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2、镜花水月(1) ...
-
第二十一章、镜花水月
君无念内伤之下又怀抱韩暄,脚程仍然极快,生生将易风谦拉下很长的一段距离,他不确定伽叶这次准备的火药究竟威力几何,是以强自忍住丹田处好似刀割般的痛楚,提气急奔,能多往前奔出一分便少了一分危险。
他想到伽叶一身绝顶武功,到了临终之际竟要借火药的威力才能将背叛他的人连同他自己一齐毁灭,心中也不禁感慨,忽又大悔:“这样想来,他开启机关之时将紫苏震飞其实已经耗费太多真力,其后在阮临霜墓室见到他之时他的功力已经所剩无几了,难怪阿喜被他捉走以后还能逃脱,他和我谈那劳什子交换条件之时实际上不过实在虚张声势……可恨我现在才想到这一点,若是当时迫他,事情或许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易风谦脸色沉郁,似是心中有着极是为难之事,只一声不吭地尾随在君无念身后。
三人奔出不一会儿便听身后巨响隆隆,连脚下的大地也似乎跟着晃了晃,若非君无念和易风谦下盘极稳,几乎立足不稳。
君无念和易风谦同时朝后远眺,韩暄透过他肩头亦是往后张望,目光所及之处,硝烟滚滚,昭示着一代璇玑城主人的离世,各人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滋味……
易风谦忽然一言不发地往调头回走,韩暄心想:“易公子乃侠义之人,他定然是担心未央,这才折返的,可是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是瓦砾一堆,而且说不得还有第二次爆炸呢(圣鹰教地底秘道之中的一番经历着实让她有些后怕),未央若是已然遇到不测,他回去岂不是平白将自己陷入险境……不过说起来,未央到了那个地方,怎么没和她爹爹相认?”那时她一直留意着城墙上伽叶,可没留神未央的举动。
韩暄本待出口相劝,劝他不要贸然涉险,但话到了嘴边,又想:“易公子乃是侠义之人,重情重义,肯为未央犯险,和我们出云斋出来的‘侠士’大大不同……若是换了我,大概不会这样做,除非……除非那人是他……”
想到这里不由得朝君无念望了眼,见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易风谦远去的背影,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低下头,柔声道:“怎么啦,不舒服么?还是……担心什么?”
韩暄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低声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些无聊的事情罢了……”她对着易风谦的背影叫道:“易世兄,多加小心!”只是她中毒之后内力不纯,和易风谦隔得又甚远,这句话究竟传没传到他耳中她也不知道。
君无念望着她,低声道:“伽叶死了,紫苏大概也不妙,这璇玑城各方反叛势力可以真真正正地抛开所打的冠冕堂皇的旗号为这里最高权力搏上一搏……这里接下来应该很是要乱上一阵子。阿暄,咱们不要趟这浑水了,好么?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做打算。”
韩暄偎在他怀中,道:“你说得很是,我一切都听你的。”
君无念带着韩暄下到贺兰山脚,觅到一处废弃的农舍,他打扫干净便和韩暄二人暂时住了下来,不是不想带她远远离开璇玑城这个鬼地方,去得更远,只是韩暄身受两种剧毒的煎熬,虽然毒性相互有所抵触,再加上他高明的医术,居然让她不立时毒发,但是同时也让她的精神变得很差,这样的情形着实不宜于颠簸劳碌。
过了约莫半个月的时间,这一天晚上韩暄服下君无念煎好的要便给他半迫着躺下休息,中毒使得她的身子抵受不了西北入夜的寒气,他也跟着躺在她身边。
到了约莫三更的时候,他听得她呼吸匀净,已然入睡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自觉时日无多,连睡觉都吝于多分配时间,总想着清醒一刻便多一刻伴在他身边。这番心意他隐约知道,心痛之下,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兀自想得出神,却听一声轻响,君无念心道:“屋外有人!”
