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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静言 ...

  •   应是没预料到她会来得这么迅速,宫信玄来不及更换待客的装扮,穿了身单薄的藏蓝色的友禅,手执一把古早味的彩绘纸折扇。
      朝东的影子被凛冬的斜阳拉得虚弱和修长,如他的灵魂一样。

      一般他是不会这么着装的,他比水谷涟更被扎根于京都的哀情所折磨,对传统旧样避之不及,常把风靡于世的西式制服浪荡地裹在身上,在宫之家眼前不着调地瞎晃悠。

      深思熟虑之后,将宫之家舍弃在千羽艺伎馆没过几日,他好似了断了一桩重大的心事,一时兴起地乘船过海,投身到异域的怀抱。
      三两个月后,弥生月刚尽,他暂未有归国的打算,但也不是了无音讯了。
      他寄来一面晚来的春日信笺,外加一封正式的返家书信,详谈他入职竞技牛仔的公司的事。

      宫之家擦亮双眼,凝滞不动,聚精会神地看了两遍,憋笑憋得喉咙都痛了。
      一等真正确信他的意思,没有丝毫的遗漏,她撕着阻碍呼吸的衣襟哗然大笑,滑稽地想着这与他是多不相配啊,好比一只添翼的老虎诞生了!

      要知道,宫信玄原先可是秉承先父遗志的茶道亭主。被迫成为早熟的第二代后,最先打响的名头,可是他沉浸茶道时,那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美感啊。
      这种人能成为卖力的牛仔吗?

      那双侍弄精细茶器的优雅双手,能抡得动粗笨的尼龙绳索吗?能挂在烈马愤牛的背上超过一秒吗?
      真是没法想象他跨马骑牛时的“英姿”!

      宫之家没有多问,因为等他归来再见面,他还是原来的他,信之一览,古里古怪的梦意居多。

      冷落京都的这些年,他都揣着麻痹自身的心思,形单影只地自由漂泊着。
      样貌和情态上较之前的他未有多少变化,仍然是日本的风土人情组合成的,狂妄的牛仔好像只是被他揉在心中的窘迫恶魔。

      他着实是能招蜂引蝶无数的俊帅的男子,有着绳文人精细的样貌特征。
      此时他的尊荣倒是不敢恭维,与那混迹于市的乞讨者如出一辙,黑沉沉的头发长时间未经修剪,落拓不羁地遮住双目,额左侧竟还不修边幅地别着一枚紫粉色的一字夹。

      他的唇不薄不厚,颜色相较于大多数的男性,有些过于浓艳妖异了。
      嘴角挂着的笑一直以来都耐人寻味,旁人认为他的笑有动人之处,盛放着抚慰人心的光辉。
      宫之家与他情投意合,一眼就敏锐地看出,他笑容是草率的、不走心的,想要因爱为恨离世的。
      *
      搬家工完成了任务。一群人喝喝喝地叫着,把金黄馒头样子的高顶车开走了。
      临行前,两位搬家工撮着干巴巴的唇,讨了口水喝。
      宫信玄从小习得的技艺未丢失,一下想起来了茶室荣光。但搬家工只为润喉咙,接替在茶室露地的洗手钵侧边,两手一合就饮得过了瘾,当不起茶室一行。

      说不准是嘲弄宫之家还是他真来了兴致,在搬家工喝完水后,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唇,问:“口渴了吗?”
      宫之家正准备捋捋袖子,同搬家工一样,酣畅淋漓地大喝一场时,他把话一转,身子也转了,
      “千羽家的傲小姐,还是值得我费心招待的。”
      话说得格外不礼貌,姿势也很放肆,一只脚蹬上盖满雪的石灯笼,踹掉了蓬松雪堆的一大半。

      “客气了,亭主。”宫之家眯起一双细长的笑眼,弓着身子随他,徐徐走过门廊,入了一间简约阴暗的围室。

      壁龛里摆着一对禅意深深的水丞:一个被叫做朱霞映雪,另一个被叫做雪映朱霞;最好玩的是蒙上偏厚的灰尘后,朱霞也好,雪也罢,都能混为一谈。

      遗憾的是这间屋内的茶道已被封印了。缺了簇新的茶筅与茶巾,最好还是不要因为茶道主人的一时兴起开启封印。
      宫信玄扑着袖子,悻悻然地抱怨了几句,跟宫之家欣赏了几眼陈旧的雪中舟锦绘图,不约而同地掉回了头。
      在于宫之家的交往中,他常闹出这种不长脑子的笑话。

      换到正堂的一间会客厅内,宫信玄为她斟上一杯洋甘菊茶,添了些西式的奶油小点心:一共有三种,长卷、圆鼓包和三角。不管配与不配,每一种都撒了一层洁白晶莹的糖霜。

      宫信玄在闲话之中,猝然问起她是否打算在艺伎馆度过终身。这是他第一次问,态度很散漫,不笑也不愁,就在那儿低着头摆弄白瓷茶具。
      他挑中圆鼓包点心,狼狈地一口闷掉了,嘴角沾了点奶油,衣襟落了些糖霜。随便邋遢的动作,更显得他的问话是随口的。

      宫之家没把他的问话太当一回事,直言道:“我亲吻了一个人,男人,他叫阿兰,意大利人,有一位已婚配生子的情人。他们过不长久,我很容易就能插足。”

