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齿》夷羊

30、恢复

　　后来唐京墨果真再未见过顾元白同他犟嘴，他心中猜测，大抵是那口血把人吓着了，让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懒得再跟他这么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那其实是唐京墨第一次咳出血来，他也同样震惊，但并不意外。
　　唐京墨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但他仍然感到庆幸，至少是在找到了地方落脚之后他才垮下来，而不是在半路。若是他哪天突然殁了，顾元白也同样有一身文化，承了他的工作，继续在村里教书就好，到底是饿不死。
　　那口喷在顾元白衣襟上的血到底是洗不掉，顾元白自己搓了一遍，唐京墨又去河边搓了两遍，青色的衣服都被搓得发白，仍是留着一抹暗红。
　　顾元白倒也不计较，把那衣裳一穿，好说歹说都不再脱下来，用行动拒绝了唐京墨要继续尝试的想法。

　　顾元白到底是身子的底子好，身体恢复得很快，等到入了春，已经能下地四处走动了。
　　唐京墨不让他出门，说是想活动只能在房子周围转悠。顾元白理解他怕被人发现自己是京城皇子的担忧，但还是耐不住性子，在某日下午趁唐京墨不在绕着村里的水田瞎晃悠。
　　走到半路，他随意抬头，在重重叠叠挥舞着锄头劳作的村民间，一眼就看到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裤脚被卷到了腿弯子，白皙的皮肤被泡在水里，吃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锄头。他和周围常年劳作的农民相比，算得上身形枯槁，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唐京墨。”顾元白开口叫道。
　　田里的唐京墨闻声回头。他见顾元白抬腿就要往田里迈，忙厉声和道：“站那！”
　　顾元白便收了腿乖乖站在了那里。
　　一旁的村民男人望过来：“他叫你什么？你不是叫唐京吗？”
　　唐京墨讪讪地笑，说是那是他弟兄给他起的小名。
　　唐京墨赶紧拔腿走上了岸，直接照着顾元白后脑勺给了一瓢，先是骂他怎么自己跑到外头来了，然后再骂他怎么敢直呼他大名，这里但凡要有一个明白人，他俩今天就直接完蛋了。
　　顾元白出乎意料地没顶嘴。他抿着唇，低着脑袋想了一会，才有闷闷地问道：“那我叫你什么？”
　　“你叫我哥。”唐京墨答道，“我同他们说，我叫唐京，你叫唐墨，是对兄弟，从西边来。你记好了，别把你的姓露出来半个音，哪天说漏嘴了就地下见吧。”
　　顾元白闷闷地“嗯”了一声。
　　身旁有村民大娘路过，见到唐京墨喊了一声“唐老师。”又瞅着顾元白，问：“这是你兄弟？”
　　唐京墨说是，那大娘看着顾元白好生欢喜，说是没想到他兄弟生得竟是完全两个模样，竟是如此高大俊俏。顾元白只是礼貌地笑笑，就拉着唐京墨要离开田里。
　　唐京墨不愿，挣开他的手，说是今日地里的活还没干完，他还不能走。
　　于是唐京墨便如愿以偿地看见顾元白松了手，他便又嘱咐了句赶紧回去别扯着伤口，转身就回了地里。
　　那晚顾元白在家里把饭煮好了唐京墨才姗姗来迟，他便知道，是自己下午耽误了唐京墨干活，所以晚上才会回来得晚，休息得也少。
　　唐京墨自那天以后再没见过顾元白同他有意见不合，他每次跟顾元白说什么、道什么，又或是骂他什么，那人总是垂着脑袋一言不吭，一下一下地点头。
　　顾元白越是如此沉默和顺从，唐京墨就越是心慌。脑海中顾元白在京城里意气风发的模样仍旧清晰，甚至连那晚诞辰宴上顾元白警告他的话语他都记得清楚。可眼前的人却只会低垂着头，一声一声地应着唐京墨这个扬言要他死不瞑目的人。
　　唐京墨害怕顾元白已经成为了一棵被雪压断的青松。
　　于是他又开始矛盾地放缓了态度，不再如此出言不逊，开始旁敲侧击地告诉顾元白想要什么直接同他说就好不用如此乖顺，可仍是得不到顾元白的一点反应。到最后唐京墨都发急了，一口气堵在胸口，二十啷当岁的人两鬓都开始斑白。
　　可没过多少时日，有一天顾元白却突然站在唐京墨面前，身板挺得笔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哥，我能帮你下地干活了。”
　　唐京墨太久没见到顾元白笑的模样，一时晃了神。他心下疑惑是不是顾元白被刺激得人傻了，伸手就要去探他脑门的温度。
　　顾元白没有躲开，但也又应他的动作贼兮兮地笑道：“先说好，我说出来你别骂我啊？”
　　唐京墨心里一咯噔，他咽了口唾沫，跟顾元白保证说自己绝对不生气。
　　有了担保，顾元白放下心来，乐呵呵地说，他这么些的时日其实没有荒废，他每日喝完药就去水田后人迹罕至的小山丘上锻炼，从一开始的走上坡都费劲，到现在已经扛着重物走几个来回都没事了。
　　唐京墨听得登时瞪大了眼睛，抬手就锤上了顾元白的胳膊。
　　唐京墨没力气，顾元白的动作却跟被打得很疼似的，语气颇为嗔怪：“不是说好不生气的吗！”
　　“我说我生气了吗？”唐京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顾元白无奈便想站定由着唐京墨打，唐京墨抬脚就想踹，结果踹到顾元白跟踹着树桩子似的，自己反是被后坐力推得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他浑身上下都没什么肉，摔得生疼，眼冒金星。