他的一只手臂给韩暄枕着,若是抽出,定然会让她惊醒,不成!且看看来人实力如何,是敌是友再作打算吧。
君无念不动神色,虽然屋中一片漆黑,借由来人发出细微的响动,自那人进屋、一步步走近,他都在指掌之中。很快地他便分辨出这人武功不高,即便是怀有恶意的,也不难对付。
那人离床畔越来越近,君无念弹出手中扣了良久的铁菩提,经过半月休养,他的内力已经恢复八成以上,这一弹之下,劲道非同小可,待那人闻得铁器破空之声,却已来不及闪避,总算君无念有心查出这人为什么找上他夫妇,一时不欲取他性命,这才手下留了情面。
但这已经足够叫那人吃一番苦头,铁菩提正中那人肩头,但听一声痛呼,跟着是一声较为沉闷的声响,那人跌坐于地上。
君无念听那人痛呼声甚是清脆娇嫩,显是女子,也是出了意料,他靠耳力分辨出周围并无其他人靠近,便点了韩暄的昏睡穴,轻轻将她的头移到枕上,这才下了床,晃亮了火折子,往那人脸上一照,他见了来人面貌,声音中不由得带上了些微的怒意:“是你?你来做什么?”
----------------------11。7------------
来人正是未央。她肩头为君无念弹出的暗器所伤,一张花颜因痛楚而稍稍失了颜色,只是神色间倒是罕见的镇定——半个月前还并不属于这少女的神色……一直以来,未央和她父亲虽然像,但只不过是形似罢了,到得这一刻她倒真的使她有七分肖似乃父。她似乎清瘦了不少,更加憔悴了不少,脸上娇憨纯真之色跟着褪尽了。
这样短的时日便能教一个人脱胎换骨么?璇玑城果真是一个熔炉!
未央忍着肩头痛楚,道:“君公子,我知道你们都不想瞧见我,其实……我也没有面目见你们夫妇二人……关于那件事,我……”
君无念冷冷地道:“未央姑娘,你冒着被在下杀死的危险来这里,不是为了道歉这种根本于事无补的无聊举动吧?我妻子一条性命,不是你几句话可以一笔勾销的……相信你不是,不然我很难保证我会不会像在璇玑城那时候这么大度……我放过你一次,不代表会放过你第二次。”
未央咬了咬嘴唇,终究心有不甘,辩解道:“我……我……君公子,在璇玑城的时候你放过我,不是因为你心里也很清楚我也是受了阿喜的蛊惑,一时糊涂才……我这次来,虽然不敢奢求你们能原谅我,但……”
君无念冷笑道:“未央姑娘,我一直认为,话点到七分便可,做事情也是一样,说得太明白、做得太着痕迹反而无趣了。只不过那是和聪明人相处的准则,而你,我显然高估了。那好,我便破一次例吧。你是受了阿喜的蛊惑,不然你以为我会容许你活到现在?只是他所使的蛊惑催眠人的把戏,是要建立埋藏在人心里最深处愿望的前提上。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想过害死阿暄,你就有机会了?你心里没有杂念,阿喜再大本事也难以利用你!”
