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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暗渡陈仓(1) ...

  •   第二十二章、暗渡陈仓

      眼前是黑暗,如墨一般的黑暗……
      身上一边如堕入终年不化的冰窖,寒得彻骨,另一边又如置身火炉之上,几乎要将韩暄炙得体无完肤一般……
      身子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即使发足疾奔,却奔不到尽头,瞧不见半点光亮;千言万语淤塞胸中,欲待张口大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多久没有这般绝望了?多久没有这般痛哭失声了?
      耳边回荡着君无念最后的那句“永别了,阿暄!要好好活下去……”,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一点点地走向前方,走向黑暗……
      挣扎着站起身,向他奔去,奈何他们之间的距离总是那样远,那样远……奔着奔着便重重地跌到,很疼,从身子到心,痛彻心肺……那人一直没有回头。
      她明知自己瞧见的不过是昏迷之后的幻觉,仍然禁不住颜面痛哭:“哪怕是在梦中,你也这般狠心,扔下我一人么?甚至都不回头瞧我一眼……”
      不是说好同生共死,永不分离的么?那么为什么这样忍心,出尔反尔,将她一人丢在这世间?在没有了他的世间,活着对韩暄而言未必是好事……为何还要执意让她活下去,一个人活下去?
      黄泉一路凄冷,又怎么忍心他一个人孤身上路?他这样做何其残忍?!

      韩暄自昏迷之后的幻境中惊醒过来,已是泪流满面……
      阳光刺目,泪水又复涌将出来,模糊了眼前的景象……自己依旧倚在海棠树下,一样的院子,一样的海棠树,不过是从黑夜变成了白天。只是那个温暖的微笑,那个最爱她的人已经不在她身边了……他真的不在,连同他一齐离开她的是丹田处折磨了她多日的痛楚和寒意……
      天似乎怜她孤苦,风拂过海棠树,降下一阵缤纷花雨,拂了一身还满,片片粉色的花瓣,不正是她痛失所爱,心头所泣出的血泪么?
      手掌上多了小小的十字刀痕,伤口定是处理过,已然收了,……曾经隐约在伽叶手上瞧见过类似的刀痕……渡毒?
      他所谓的解毒法子便是这个么?
      可是即便是这样,他又去了哪里?难道连最后一面都吝于施与她么?还是……不愿意让她瞧见自己的尸首,这样便可教她一直抱着他或许还在人间的念头?
      为着再给她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所以强忍着毒发的痛楚,能离她多远是多远么?
      若果然如此,君无念的爱实在太过深沉,却也太过残忍!
      韩暄只觉得灵魂好似被抽走了似的,至于平日里的理智、冷静,更是跟着烟消云散,心中所转的唯有这样一个念头:“无念,你在哪里?无论如何,你是死是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她失去最爱之人,已是方寸大乱,如癫如狂……

      韩暄顾不得身上剧毒刚解依旧虚弱得紧,疾奔疾走,一面大声呼叫君无念的名字,浑然不顾路人侧目。从红日高照一直到月上中天,她都未停止过奔走寻找,小镇便是这样大,给她翻了个个儿,却也没有一丝君无念的下落。
      夜渐渐深了,冷月当空,银辉遍地,路上越发冷清,韩暄的步履沉重,神情中竟然有心如死灰带来的空洞,她不知道君无念到底如何,又去了哪里,她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天地虽大,没有他在身边,去哪里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样伤心痛苦?
      心中有个声音冷冷地告诉她:“还找什么?他现在定然已经死了,如果跟着去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他……”
      是的,他将她身上的两大奇毒渡到自己身上,而且这两种毒已经濒临毒发了,应该是毫无幸理。他只不过是不想死在她面前,教她瞧不见自己的尸体,心中总存个希望好自欺么?

