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字书》思君不见下余舟

4、引祸水装神弄鬼 抛绣球狐假虎威

　　“周小，你好不要脸。”霍玉咬牙道，“怎么你说我是你师弟，我就是你师弟？”

　　周小面不改色地由着他骂：“几天内村人频频魔怔，此事定有蹊跷。万一作法时出了岔子，我又不会武功，还得靠你救我。”

　　“你会作法，我可不会作什么法；要是露了马脚，败坏我的名声不说，连带着砸了你们清风观的招牌，便都是你干的好事！”

　　带路的几个少年停了脚步，两人于是也不再偷偷耳语。霍玉干咳数声，右手扶上耳朵剑，脊背一直，装出副云淡风轻的高人样子。周小负着手，紧赶两步，越到了他前面。

　　中了邪的村人安置在同一处，原先此地还是户人家，却不知怎么搬走了，能用的砖瓦器具都被邻里分了个干净，只余四面残垣，门楣空阔，藤生的植物绿了又黄，各自枯荣一阵。周小一踏进门槛便皱起眉头，以为闻到一股浓重的死气，再一看院内横七竖八坐躺着的人，或老或少，有的皮肉已经溃烂，深可见骨，还抽动着四肢，青紫的嘴唇往外冒些胡话，简直是惨不可言。

　　周小从袖中复摸出一把符箓来，叫霍玉借了火，烧成一把纸灰，命几个少年兑水给村人服下去。趁大家都在做事，周小移到霍玉身边，不动声色地拽了把他的衣角，低声道：“坏了。清风观的招牌这下要砸了。”

　　霍玉拿眼睛瞪他，周小接着说：“我出门未带驱鬼的一套物事，符水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如让村人去请观逸姑姑下山再做定夺。”转头拉住个忙前忙后的青褂子少年，朝他拱了拱手，“邪祟法力高强，贫道一人不能对抗，还望快快去请观逸道姑下山相助。霍师弟与我就留在此地，好再细细观察一番。”

　　他说话圆滑文气，人又温文尔雅，使那青褂子受宠若惊，连连点着头，领了一众少年出门去了。霍玉只道周小人模狗样，懒得理他，在院里转了一圈，哀鸣灌了他满耳，腐肉又生蛆，肥大的苍蝇漫天乱飞。一个男人叫着他是某某天尊，雄赳赳地站了起来，软绵绵地瘫倒下去。霍玉见此人间炼狱，然实在无计可施，很有点于心不忍。

　　村长是个有福相的老儿，听闻他们作法，特地赶来问候。周小躬身作了一揖，向他解释了眼下状况；正说话间，又有两三个女子被抬进院内，看打扮正值妙龄，霍玉多看了几眼，发现她们皆两手红肿，身上一股皂角味道，却是村外见到的浣衣女。

　　“二位道长见笑了。”村长叹气道，“如今村内人心惶惶，若二位赏脸，便去我家吃顿便饭吧。”

　　此时正值日哺，二人无心吃饭，可呆在院中徒生烦恼，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随着村长到了他家，围坐在八仙桌旁。

　　村长同他的糟糠妻一道切肉备菜，虽是简单的几道餐食，也好歹比清风观里丰盛得多。周小一面吃菜，一面却在桌下敲敲霍玉的膝盖，在他腿上写了二字：奇怪。

　　饭后二人借口要消食，走到笔直的一条村路上去。农人日落而息，近日又不比寻常，黄昏时户户门窗紧闭，外头不见什么人，恰恰适合密谋。霍玉问道，什么奇怪？周小左手攥拳，轻轻砸了一下右手掌心，那些村民不像是中了邪，倒像是得了病。

　　霍玉停住脚步，不觉将呼吸都放轻了：“什么意思？”

　　“你还不懂么？”周小道，“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那些病人面目可怖，全身上下不见几块好肉，显然毒素已经入了体；浣衣女中午还在唱歌，下午就被人抬了去，更是可疑非常。周小认定是溪水里被下了药，霍玉便说，是不是邻村的人？周小摇摇头，你好笨！我们一路下山，先到此处，溪水自然也是同理。

　　这深山之中人迹罕至，村落都聚在谷地里，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投毒？周小的表情忽然凉透了。霍玉头一次见到笑意完全地消失在他脸上，一时间脑内警铃大作，心跳也漏了一拍。

　　“倘若不是有人有意到上游投毒，那还有一处方便行事。”周小道，“此地你也知道，便是清风观。”

　　猜测不过是猜测而已，但霍玉看得出一向气定神闲的周小也有些坐立难安。清风观临近最大的一口山泉，是溪水的源头不假；而这溪流串起了四五个小村，一旦水脏了，上千口百姓被波及不过是时间问题，影响深远，事体重大，容不得半点玩笑。