未央脸色惨白,只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忽地掩面痛哭起来。
君无念目光中又是轻蔑又夹杂了一丝怜悯,说道:“尽管我心里明知道这一点,我还是放过你,因为人心里总会有几个卑劣的念头,无论是谁……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心无杂质的人,我没资格指责你什么。但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你想得到我们的谅解心中可以好过一点么?可惜,我们夫妇两并不是圣人。我再一次提醒你,若你此番是为了求得心中宁静而来,你最好找一个让我再一次放过你的理由……”
未央努力止住眼泪,道:“君公子,我此番前来有两个目的,第一个便是亲口向你,向韩姐姐道个歉……”
说到此处,她苦笑一声,“不过看来是无望了,也是,几句抱歉的话说了出来,既不能让已经发生的事逆转,也不能减轻你们的痛苦,只是我一人能稍稍好过……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君无念一言不发地听着,但见她绽放了一缕凄楚的微笑,道:“君公子,你说得很是,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负责,我也一样。我来的另一个目的便是来求你们帮我办一件事……”
君无念微感错愕,道:“求我们?我不明白,何时我在你心目中宽容大度到了你前脚将我的阿暄推进鬼门关后脚便可以帮你的地步。”
未央道:“厚着脸皮来求你们,只因我实在已经走投无路……君公子,你放心,帮我这一次,我会报答你……”
说到此处,她脸上尽是眼泪,也顾不得擦一下,便用尚能活动自如的左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君无念,道:“君公子,这几天我整理了爹爹的遗物,我爹爹他……他生生受了‘天人五衰’十七年的折磨,据我爹爹的手札中记载,到最后那几年,他身上的内功并不足以镇住每次毒发的痛楚,这种药……虽然不能解毒,但至少……可以让韩姐姐的痛楚煎熬减轻三分……我是外行,不知这药是真是假,但我想君公子你是一代神医,应该一看便知……”
君无念接过她递来的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枚绿豆大小朱红色的药丸,粗粗一检查,便知这药并无毒,至于是否对韩暄身上的毒有所缓解,却要更深一层验过了。
他手持瓷瓶,望着未央道:“看来未央姑娘这次是有备而来,一早预备下这药和我作交易是么?那就不要说个‘求’字,更不必让自己一开始这样委屈。你一早开门见山地拿出这药和我谈条件便好了,倒有乃父之风!何必摆出一副追悔不迭的神色?这样既折辱了你自己,也浪费了我们的时间……说说你想要我们帮你什么吧?”
未央连连摆手,道:“君公子,你……你误会了,便是你不肯帮我我也会将这药给你,当是我减轻一点心中愧疚也好,当是我替爹爹和娘作些好事也好……和你肯不肯帮我没有什么联系的。”
说到此,她忽地哭出了声,道:“君公子,你不愿帮我其实也是应该的,但是……但是易公子和你们总算是远亲,他……他是个好人,他……他还救过韩姐姐……嗯,虽然在姑苏,韩姐姐也救过他,还了这个人情,但他和韩姐姐也算得上是朋友,你对她爱逾性命,我求你瞧在韩姐姐脸上帮帮他,他再不离开此处的话,便要……便要……”
----------------11。8-------------
易风谦和君无念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倒也没有什么过节,但他一直是君无念心头的一根刺,个中原因很是微妙,每次瞧见他,心头总有一丝拂不开的阴云,仅仅是为了他知道那个人也爱慕着韩暄么?
但未央有一点还是说对了,君无念爱韩暄胜过自己的性命,若是她奉上的药丸真能缓解韩暄身上剧毒发作之时的痛楚,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心甘情愿。
君无念沉声问道:“易公子怎么了?那天他本来和我们在一起,可是听到爆炸声之后,便什么都没交待就折返了。”
未央凄然道:“他若是不回头,便不会卷入是非之中,更不会落入阿喜的圈套,他……他……”
说到此处,勉强给她抑制住的情绪终究在此刻爆发,她大放悲声,似是要将连天以来心中郁结都宣泄出来才罢休,“都是我,都是我!若不是我笨,我傻,错信了阿喜那……那……易公子根本不会到璇玑城来,更不会趟这淌浑水,是我害了他,是我!我……我……从小师父便告诉我,爹爹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我不知道那时候爹爹已经命悬一线,苦苦熬着只为见我一面,我给阿喜那恶鬼迷了心窍,竟然信了他的话,随他走了,我错过了爹爹,让他含恨而终……我为什么要信那个骗我一次次的阿喜,只因为他说他有办法帮我,帮我掩饰我犯下的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帮我……得到易公子……那是背叛我爹爹,害死我师父的人说的话啊……易公子便是为了找我才回去的,不然他不能着了阿喜的道儿……我生下来不久我娘便死了,抚养我十七年的师父死了,盼着我十七年的爹爹没见上我一面就死了,易公子他……他……难道我真的是命中带煞?”