      正此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头,道:“韩……君夫人,你怎么了?怎么只有你一个?”
      若非韩暄神思恍惚,察觉不到周遭的情形,怎会让人挨近身还无所察觉,也亏得来人并非心怀歹意,否则她的处境便堪忧虑。
      韩暄茫然地将目光自远处收回,但见眼前一张风尘仆仆却盛满关切的脸,正是易风谦。她听他问起君无念,心如刀绞,道:“他……他为了替我解毒,他……他抛下我一人在世上……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
      淤积了多时的悲伤愤懑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她悲伤过度之下气塞胸臆,而毒伤刚好,身子柔弱,又奔走一天,滴水未进,到了此刻终于经受不住,仰天便倒,竟自晕了过去。
      这样一直不醒来也好……至少在昏迷时或许能瞧见他,哪怕仅仅是背影,哪怕明明知道那是幻觉……

      不知昏睡了多久,韩暄才悠悠醒转,外间有两人的对话隔着墙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中。
      “大夫,她怎么样?”这是易风谦的声音,她认得出来。
      另一个声音便很陌生了,应该便是他找来的大夫,只听他说道:“这位夫人大病初愈,但又遭受了极大的打击,现在她的身子极弱,要小心照料才是……不过也无需太过紧张,只要慢慢调理上几个月,多多进补,便可逐步恢复元气。”
      易风谦道:“这个自然,多谢,多谢!”听得大夫说她无性命之忧,他将心中老大一块石头放了下来,言语中不免带了欢欣之气。
      那大夫道:“这位公子如此关怀尊夫人,相信她很快便能痊愈,”他显然是将易、韩二人误认为夫妇了,沉吟了片刻又道,“不过有件事,虽然在下此刻未敢确认,不过总觉得还是先提醒公子比较好,公子可不要怪在下说丧气话。”
      易风谦声音陡然一紧,道:“怎么?她的身子有什么不妥,你不是说……”
      那大夫道:“不是的,不是的,公子稍安。现时在下才疏学浅,也不敢断言,只是说出来提个醒……公子心中好有个准备,万一将来真的发生不幸……”
      易风谦急问道:“究竟什么事?”
      那大夫道:“在下替夫人把脉之时诊出了喜脉,还不到一个月……瞧公子的神情,想是还不知道?这原是喜事一桩,只不过这条喜脉实在太过微弱,想是夫人之前大病一场,对胎儿有所影响?在下行医多年,以在下的经验,这恐怕……恐怕是不祥之兆……”
      易风谦一言不发,那大夫似是宽慰,又道:“不过公子也不用太过担心,虽说脉象不乐观,不过你也看到,怀胎头三个月最是不稳定了,便是健壮的妇人,像夫人这样不停不歇奔走一整日,又水米不进,到现在只怕也有滑胎之兆。夫人这一胎虽脉象微弱,却未出现此种情形,这样看来,这个胎儿和两位缘分匪浅……”

      --------------11。26------------

      易风谦和那大夫还谈了什么韩暄一句话也没听入耳。她初从昏迷中醒来,君无念牺牲自己替她解毒一事对她打击太大,以致于她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不能思考,而她心底深处对君无念留下一个孩儿给她逼迫她独自活下去既是感动,却也不免怨怼,且不说她痛失挚爱,神智混乱,什么都顾不过来,她心底深处甚至是刻意不去想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儿,生怕考虑得太多,便不知该如何取舍。
      活下去?既为了腹中骨肉,也是为了不辜负君无念一番苦心,但又怎么忍心让他一人走这孤冷凄清的黄泉路?
      随他一起去死?此刻她终于稍稍能够静了下来,在听得大夫说到那孩儿恐怕有所不妥之时,可能失去孩子的惶恐是那样深切,随之而来是锥心的痛楚和无边的悔意。这不完全出于女子骨子中的母性,更是因为君无念留给她的只有这个孩儿,一个和她也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儿,亦是他二人刻骨铭心相爱的明证……教韩暄如何忍心剥夺这孩子来到世间的权利?若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硬下心肠带着这孩子去死,便是下到黄泉,又有何面目见他?
      现下却是因为她中毒之时怀有的孩子都未必能熬到平安生产……连他留给她唯一的念想都要夺走么?究竟是谁这样狠心?是这个老天,还是君无念自己?
      一时间心乱如麻,想到孩子,自然想到君无念,她心痛如绞,眼中泪水滚滚而下,为何……为何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留她性命?牺牲了他的性命,还极有可能要牺牲他们未出世的孩子的性命!

