搬了出去,将这座院落留给了幼子。
两家虽无分家文书,但这么些年也早已与分家无异。只展大爷性子无耻,每每扯着展杳占了便宜还不必奉养老娘的话,来登门要银子。王娘子听着这话,勿怪要恼。
展青芒小年岁不知大人们的烦忧,吃饱饭便撒丫子跑出门玩耍。
“别跑远,早些回来。”
“知道啦!”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小闺女炮仗似的冲了回来,虎眼一瞪,凶的紧。
午后日光晒目,王娘子手上拿着几尺嫩黄软布,正想着是给她裁褶裙还是罗裙,被这动作一惊,看得发愣。
母女俩对视着,王娘子迟疑正欲问生了何事。忽的,巷子里响起了砰砰拍门声,伴随着妇人尖利的声儿——
“谁在外面!给我把门打开!”
“天杀才!敢戏弄老娘!”
“赶紧开门!”
“……”
王娘子看着自己小闺女,神色有些难言。“你做的?环她门做甚。”
展青芒攥着小拳头,恼道:“谁让她嘴巴坏!说阿姐闲话!”
展、崔两家比邻而居,和睦相待。展青玉与崔钟灵年岁相仿,初识时便是总角之年。便是大了,也常在一处读书辩文。
更甚,崔家有藏书,崔老有才学,崔家的门,展青玉登得如同自家。
巷子里最是不缺闲话的,姑娘郎君稍大些,便难免被拿在一处打趣儿。想来,展青芒是听见对门儿说了些不中听的。
王娘子轻戳小闺女脑门儿,道了句:“听那些碎嘴做甚。”自个儿拎着针线篮子往对门儿去了。
出门时,正碰着崔钟灵将展青玉送出来,二人站在门前说话。
“祖父说,今岁院试,我可勉力一试。”崔钟灵低声语,眼中遮不住期待。
展青玉翻看手中的书册,头也未抬的‘嗯’着应声。
“阿娘与我说……”
空得两息,未听他整句说全了,展青玉疑惑抬首,便见跟前人吭哧得脸红耳赤。
目光甫一碰上,崔钟灵便被她看得烫得偏过了脸,手抵着唇轻咳了声,小声说:“阿娘那日与我说,等我有了功名,便登你家门提亲,你、你可愿意?”
问得半晌,未听言语,崔钟灵一颗心悬起,有些慌的转脸看她,目光对上了。
展青玉莞尔,不知是笑他涨红的脸,还是那副仓惶神色,院墙上的琉璃光折射在她眼睛里,明亮璀璨。她握着手中书,在他不甚灵光的脑袋上轻敲一记,道:“那你可争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