　　顾元白忙去扶他，唐京墨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人家大夫都说了这伤口要静养，静养！不然保不准落下什么病根子。
　　顾元白却委屈上了，说他这不是看不下去唐京墨每天做这么多活，想早点恢复分担一点吗。
　　想骂的话到了嗓子眼，转了一圈，最后是一个字都骂不出来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顾元白，你心真软。”
　　这句话说出来有很多种解释，包括向顾元白承认，先前退婚裴家伤了裴衣名声是唐京墨的错。当然，事到如今唐京墨已经无所谓给自己正名了，他并不打算在人生的最后几天里抖露自己前二十多年的狼狈给心上人看，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顾元白没有回应，他只是笑笑，扶了唐京墨起来就立刻放开了手。
　　唐京墨又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脑袋：“你说扛重物，有什么重物要你扛？”
　　顾元白又立刻露了一脸高深莫测的笑，一转身就窜了出去。唐京墨看得发愣，心想这恢复得确实不错，窜这么快。
　　不多时顾元白就回来了，一手挎着一张木头椅子，椅子上还做了把手，板板正正的，放在了木头桌子前。
　　顾元白看着唐京墨震惊的表情笑得满脸得意，身后要有尾巴估计早该摇上了天去。
　　唐京墨指着那板凳，犹疑开口：“这是……”
　　顾元白指了指自己，颇为光荣：“我做的，怎么样，是不是比你木头桌子好看？”
　　这椅子打磨得光滑，和这坑坑洼洼的木头桌子放在一起，倒是显得价钱贵上那么几分。
　　“你上山去，是砍了木头，还抱回来做木工？”
　　顾元白又得意地点点头。
　　唐京墨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辛辛苦苦在外干活就是为了让顾元白好好休息，别因为剑伤留下后遗症，结果这家伙折腾了半天是去做木匠活去了。
　　还没来得及发火，顾元白又突然兴冲冲地说了句“还有，等一会”，说罢唐京墨就看着他又跑出去，过了好一会才从门外传来一句弱弱的“仲砚，帮帮我——”
　　唐京墨一惊，慌忙冲出门去，却震惊地看着顾元白拖着一张巨大又沉重的木头块子。他定睛看了好一会，才发现那是一张木头新做得床榻。
　　唐京墨赶忙顶住了门，帮着顾元白把这巨大的木头床榻拖拖拽拽拉进了屋里。
　　累了半天，唐京墨叹了句“还好这门大”，结果顾元白却说：“我就看着这门大，所以做了个大的。”
　　唐京墨都不知道从哪骂起，结果顾元白又再一次匆匆跑出去，回来的时候抱了一整床被褥枕头，往那新榻上一放。
　　顾元白自顾自地笑：“你睡新床，结实还大，被褥也更厚。”
　　“被褥又是哪来的？”
　　顾元白不疑有他：“每天早上给村北那姓张的屠户打会工，杀猪剁肉，拿着碎银买了棉花，自己缝的。”
　　唐京墨自打搬了床榻进来，始终是低着头，顾元白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会更是许久没说话。
　　顾元白以为唐京墨生气了，又开始慌张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不知道如何开口去哄人。
　　唐京墨忽然开了口：“顾元白，能不能爱惜自己一点。”
　　顾元白听出了唐京墨声音里的不对劲，他听见了哭腔。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想看看唐京墨的到底哭了没又不敢擅自动他的脸，手都快把衣角挫烂了才憋出几句解释：“我这是，我看你天天太辛苦了，我才不想让你每天晚上都睡地上，容易受寒，还休息不好，怪我，我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
　　说了一半他又突然抬高了音调：“但是我好了，我真的好了！真的，就是抬重物走路比以往慢了些，但是这应该是躺太久没锻炼的缘故，你信我！”
　　唐京墨忽然转过脸来，于是顾元白就看到了和前几个月一样的，唐京墨那双眼尾带着红的眼睛。
　　顾元白倏地一顿，方才雀跃的心被紧紧地拧在一起。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着唐京墨泫然欲泣的模样，自己也莫名其妙地鼻子一酸。
　　以为要挨骂了，顾元白扁了扁嘴，别过脸去。结果他听见唐京墨轻声说：“谢谢。”
　　顾元白一愣，赶忙回过头，看唐京墨仍是红着眼眶，唇角却罕见地勾了起来。
　　顾元白心里忽漏了一拍。他愣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从未见过的唐京墨，听那人叹了口气，轻道：“顾元白，我只是希望你能早点恢复。但你为愿意我做这些，我其实很高兴。”
　　唐京墨说完就转身准备去煮饭。他叹气，心道也就罢了吧，至少顾元白还是那颗没被压弯的松，至少他的担心都是虚惊一场。
　　顾元白愣怔地站在原地，不明白心脏为何跳得如此令人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