      易风谦送走那大夫重新踏入房中瞧见的便是韩暄半坐起身子,脸上兀自有泪未干,痴痴地瞧着远方,如痴如狂,竟有如行尸走肉一般,与昔日神采飞扬、永不服输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莫说他心中对韩暄总存了不能告知于人的心意,便是仅仅作为她的旧识,见她这般,心中不免酸楚。
      易风谦挤出一丝笑意,端着客栈店伴代为煎好的药走到韩暄跟前,柔声道:“君夫人……弟妹,喝药吧,大夫说你身子不好,更是要好好调理,便是为了未出世的孩儿……你也要好生保重。”
      韩暄置若罔闻,易风谦无奈,又连着说了好几遍内容类似的话,她才将目光缓缓收了回来,凄然道:“保重?怎么保重?大夫的话我全听见了,这孩子……这孩子极有可能保不住,我知道……他爹爹用他来勉励我活下去这番心意只怕是白费了……连他我也留不住,那么我还保重自己做什么?一无所有活在这世上,我还要这条性命做什么?”
      易风谦道:“大夫是说过孩子恐怕有些不妥,但情况还未到绝望的地步啊。便是那样艰难的情形下,还不到一个月的胎儿该是很容易便流掉,可是你的孩子不是没有么?说不定他也是拼了命想存活下来,虽然脉象微弱,但他还依附着你活着,是不是?你却已经自暴自弃……你这样……你这样怎么配做一个母亲?”
      易风谦所说的每一个字便似惊雷一般在韩暄耳边响起,她悲伤迷茫的眼中逐渐清明起来。
      易风谦却浑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而今天的他的确有些反常,竟不复昔日的锐利,脸上带了一丝潮红,自顾自说了下去:“韩暄,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莫说只是边陲之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说这孩子可能无法平安生下来,便是所有的名医都这样说,以你的脾气,都要和老天赌一赌,不等到最后决不认输。可是现在呢,连那大夫都说这孩子和你的缘分不浅,你却认定你身上的毒可能对他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这样便不想要自己的性命……你这算什么?觉得自己对不起这孩子,想要陪他一起离开人世?哼,我瞧这只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真正的原因是你认定了君兄已死,这孩子是你和这世间唯一的牵连了,你自己本来就不想活下去,所以一听这根牵连岌岌可危,便连等等看的时间都不愿浪费是么?”
      易风谦眼中闪过一丝沉痛之色,又道:“你看上去是爱极了这孩子,因为他心存愧疚,所以生无可恋,其实你最爱的还是你的丈夫,你……从来未为着你的孩子考虑过。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母亲都将自己的孩子视做自己的性命,或许你以后也会如此,只不过你将你的丈夫从来都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这本是你的事,和我无关,我只不过……只不过气不过……为什么这世上总是有这样一类女子,明明很爱自己的孩儿,但她们心里除了她们的孩儿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人,为了这个人便可以不管不顾自己的孩儿?”
      韩暄神智已然恢复大半,虽觉得他的话很有些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道:“易世兄,我是鲁莽了些,这孩子若能平安出世,将来他怨我没将他摆在第一位,我也认了,只要他能平安出世。你骂我骂得很对,我受教了。但是我们的情形你又知道多少?你不觉得这样劈头盖脸对我的事指手画脚已经逾越了你我之间的关系了么?再说像你所说的那样的女子已经将自己的孩儿视同性命,只不过将自己所爱的人瞧得比孩儿更重,便错了么?错在哪里?做了母亲便要以子女为天,连爱自己所爱的人都要为之让步,这才叫不自私么?为人子女要求父母将自己瞧得比世上一切都重要,这样的要求,你不觉得也太过自私了么?”
      一席话竟然将易风谦说得脸色铁青,韩暄也颇为后悔自己将话说得太过尖刻,正欲说点什么打打圆场,易风谦却先一步将药碗放在桌上,说了句:“弟妹的辩才又回来了,这样我也放心了……刚才是我说得太过分,对不住!”
      他旋即以出门为韩暄张罗食物为名,抢在韩暄开口之前便大步离了房间。