　　两人在夜风中等着观逸到来，一刻钟又像万万年。霍玉有心安慰周小，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叫他给他算那没算完的一卦，好分些心神。周小却反过来按住他的手说，一事不再卦，起卦时被人打断，可见上天却不要你知道。

　　几个时辰过去，望穿了青山不见人来，霍玉只当是山路难走；到了深更，他已有些困倦了，周小却还笔直地坐着，不留神，村口处突然有一阵异动，有人大笑，又有人哭喊连天，二人立即赶去，只见几个少年抬着青褂子：他费力地挣动着，已同院中那些人别无两样。

　　清风观人去楼空，少年们四处找了一圈也不见人，青褂子在泉眼边上找到个瓷瓶，里头有些余粉，用手摸了一摸，即刻中了招。

　　“原来清风观里却是些假道士，真恶人！”

　　霍玉周小二人甫一站定，立即有拳头砸来，一时之间他们成了众矢之的，只能连连退却。证据确凿，周小百口莫辩，垂着头，表情晦暗难测。霍玉拔剑出鞘，利刃破空，一道寒芒横刺，照得天地骤然光明。

　　他持剑的架势像有几分真功夫，众人不敢妄动。一个男人怒斥道：“你们愧对于村人，却还要动手么？！”

　　霍玉回道：“我这剑不斩好人，只斩宵小。此事我们也被蒙在鼓里，不然叫你们去请观逸，好让你们抓个现行？再说，是不是有人劫了清风观、再栽赃到我们头上也未可知。不如我们同你们到县里报官，待县老爷查明案情，再报复也不迟。”

　　众人一听，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由村长拍了板，将两人系在一处，押到牛车上，连夜送往县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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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算搭了顺风车，离京城倒是更近了一些。”周小枕着干草，手搭在眉下，眼光虚虚地飘向身后的大山。霍玉懒得同他插科打诨，单刀直入道:“别装了。不是天灾是人祸，怎么你周小一说就准？你早就知道有这种毒。清风观是什么背景，你跟观逸又是什么关系，我可是受你连累才落到这步田地，你还不从实招来！”

　　周小顿了顿，好像在消化他的话似的，不一会居然笑得前仰后合，两人手被绑在一起，变成了同根生；霍玉被他一举拽进了干草堆里，草星乱舞，飞虫如一群墨点，泼溅到空中，前头的老牛甩了两下耳朵。

　　“霍玉啊霍玉，天下有这么多牛尾巴山，你却进了这座山；又有这么多清风观，你偏偏进了这个观。”他笑完了，摇摇头，将发间沾到的草屑抖了去，接着扫了眼车夫和旁边几个同行的村人，“此地不便多话，我只告诉你:我确实知道有种毒物，无色无味，溶于水乳，触之使人皮肉溃烂，生不如死，却还幻象缠身，做着千秋美梦，因此得名好梦散。然如此药力强烈的剧毒，我只在传说里听过，若你问我如何会出现在清风观里，我则一概不知。”

　　霍玉问:“真的么？”

　　周小毫不躲闪地看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信我不信？”

　　明知理亏的是周小，霍玉却被他灼灼的视线烧得败下阵来，潦草地点了点头。周小眼尾弯弯地翘起，便说，好！那我也信你。

　　天刚亮一行人就到了县城。此县深藏在盆地中，人不很多，同江南鱼米之地不可相提并论，而今天却锣鼓喧天，热闹得要命，城门口的外乡人熙熙攘攘。好容易进了城，直道上更是水泄不通，为首的村民拉住个伙计打扮的人问路:“小兄弟可知官府往哪里去？”

　　那伙计眼一瞪，笑道:“你们此时去了官府，只怕也没人！恒武镖局的掌柜今日要给女儿比武招亲，县老爷在那里做公证呢！”

　　霍玉听了一耳朵，心说这镖老板的千金又是如何花容月貌，竟惹得这么些人来斗胆一试？一行人随着人流挤上前，老牛哀鸣不止，霍玉眯着眼远眺，看到一个高台，两侧端坐着几个人，甲虫般大小。围观的行人交头接耳道，来了么，来了么？话音刚落，只见得一名黑衣侠士翻进擂台中，背着长剑，杀气萧索。

　　惊叫声一浪掀过一浪，试比天高，霍玉不由得呆住了，自言自语道，这便是那千金么？果然好不同凡响。他的话却被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听了去，那丫头笑他道:“好没见识的人！这哪是什么千金，分明是江湖第一。”

　　原来这些人是来凑江湖第一的热闹的，能引来这般人物争做快婿，此千金果然是不容小觑。霍玉正暗中思忖，忽然看到周小又是一副神秘莫测的嘴脸，抚着下巴，说了一句:“那就不对了。”

　　“周道长实在好眼力，隔了这么远，也能看出什么不对？”霍玉挖苦他。

　　周小轻松道:“用不着什么眼力。当今江湖第一柘如海，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