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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普罗霍罗夫卡 ...

  •   他又一次被尾随跟踪了,那辆黑色的梅赛德斯不疾不徐地尾随他驶来,接着堂而皇之地停在对面。无法无天,海森堡心烦意乱,哪怕他1937年就给教育部长希姆莱写信,请求他推翻斯塔克不公正的指控,为自己平反。但生活在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的集权国家,想要被信任是多么难。
      “我不是二等人,”物理学家天真地嚷嚷着:“随时准备捍卫我的名誉,我倒要问问您的来意,我一向尊敬斯塔克,他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但一位长者总用这样卑劣的方式对晚辈苦苦相逼难免有失风度——”愤怒的声讨戛然而止,看清来者后,海森堡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拳曲的金发是遗落人间的光明,眼眸是海天一色的蔚蓝之域。“是你,尤利安!”海森堡自然地张开双臂:“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五年前吧?我以为要战争胜利才能看见你了。”
      不出他所料,礼貌的寒暄后,他的学生目光飘向了琴架上那本八卷本的贝多芬四手联弹钢琴谱:“您从哪儿弄来的?”尤利安问:“我能弹它吗?”
      “伊丽莎白的家人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海森堡在施坦威钢琴前落座,拍拍身侧:“我一直没机会欣赏这件古董,她不愿和我一起弹奏,说我太出色。”
      海森堡选了高音阶,将低音阶留给学生。一首欢快,优雅的D大调,他们都是被琴声包围后无心他顾的人,软薄,时时被音浪撩起的白纱外是越过屋脊的树,叶子一面朝阳,承载着蓝天和阳光,树影缓缓流动在室内的暖墙上。
      “真痛快!”海森堡用手帕擦擦汗:“贝多芬的钢琴曲最能引发灵魂的共鸣,我曾同爱因斯坦一起演奏,只不过他拉小提琴...从前我以琴会友,现在我在琴声中重温友谊,人不是时时都有朋友。”
      他不无凄凉地说:“或许你听说过,玻尔与我决裂,至于爱因斯坦,就算有机会,他也不会愿意再见我,好在你,我的学生,没有弃绝我。五年前我身陷囹圄时,多亏了你们...你的朋友呢?”
      “您说的是?” “赫尔曼.马肯森,当初你们形影不离,” 海森堡丝毫没察觉出异样,继续侃侃而谈:“上次我回莱比锡大学,那位老教授三句不离他。” “是吗?” “没错,他说他是学术蝗虫,在数学上天赋异禀,却不务正业,终日无所事事只关心吃。有次他提交了篇关于二十一点的论文,方法采集一栏填的实地调查,把教授气个半死。不过,”海森堡笑了笑:“一个人那样谈起自己的学生,倒像是极喜欢他。我也至今对你的朋友印象深刻,他的神采,人中实在罕有,他现在青云直上了吧?”
      “......”尤利安记起了赫尔曼大学时的几次公开演讲和辩论。他本生得光彩照人,加之口若悬河,艳惊四座,旁人难压倒这一种风流。
      “难道你们分开了吗?”见尤利安不说话,海森堡惊异地问:“你不知道当时多少人艳羡吗?你们意识不到我们在看。当你们并肩坐下,仿佛沉浸在一个遗世独立的空间,除树荫,夏日,蝉鸣,拂在面上温热的风外只有彼此,旁人却从中看到某种垂之永恒的东西,就像看见了千年前,两个希腊的美少年。我们都以为只有死亡能终结你们的友谊。”
      “他不在柏林,”尤利安回答:“他在慕尼黑。SS派我来问询您工作的进展。”
      “我备份了上次的报告,”海森堡不疑有他:“整整一年石沉大海,我以为这项研究被放弃了。”
      “我要看的不只是您的报告,”尤利安接过文件:“还有您的计算过程。” “难怪是你来,”海森堡瞬间明白:“他们既不相信斯塔克,也不相信我,只相信自己人,唯有你能够胜任。”
      尤利安没有否认,只说了一声”失敬”,就开始比对老师的报告和测算。
      “人生多数时候不如意,”九个小时过去了,海森堡说:“即便天才式的人物亦是如此。但没留下你是我最大的遗憾,尤利安,我再也没有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如此多的自己。我们都在慕尼黑度过了少年时光,我年少成名,你用一个提问吸引了我的主意,正像我和玻尔间那样。我们在最后一次散步时讨论出粒子的位置和动量不能同时被精准测量,挑战人们对因果律和牛顿经典力学的信仰,我曾想让你站在我的肩膀上。”
      “为测量一个粒子的位置与速度,必须将光照到这个粒子上,但量子会扰动粒子。位置被测定的一瞬,即光子被电子偏移时,电子的动量会发生不联续的变化,”尤利安抬起头,窗外,黑夜孕育着璀璨的繁星:“眼睛不能看见所有东西,老师。”
      他向他道别。汽车的车灯消失在拐角后,海森堡从桌上拿起那沓厚厚的稿纸。
      他的学生用笔轻轻圈出了轴-235的用量,划去了吨的单位,改成了公斤。
      他识破了。海森堡缓缓坐下,后背渗出黏腻的冷汗,仔细咀嚼对方最后留下的话。但他是不会揭穿的。