      韩暄虽然伤心之下不复昔日犀利,但隐约觉得今日的易风谦着实有些反常,但不管如何他是出于好意,自己这样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话驳了回去着实不该。
      她端起易风谦留下的药,一饮而尽,丝毫不介怀药味苦涩,她轻声对着自己腹中的孩子说道:“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和老天拼一拼!我要为了你活下去,因为这也是你爹爹的心愿!”
      到了此时此刻她心中仍然存了一丝侥幸,既然找遍了也寻不着君无念的尸身,而他身中奇毒,便是武功盖世,在毒发之时也决计难以走远,那……是否代表事情还有转机?韩暄心中由衷地这样盼望。

      易风谦一走半日都不折返,韩暄心中更是歉疚,但想来他素来豁达,定是自己哪句话触动了他的痛处,这才得罪了他。思来想去,也唯有那句“你不觉得这样劈头盖脸对我的事指手画脚已经逾越了你我之间的关系了么”伤了他的心,但事情若真的是这样,韩暄却也不后悔,早就该和他说清楚了,只是应该将话说得更婉转些才好……
      易风谦到第二日傍晚时分才回来见她。
      他和韩暄的距离算不得近,他身上的那股酒气却扑鼻而来,她只觉胸中一阵翻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有当场干呕起来。再见到他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果然……她还是伤了他……
      韩暄正欲聊表歉意并想借这个机会和易风谦将话说开了,易风谦却径自开口道:“弟妹,昨天是我一时情急,将话说得太过分了,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韩暄急忙道:“易世兄是为了我好,你的话如当头棒喝,教我清醒了不少。说到言辞过火,我倒要向易世兄道歉……”
      易风谦却截住了她的话头,连连苦笑道:“你没错,错的是我……是我。你说得很对,为人子女者要求父母将自己瞧得比世上一切都重要,这才叫自私,这才叫自私……”
      韩暄一呆,原来自己一直想错了,叫易风谦介怀的那句话竟是这一句,先前准备好的措辞全然用不上,又不知他何以因为这一句韩暄无心所说的话而介怀至此,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借口了。
      易风谦醉眼微睨,显是酒意尚有五六分,瞧着韩暄道:“弟妹……我叫你韩暄好么?我实在不讨厌称呼你做弟妹……”
      韩暄心中怦怦乱跳,心道:“他究竟想说什么?千万不要说些不该说的话,哪怕是醉话,说了出来也是不妥的。”口中只笑道:“易世兄,我夫君虽然不是你姑姑阮夫人所生,但毕竟也是她的义子,咱们是亲戚,还是叫弟妹来得亲切些。”
      易风谦苦笑连连,但也不坚持,道:“你既不喜欢,我也不勉强了。弟妹,你听我讲个故事好么?这个故事在我心里埋了十多年了……”