      宫信玄的手一歪,手边的杯子因倾斜而失衡地晃。收拢的青绿色杯口溅出几滴淡黄色的热茶。
      他若无其事地抖抖被烫到的手。一颗较大的水滴从手背滑动,绕了个歪歪扭扭的水痕,潜于中指指腹处。

      “很好。”他微微低头,挂着假意的笑,像个被征询意见的律师一般,不走心地回答愚蠢客户的问题。
      宫之家沉默地点点头。

      宫信玄旋旋头,进而提道:“新年前夜我设宴,请些阔别已久的友人,你也来吧。”
      “我只认识你一位客人吧?”
      “啊?不知道啊。”宫信玄竟茫然地摇摇头。

      宫之家推辞道:“不如看红白歌会了,姐妹们都买好了茶点,几只小雀儿还郑重其事地罗列了无聊节目时的闲聊话。”
      “来吧,无事可干就来吧。”
      宫信玄祈求般地一讲完,便有好本事地将话中所带的情绪抛了个一干二净,不把宫之家的回复放在心上,闲闲地捏起一块三角的甜点。
      他这次吃得斯文许多,先将三个角都吃掉,再吃掉三个角掉后的不平整的六角。
      等他吃到一半,因反胃发腻放下时,宫之家盯着留下的“不平之圆”,同意了。

      宫信玄欢欣地招招手,“过来吧,与我亲近亲近。我是想念你好久了。等你耍尽心机嫁人,不再是艺伎了,我可就要远观你了。”
      她没有什么推脱的意思,腰肢一抖,两膝挪着,灵巧地越过茶案,勾住宫信玄的脖子,就势倒在他的怀中。

      宫信玄的两只手折叠,宽长的衣袖从“不平之圆”掠过,蹭到了一点细密的奶油。
      缓缓抱住她后,他的一只手顺着她的后腰向下,在她交叠的腿边,摸出一个粘满毛絮的塑料遥控器。

      他按下了圆形的晶蓝色按钮,电视机的启动灯闪烁两下。啪嗒一声,液晶屏幕放起了叽里咕噜乱叫的黑白喜剧电影,讲的是电焊工辛苦找活计时,到处碰壁的搞笑故事。

      宫之家的袖子有一节小指头大的裂口,宫信玄摸到了,顺着裂口,撕了个更大的裂口。
      他的指腹黏在裂口下的她的肌肤上,一动不动,与电视机中恐高的电焊工爬到电线杆上的状态一模一样。

      在此时,宫之家想起了千羽夜夜子。初登之日时起,千羽夜夜子一直将后脖子处的衣领刻意剪一个豁口,像枚弯弯月牙,美,出格,也带着率真的挑逗。
      游刃有余的老客人们一眼就能注意到,多心直口快地嚷嚷瞧不上她,但大都口不对心,他们很喜欢引起撕裂的欲.求的美丽。
      这一般是年老色衰的老女人的把戏,出现在此等妙龄美女的身上,无怪任何男人都有受宠若惊之感了。

      宫之家不常染指甲,千羽夜夜子仿照这一招,建议宫之家把一根指头割破,不需要多狠,破个皮,露出点红肉即可。
      斟茶倒酒时翘起,微露疼痛之情态,比什么丹蔻都招惹疼爱的。

      千羽夜夜子还谈了很多特殊情况的巧妙应对之法,比如遇到洁癖的人,要怎么做人家不膈应;还有遇到大惊小怪的客人,怎么安抚,等等一大堆问题。
      宫之家认为喝茶就是喝茶,倒酒就是倒酒,不想多牵扯出过多的麻烦事,自然是拒绝的。

      千羽夜夜子又坏笑着,把主意打到了庄司莉珂身上,要看她出大丑。
      庄司莉珂被气得跳脚,吮吸着食指,不清不楚地说:“怎么可能啊!我怎么可能为了那群臭男人受伤?姐姐,愚弄我!您少瞧不起人了。”
      *
      宫信玄撕扯她的贴身夹衣。他的手越动,她欲求他的爱越深,但她害怕情.欲过后,满是无法弥补的缺憾。
      裹在足袋里的白润脚趾搓着动了动,她想到肉麻麻的红舌头动,真是隐晦的情恋滋味。

      宫信玄在吞吞吐吐着她的脖子,凉意和热意交替袭来,嗖嗖嗦嗦的碎音越来越响。
      她无动于衷,麻木地望着一根细细白麻绳吊起来的白炽灯,搂着宫信玄贪婪下坠的毛脑袋,惊心动魄地等待着。
      宫信玄会停下,她知道;不停下也没关系,她再害怕也是所期待的。

      霎时而已,宫信玄静止不动了。真是干脆的不可思议,没有丝毫的留恋,他视她为若一张铺开的华丽扇子,没有什么感情地合上、盖上。
      欣赏两眼后,他在她的腰边跪下,把紫粉色一字发卡扯下,别在她的耳边碎发上,东倒西歪地拖着滑掉的外褂袖子逃走了。

      院子里传来鹦鹉学舌的粗笨叫声,看来是他又放下一切,安心逗玩去了。
      宫之家梳理好衣貌,饮了一杯泡淡的茶,也没再说什么,向他告辞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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