      血一般的残阳和血一般的大地。普罗霍罗夫卡城屹立在暮光中,晚霞向天际线处绵延,亦如尸体向大地尽头铺展。
      没有比这儿更猛烈的炮火,也没有比这儿更美的暮色。
      “这是他们的黄昏,”即使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安德烈依然在包扎完后回到了战壕:“不是我们的。德国人攻不下这座城。”
      “两翼部署的装甲兵团瓦解了钳形攻势。我们的空军很快会夺取制空权。”列昂尼得的视线从天上翻滚缠斗的飞机移向燎原的火势,幸存的坦克手拖着着火的躯体爬出被击毁的T-34的尸骸,向敌人射击。虎式的88毫米炮缓缓转动,搜寻下一个猎物。无论射程还是火力,对于T-34,它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驾驭这种新式坦克的是一支劲旅,第二党卫装甲师,他曾在距离莫斯科仅八公里的郊外击退过他们一次。
      正如两年前作为先锋开路,深入敌腹,逼临莫斯科,这支王牌之师神出鬼没,两天前丢下正面的奥博扬,改从右翼突破,转向东北的普罗霍罗夫卡。
      列昂尼得抽出腰间的匕首,借着最后一丝乳白色的天光,亮银的血槽间依稀可辨出“F.S”。尽管他精通德语,连带教会了安德烈和瓦连京,也难仅凭两个字母拼出对方的名字。要不是斯人已逝,他几乎肯定这种风格奇诡的进攻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他原以为德军中不会再有那样优秀的指挥官了。
      仿佛一种遗志的延续——他们一定有共通之处。列昂尼得预感强烈,他们都喜欢身先士卒。那把尖刀一定没有躺在后方,就插在那片钢铁的坟墓。
      我会找到你的。中校想。
      “苏联依然拥有超过一千辆坦克,”尤利安神色未变:“空战中他们也在逐渐扭转劣势,我老师的意图将难以实现…此役后会转入彷御的是德国。”
      “您在说什么?”崇拜他的雅里压根不相信:“目前一切顺利,我们始终占领有利地形。”
      “我不过在救火,雅里,大局已定。我们的突破突击集团从来都是一个,苏军侧翼的防御强大得远超装甲集团的突击能力。”还未走下赌桌,尤利安就清晰地意识到,想毕其功于一役的曼施坦因输掉了这把豪赌。
      像雷霆与雷霆撞击,火光四溅,平野上是燃烧的装甲车,撞在一起的飞机双双在绚烂的霞光中坠落,被埋葬夕阳的地平线吞没。炸翻出来的新鲜潮湿的黑土上深深压过坦克的车辙,没有一寸土地未被战士的血肉之躯丈量过。
      “可是,我们的荣誉呢,长官?”代替他回答副官的,是一声震响大地的轰鸣。只装备了76毫米炮的T-34不可能靠得如此近。
      自行火炮。火焰舔舐着车身,温度很快攀升至难以忍受的程度,废墟里爬出来的尤利安看见了一双狭长凌厉的绿眼睛。炙烤的灼热下,对方依然让人想到冬天的白桦林。
      “好久不见,上校,”那位故人对他说:“你被俘虏了。”

      “雅里!”“你干什么?”费恩使劲把他的脑袋往下按:“小心招来看守。〞 “她们可比我们集中营里那些以虐待囚犯取乐的温柔多了,”他一向稳重的同伴继续又蹦又跳:“雅里,我在这儿!”
      “我也在这儿呢!”弗兰茨挤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青年身边:“你怎么没看见我?”“弗兰茨!”艾伯特更高兴了,尽管衣衫褴褛,眼眸却灿若寒星,脸颊红扑扑地,像一朵苹果花。“嘿,快过来!”弗兰茨脱下帽子,朝远处用力挥舞,大声喊道:“让我把你装进礼品盒,再扎条丝带送给艾伯特当求婚礼物。”
      尤利安怔住了,他一向沉默寡言的副官竟在这种地方发出了朗朗的笑声,一头栗色的鬟发轻轻颤动,他疾步上前,和朋友们并肩。
      相聚的那刻,他们爆发出一阵欢叫,像孩子口中吹出的五光十色的泡泡,飘过死气沉沉的人海。有那么一瞬间,尤利安看见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费因茨和赫尔曼。
      他突然感到一股料峭的寒意,这不是来自北国本身的寒冷,而是像黑色的海水一样彻底包围他的孤独。
      没有人等着他回去。
      他们都留下他一个人在世间转徙漂泊。
      ……所以,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呢?
      “别走,”尤利安轻声说:“别丢下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普罗霍罗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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