      -------------------11。28----------

      也不待韩暄回答,他便急急讲了下去,似乎怕她婉拒,又或者怕着别的什么:“从前有个女子,她极是聪明美貌,又是出身名门正派,十八岁上由父母作主,嫁入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豪族世家。她的丈夫武功高强,二十开外的年纪便已在江湖上享有令名,被家族中长辈一致看好,他日当上这个家族下一任的当家人也是意料中事。这女子拥有人人称羡的一切,出身、容貌、武功,加上这样一个夫婿,人生在世,还有什么可求的?最是难得的是,他二人自幼便是青梅竹马,他二人成亲虽说是两家父母出于共同利益的考量,其中未必也没有成全这对小儿女的意思。可以想见,这年貌相当的一对成了亲之后自然感情甚笃,羡煞旁人。这样深厚的夫妇情意在宅院深深、人心叵测的大家族之中更是难得。
      “不过世上从来都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我说过这女子的丈夫是极有可能当上家族下一任当家,但是在他们成亲三年之后情势却悄然发生改变。她丈夫面临的是二十多年来都没有遇上过的威胁……便是子嗣的问题。”
      韩暄隐隐猜测他所讲述的只怕便是他易家的故事,听到此处,心下雪亮:“他所说的大家族果然便是他们易家,相比其他大家族,向来人丁单薄的易家更是重视子嗣问题,若然家族当家人没有子嗣,在角逐这个位子的时候未免落了下风……当年易风谦的父亲易文正便是绝好的一个例子,他无论是武功、声望还是处事能力都在平辈之中出类拔萃,但就是因为一时后继无人,是以家族中的长辈一直在他继承当家一事上犹豫不决,直到易风谦的出生才使得他们打消了最后一层顾虑……难道易风谦所说的故事中涉及的便是他的父母?”
      韩暄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听下去,易风谦显然是借了酒意将埋藏心底多年的事告知于她,但知道他人太多私隐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正踌躇间,却听易风谦续道:“因为这个家族的规矩,很多年轻有为之人到头来都要‘父凭子贵’,让儿子的存在来决定父亲有没有资格做当家。很不公平是不是?可是……可是若是一个样样出色的人又怎么会甘心被这样一条规矩给卡死?
      “那女子的丈夫便是这样一个人,可是他和他妻子不甘心又能怎么样?他一日没有子女,族中长老一日不点头,他还是当不上当家。那女子爱极了她丈夫,她知道他是一个有大志的人,又怎么会甘心情愿服从家族中不如他的兄弟,让他们骑在他头上发号施令呢?她觉得都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因为她没有本事替丈夫生个孩子,阻碍了丈夫的前程。
      “她是个骄傲的女子,如何愿意和旁人分享丈夫?特别是她爱极了他……可是因为子嗣问题,她不得不流着泪求她丈夫纳妾,好为他后继香灯,因为她实在不忍心瞧着他整日为那件事发愁,可是她丈夫断然拒绝她的提议,对她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便是当不上当家,此生没有子女,我也只要你。’”
      韩暄道:“看起来这人倒是情深之人,他为了所爱之人能舍弃权势……男人做到这样,很是不易了。”说到此,她目光一黯,想到了自己生死未卜的丈夫,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易风谦微微一笑,眼中却是殊无笑意,道:“他的确很爱自己的妻子,不过他未必不爱权力……他未有做出选择舍弃还是继续追求权力的机会,因为在那不久,那女子便传出好消息……十个月之后,他们的儿子出世。这样他做当家的最后的障碍也消弭于无形,很快他便如愿以偿了。
      “那女子觉得自己的福份着实不小,心爱的丈夫一偿夙愿,将会大展拳脚,而独生子又是聪明伶俐,人生一世对她而言确乎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可是……可是便在她的儿子七岁那年,她忽然便撒手人寰,留下她的独生儿子一人孤零零的,难道……难道她不曾为他想过?她一死,她丈夫伤心欲绝,跟着身体便大不如前,父子俩也好像产生了隔阂,再难亲近。”
      韩暄松了口气,心道:“这算什么故事?只是一个大家族贵妇人短短的生平罢了……为什么易风谦要将它埋在心里十多年?难道当中还有什么……”
      易风谦瞧着韩暄道:“你说,她可曾为她儿子考虑过?就这样死了,一点都没有为他想想!她……她从头到尾想到的只是她丈夫一人!哼,本来她儿子的出生不过是帮他巩固地位……”
      韩暄道:“易世兄,生死有命,或许那孩子出生之时,那夫妇的确是存了夺权之心,但你说她突然间撒手人寰也是没有为她的孩子考虑,这似乎……欠妥了吧?毕竟她一死,不止离开了自己的孩子,也和自己的丈夫天人永隔,你也说了,她丈夫自她死后便受了很大的打击,身子也是每况愈下,这样看来,她的死受伤害的并不止她儿子一个……”
      易风谦陡然间面色赤红,情绪一下激动起来,道:“不是的,不是的!她可以不死,我娘她可以不死!可是她偏偏选择了一条死路,她为我爹爹走上这条死路!她一点都没估计我,一点都没有!”
      他先前情绪虽然不稳,但总归还是能克制住的,而他明言“故事”,即便韩暄猜到他所讲的便是他父母之间的事,二人总是还有台阶可下,但是现在他一激动,亲口说出那女子便是他母亲,而他母亲之死看来不是那么单纯的,得悉了这一切的韩暄如何自处?
      但是易风谦借了酒劲儿什么都不管不顾,加上触动了心弦,欲将多年过往宣之而后快,韩暄根本阻止不了他,便好像酒醉之人给人劝酒,对方愈是推让,他偏是要将酒灌到对方口中才满意。
      便听易风谦说道:“不错,那女子便是我母亲。那年我才七岁,爹爹的名头如日中天,易家也不像今日这样走向没落,那时候的易家还不像今天这般沦落得要倚靠鹤舞山庄才能苟延残喘。那天家中来了个客人,是爹爹的故交,一个叫檀梓越的人……”
      韩暄“啊”了一声,道:“檀梓越?我知道这个人,当年这人是江湖上有名的倜傥剑客,外号叫做‘玉面书生’的,只是他失踪将近二十年了……是江湖上有名的几段公案,没人晓得他的下落……算起来,他失踪的时间和他到你家……很是凑巧……”
      易风谦冷笑一声道:“不是凑巧,他便是来我家之后死的……我亲眼瞧见,杀他的人便是我温柔的娘亲!”

