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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地动(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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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仙缘县。
入夜,天幕渐暗,月亮却迟迟没有攀上天际,反而有成片的乌云从天边缓缓铺开,渐有将这片土地上空笼罩的趋势。
县里为数不多的几间商铺饭馆早早就关了门,街上空空荡荡,偶有一两个行人,逃也似地匆匆走过。城中燃灯的人家甚少,点点亮光零零星星地散落地上,远远望去,仿佛闪烁的幽幽鬼火。
“笃笃笃。”敲门声响过几下之后,一名少女轻跑着过来开了门,满是惊喜地同门外的男子双手紧握。她将院门轻轻阖上,由男子牵着奔往城南方向。二人好似此刻夹带雨星的凉风,恣意地穿过大街小巷,在昏暗的城中乱窜,时不时发出压抑的笑声,任那声音低低地在路上回荡。
一路奔至东南方向的野地,两人才停下来稍作喘息,继而放声大笑起来。野地宽阔,坑坑洼洼的,有犁沟和田埂的痕迹,却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男子牵着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这片荒地上走过,完全不见了方才在街上狂奔的样子。越往前走,就离那片平野尽头、仿似远在天边的山峦越近。
连绵起伏的山丘间,一座高约数十丈的山拔地而起,比旁的山头高出些许,山巅处状似树形的东西,正泛着金色光泽,映出山上草木繁盛,同荒凉的大地和黑黢黢的群山形成鲜明对比。
那对男女行至能看到发光的树的位置便停了下来,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随后双手合十,齐齐朝那方跪拜下去。二人紧闭双目,神色虔诚,嘴里嘀嘀咕咕的念着什么,话音整齐得像是早就排演过许多遍。
二人说完又一刻不停地把手牵在一起,眼含热泪地望向对方,仿佛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一时再也看不到听不到其他物事。
风声越来越大,乌云越积越厚,忽有一点光亮从那山的方向朝他们奔了过来,越来越近,越奔越快!
只片刻时间,那光便由一点变作一圈,而后变成一个长条,疾速奔至相扶起身、浑然不觉的二人跟前,惊得二人急急松开交握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后跌去,交错着发出短促的惊呼。
县衙后宅的一座亭子内,知县魏明正坐在一张形状不大规则的石桌边上,看着亭外杂乱的草木和干涸的池塘,微微皱眉。泥土的腥味不断往他鼻子里钻,竟激得他打了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忽觉周身一亮,转头见一男子正将一盏灯笼置于一侧柱子的灯台上。
来人一身灰布衣裳,身材单薄,眉目温和,魏明浅笑了笑,语气上扬着道:“多谢会心了。”
会心转过身来,借着灯笼的光瞧见周围破落景象,又见魏明一身几近融于黑夜的褐布衣衫,不由轻扯嘴角,“摸黑赏景,大人倒真有意趣。”
魏明有些无奈地低头笑笑,伸出一根指头揉了揉鼻子,抬头对会心道:“莫要取笑我了。用完晚饭我见天色尚早,闲来无事,便过来坐坐,谁知发起了愣,这随便坐坐就坐到了天黑。你来得正好,现下什么时辰了?”
“戌时上三刻。”会心嗅了嗅风里的泥腥味,敛了笑道:“时辰尚早,但估摸着不多时风雨将至,大人可还要再坐坐?”
魏明起身走到亭边,仰头看见一大片乌压压的黑云,面露惋惜,“今日过乞巧节,若是狂风骤雨天气,鸟儿们都该避雨去了,如何能搭鹊桥,牛郎织女如何才能相会啊?”
会心轻笑一声,行至魏明身侧,抬头望天,悠悠地道:“大人与其担心牛郎织女能否相会,不如担心你我的小命能在这鬼城留到几时。”
魏明视线回落,正好同会心望向他的目光相撞。他身高同会心相近,身板更宽厚些,浓眉俊目,相貌堂堂,称一声“玉树临风”也不为过。他同会心对视,眼里除了疑惑忧虑并无多的情绪,倒叫会心忍不住为方才那句愤愤不平甚至有些怨怼的话生出羞愧,先一步转了头去。
“牛郎织女确也不归我管。”魏明低头看向满地杂草泥泞,“归我管的,仙缘县的农田收成、百姓安居,我也当真是束手无策。虽则当今天下,良田稀少,但如此贫瘠、堪称怪异的土地,我倒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几月把我那些箱子里的书都翻遍了也一无所获,又不知该去何处找人来探,这地方也没人愿来……”
“原来大人还知道这地方没人肯来。”会心忽然打断魏明的话,见魏明又用那种颇为无奈的眼神看着自己,又撇过头去,仍是忍不住小声道:“旁的人都知晓用这那的借口推辞,偏大人老实,上赶着接这烫手山芋。”
二人随即陷入短暂的沉默,须臾,会心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叹息,终是不忍地转回头去,只见魏明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道:“唉……还以为你跟我同处日久,早学会看清许多事情。”
会心立时急道:“小人怎么没看清了?旁的人能推辞,自是有他们的人脉手段,大人没有,只能硬生生地接下来。”
“这不是挺明白的。”魏明弯弯嘴角,又去望天,会心见他泰然,无奈地吐出口气,转身去取灯笼。
“哎,你把灯笼拿走做什么……”
“大人不是喜欢摸黑……”
二人笑着前后脚走出亭子,却听不远处传来喊声,似是在叫“大人”。魏明同会心对视,匆匆收起脸上笑意,疾走几步,来到那正往亭子赶的老者面前。
“忠伯,何事着急找我?”老者佝偻着身子,只到魏明胸前位置,鹤发圆脸,面容苍老,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提着盏灯笼,堪堪停住脚步,喘了几口粗气,发出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遒劲声音:“当值的衙役来报,城东许老汉方才在县衙门口叫嚷,说他儿子昙生不见了,求衙门帮忙寻找。”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大堂。会心,去侧宅和后院,请南主簿和易捕头。”
“是。”会心得令即往侧门方向行去,魏明则由老者领路,不紧不慢往前院走,穿过前院边门,再过县衙后堂,即到衙门正厅。
“大人。”两名衙役正立在一位跪着的老汉旁边,对魏明躬身作揖。魏明摆了摆手,上前欲扶老汉,却被涕泗横流的老汉一把抓住手臂,“大人……求您,帮帮小人……”
“老伯,您先起来,起来好说话。我得听听事发前后经过。”老汉闻言抹了把脸,抬头见魏明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眉毛都没皱一下,心中不由安稳几分,起身回道:“今日过节,小人年纪大了,体力不济,颇感昏重,同儿子昙生吃过饭便早早睡下了。睡了一会小人渴醒,想叫昙生过来,叫了好几声却没人应,小人起身去看,房前屋后哪都找不着他……小人又出门去找,可出了门晕头转向,小人根本不知去何处寻啊……”
“小人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娘走得早,我二人又没别的亲戚可以投靠……”老汉说着又开始呜咽起来,魏明拍了拍老汉肩膀,又问:“昙生在县里,认得哪些朋友……他会否去朋友家里做客了……”
“什么朋友……小人,小人不知……小人只怕……只怕……”魏明见老汉支支吾吾的,直问:“只怕什么?”
老汉面色挣扎,犹豫半晌,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小人只怕,只怕他是让金粟山上的妖怪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