      -----------11。29---------

      世人瞧得见得是豪门世家子弟表面的光风霁月,瞧不见的是花团锦簇之下的波诡云谲。若是谁敢断言那些享誉江湖的武林世家从来都是清清白白、和血污沾不上边,那说这话的人必然是傻子。
      当年檀梓越和易文正说得上是刎颈之交,二人险些义结金兰,檀梓越不知所踪之后,易文正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寻找他这位好朋友的下落,便是檀梓越的亲人都已认定他已然不在人世,易文正每逢寿辰大宴群豪之际照例还是要请托江湖朋友多多留意他的消息。是以提到易老爷子,江湖上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上一句:“够朋友,够义气!”
      谁又能想到檀梓越早就已经丧生在他最亲近的朋友之妻手下?料来这一切都是在易文正眼皮底下发生,试问他又怎么会全然不知情呢?或许易文正夫妇夫妻情重,他将这份情看得比义气更重,这虽然有悖于江湖道义,但却也合乎人情。只是袒护妻子、任由好友含冤地下倒也罢了,还借由好友下落不明,乘机做作,换取“义薄云天”美名,这就未免下作了。
      这个江湖,这个世道,果然只有不明就里的人眼中看出来的才是美的……
      韩暄淡淡地说道:“易世兄,你醉了。你若真要给小妹说故事,不妨改日。这就请回,歇息去吧,我也有些倦了。”
      但已经醉得厉害的易风谦如何听得进去?这件事对他的一生影响不可估量,多少年来一直折磨着他,偏生又不能向人倾吐,倾吐的欲望借助酒的力量凌驾于理智之上,一时之间又怎么收得住?他嘿嘿笑了几声,道:“我都不怕说,难道你还怕听么?还是你……根本没有将我当成朋友?”
      韩暄无奈,道:“易世兄,我们自然是朋友。”
      易风谦道:“那就是了……你且听我往下讲。那年檀梓越找上门来的时候,正是爹爹出门在外参加武林大会之际。爹爹不在家,自然是我娘以主母的身份招待他了。很奇怪,听家中的下人说,他是爹爹的故交,以往时不时地便要上门和爹爹畅谈一番、切磋武艺,每次来都住上个十天半月的,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从八年前开始他便不再登门了,似乎是和爹爹闹了什么不愉快,可是也没听说二人断交什么的。时隔八年,他重新到访竟然也是捡的爹爹不在的时候。
      “檀梓越的名气很大,家里来了这样大有来头的客人,我总想着要见上一见的,于是便快快地练完剑,趁人不注意便向客厅里张望,瞧瞧这成名剑客是怎生模样。听不见他和娘究竟谈了些什么,只是不知他说了句什么,我娘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得毫无血色,踉跄了几步,竟跌坐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两人都不说话,檀梓越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向我娘抱了抱拳便离开了。
      “从那天起,她的情形便隐隐有些不对了,时常呆呆地望着我,和她说话却半天也得不到回应,也不再督导我读书习武,我那时虽年幼,但总是开始懂事的年纪,见我娘这样,心里不免暗暗着急,也曾经问过她,但她什么也不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在心底盼着爹爹早些回来才好。
      “这样过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睡到半夜,做了个恶梦惊醒了过来,想到梦中的物事便再也不敢睡,便推开窗,想透口气,这个时候却瞧见我娘的身影在院门口一闪而过,这么晚了,她上哪去?我见她这几日反常,怕她有事便悄悄的跟了出去。
      “好在我娘轻功一般,不然我定会跟丢,饶是如此,也足足教我跟得上气不接下气。七拐八拐,我娘进了后山山神庙,便再也不出来了。我见她进去之前,山神庙中便隐隐透出火光,那里废弃已久,定然是有人事先已经到了那里才会这样。那先到之人是否事先约了我娘呢?
      “我凑到庙门的门缝处张望,里面只有两个人,一是我娘,另一个便是檀梓越。他二人似乎谈得并不愉快。檀梓越说道:‘你……你终究还是不愿让我见他一面,是不是?慧儿,这么多年了,我不曾求过你什么,可是你终究不肯成全我。’
      “我娘忽然变得极其狂躁,道:‘你要带着那女孩子离开中原,这本来很好,为什么还要横生枝节,你若是……若是不曾将那件事告诉我,我们都会好过些……你既然都瞒了我八年,为什么不瞒下去?我……我……’说着竟掩面痛哭起来。
      “檀梓越道:‘我是想一辈子瞒着你,可是我马上便要离开中原,或许再也不回来了,我只想临走前见见他,这也有错么?而且那种事你一直蒙在鼓里是好事么?’他长叹一声道,‘你终究向着文正多些,我早知道是比不了的,但我觉得你有权力知道真相……’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正巧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将我娘和他的脸色映得格外得白,他的一双眼鼓了出来,不敢置信地往下看去,我娘也是惨白着一张脸,顺着他的目光一起往下看,只见他的小腹上插着一柄匕首,直没至柄,匕首的柄却是捏在我娘手中。
      “他惨笑两声,道:‘慧儿,你……你……我真的比不上他,一点儿都比不上他……我是个傻子……傻子……’说罢身子软软倒下,他挣扎着向西看去,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我无法履约了,对不住……对不住!’
      “娘看着他身子再也不动了,再也站不住,晃了两晃便坐倒在地,她看着满手的血,忽然狂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隐隐听见有人呼喊我娘名字,而那声音分明是我爹爹的,他这个节骨眼上赶回来了?那真是太好了。
      “我爹爹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想唯有他能叫娘平静下来,他的话娘一向最听。哪知娘听见他的呼喊声之后,忽然拔起檀梓越身上的匕首,对着自己的胸口扎去。我当场便惊叫出来,大概是听见我叫,她的手抖了抖,扎得偏了些,没有直接插入心脏。我推开庙门,扑在她身上,直哭着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娘只是苦笑,满手是血,摸着我的脸叫我好好听爹爹的话……
      “爹爹终于赶到了这里,瞧见山神庙的情形之后,一把将奄奄一息的娘抱在怀中,颤声问道:‘慧儿,你这……这又是何苦?’娘看着他,道:‘这人是我杀的,我……我怕……我也没有面目再见你……’爹爹身子一僵,道:‘你都知道了?那么你为何不怪我,还……’他没能等到娘的回答……我哭得太伤心竟而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我娘突发疾病仙逝的消息传遍了江湖。可能我的眼泪在山神庙中就哭完了吧,我娘灵堂上我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所以从我七岁起,便有人传我是忤逆子……”

      -----------------11。30---------------

      二人静默了好一会儿,夜风自窗子吹进,微凉的风带走了易风谦的部分醉意,稍稍平复了激荡的心情,神智也跟着慢慢清明起来,他见韩暄兀自望着烛火出神,便说道:“弟妹,抱歉……今天喝多了几杯,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是我失言了,倒累你费神,忘记你现下身怀六甲,须得好生歇息才是……”
      韩暄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有些事憋在心里头倒不如说出来痛快些……易世兄请放心,今天你说的,我一字一句都不会向旁人透露。”
      易风谦摆手道:“虽然事关先父先母的隐事,不过我既然对你说了,自然信得过你……”话虽如此,得到韩暄亲口保证,他脸上仍是不□□露出宽心的神色。
      易风谦跟着便告辞了。待得他的脚步声去得远了,韩暄轻抚着依旧平坦的小腹,轻声道:“你将来长大了,知道你爹爹曾经为了让我活下去做过什么事,你会不会也对他存着怨怼?他……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知道,若是可以,他一定会做一个好父亲,只是他不能够……”泪水无声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她手背之上。

      又过了两日,这两日中易风谦兀自放心不下,日日请了大夫上门替韩暄诊脉,她气血虽不旺,腹中胎儿一线喜脉虽然也是微弱,但总算并无大凶大险。两日一过,韩暄觉得精神气力已经恢复了不少,便婉言向易风谦请辞,她想着回去和君无念同住之所,因为那里还残存着他的气息,也因为她心底总盼着君无念大难不死,若然他无碍,自然会回来找她,她实在害怕若是他寻不见她,二人又这样错过了,那该怎生是好?
      易风谦没有阻拦的理由,饶是心中一百个不愿不舍,又有什么法子?眼睁睁瞧着她离开客栈,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很疼,想要伸出手阻拦她,劝她不要走,但手伸到一半,又颓然落下……这样的结果不是早就在意料之中么?可是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要回来?便是现在她身边没了君无念,她仍然不会是他的……痛到几乎无法承受的心需要酩酊大醉一场,这样才能麻痹自己,才能淡化这种痛楚。

      是夜,韩暄徘徊在那株海棠树下,手指磨娑着树皮,迟迟不曾入睡。忽听身后微微有响动,她一手握住剑柄,急速转过身子,喝道:“什么人?”
      月光映到抽出半截的剑,使得来人的面貌上带了幽冷的寒光,韩暄瞧得清楚,来的正是一早便分了手的易风谦,他还没走?
      韩暄还剑入鞘,道:“易世兄,是你?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早上不是才见过面么?那时你还说要回中原,我还以为你已经动身了呢……”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生生鲠在喉中,只因易风谦猛地踏上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满园海棠花的香气中隐隐漾着酒气,他……?
      易风谦唐突的举动让韩暄暂时愣住了神,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用力摔开他的手,冷冷地说道:“易世兄是喝高了,这就请回去歇息吧,深更半夜,你我孤男寡女,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易风谦苦笑道:“你说得对,我是喝高了,若非如此,我又怎能有勇气将心中想对你说的话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你能不能给我机会,让我说?我知道说了出来之前我们还是朋友,但说了之后,或许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只是……只是我心里藏着这些话,日日夜夜想对你说,从龟元寺别过之后便想对你说,已经太久太久……你可知这样的煎熬实在是太痛苦了。”说到最后竟满是哀求之色。
      韩暄心中有些不忍,但仍是硬起了心肠,道:“易世兄,很多人生到这个世上从来都是在痛苦中挣扎煎熬的,若然只是因为几句话鲠在心里不得吐露而感到痛苦不堪,这样的心情恕我难以理解。更何况你自己也说若是说了你心里想说的话,我们或许连朋友都做不成,那么为什么还要说?失去一个你这样的朋友实在是遗憾之至,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很满意,为什么要去破坏它?这样明显得不偿失的事情,我从来不赞成去做。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易风谦脸色煞白,身子微微晃了两晃,惨笑道:“我心里的话你连听都不要听……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脸上虽然在笑着,却笑得这样悲怆,“也对,比起说了之后形同陌路,还是不说为妙……嘿嘿,天地之大,却连一个听我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一个也没有……”
      说着他落寞地转身,慢慢地离开韩暄身边,他的身影在苍茫的夜色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萧索……韩暄早明白他的心意,他三番两次救她于危难,在她已经嫁做人妇并且身怀六甲之时,他还对她的心意一如既往,这份情意,韩暄心中一清二楚,但是却不能消受,她只有一颗心,既然全然被君无念一人占据,旁的人再情深款款,亦难以教她多看一眼,更枉论打动于她了。

      易风谦自那一夜之后再不出现在韩暄面前,想来应是彻底地死了心。她以为西陲小镇的平静生活能够就此下去,她会带着他们的孩子一齐在那海棠树下等候君无念回来,一年、两年……出云斋、鹤舞山庄、璇玑城统统都像前尘旧梦,消散如云烟……但事实却截然相反。消散的只是平静无波的日子,而且这样快……
      这日,韩暄孤身采办米粮,刚走出米铺,便见有三骑骏马飞驰而过,虽是擦身而过,没有时间打量马上所乘之人的长相,韩暄心中总有些许不安,正忐忑间,便听身后马蹄声响,来人赶上了她,在她身后不足一步之处勒住了马,唤了声:“阿暄,果然是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4章 暗渡陈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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