君无念默默听着,大抵上他能从未央一番颠三倒四的话中理出个一二,眼前未央情绪甚是不稳,从一开始极力为己开脱到后来的将一切都揽上身,越说越是不靠谱,便截住她话头,道:“你的意思我想我大概明白了,易公子落在阿喜手中,而阿喜这人便是和他毫无过从之人,只消能达到他的目的,他也不放过,更何况他们本有过节,易公子的性命多半不保,你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想到了我。是不是这样?”
岂料,未央摇头道:“璇玑城那个地方我料君公子不愿再去——是个人的话,如果可以谁愿意呆在那种地方……我爹爹在那里住了一辈子,他心里快不快活,天知地知,他自己知道,我现在也知道了。何况未央自知那几粒药根本不能抵偿我所做下的错事对二位带来的伤害,更不敢提要君公子冒险走一趟璇玑城替我救人。我只要君公子一个承诺……是,一个承诺便够了,君公子,我会将易公子交给你们,你们夫妇二人能不能将易公子带回中原,远远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再回来……”
君无念道:“未央姑娘是不是漏说了什么?你难道不想愚夫妇二人连你一起带回中原么?你其实是想找保镖来着,对不对?”
他知道未央对易风谦用情甚深,情到浓处,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守在所爱的那人身边,一刻也不要分离才好。他猜想未央大概是因为担心他和韩暄记仇,不肯将她一起带上远离此处,故此耍了点小手段要他先答应下来。只是依照他对未央的了解,她居然能从狡狯多智的阿喜手中救出易风谦,倒真的让他有士别三日之叹。
自未央眼中垂下两行泪珠,她哽咽道:“君公子,我若是真有你想得这般心眼甚多,便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我已经发誓永远不离开璇玑城,不离开那人,不然他……他怎肯答应将易公子交给我托付你们?”
她忽然双膝一曲,竟向着君无念盈盈跪拜了下去,道:“君公子,现下璇玑城已经成了他的天下,我实在不敢托付旁人,万一他们奉了他的密令将易公子害死,我只怕也是一辈子蒙在了鼓里……我能信托的也只有你们二人了,这个大恩未央或许一生都难以回报,只求下一世给君公子和韩姐姐结草衔环报今日之惠!”
君无念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起来才有商量的余地!”
见未央缓缓站起身,他眉头锁得更深,“你说的‘他’难道是指阿喜?这么说短短半个月他便平定了局势,当上了新任城主?后生可畏!这个人果真很可怕,难怪你不是他对手……”
未央点头道:“是,他先是打败了阿菡和阿澹,随手便将他们杀了,然后他的敌人便只剩下那个白颐了……后来……后来他……他抛出了我爹爹的女婿的身份,白颐那一伙人本来便落了下风,见他名头也正了,更是溃不成军……他便这样稳定了璇玑城的乱局。”
君无念微微挑眉道:“他肯答应放易公子一马,并允许你亲自嘱托人带走,这当中是不是有你和他达成的妥协在内?”
未央惨淡一笑,道:“他要我嫁他,无非是为了一个正统继承人的名头,他武功不高,很难服众的。我能有什么法子?杀他?几次都失败了。斗心眼?更是提也不用提……我能救易公子唯一的法子便是答应阿喜的条件。可是……可是便像他和我预先约定的那样,若是过了今晚易公子还未被送走,他便要杀害他了,我……我……”
君无念道:“其实你未必要一直给他牵着鼻子走的……”
刚说到这里,忽然他眉头一蹙,冷冷地道:“怎么新城主也驾临了,真是欢迎之至!”
未央宛若惊弓之鸟一般,一听阿喜到了左近,立时骇得六神无主,带着哭音,直道:“君公子,答应我,答应我!”
君无念见她如此,心中也是颇为心酸,心道:“这小姑娘为了一时心头的恶念,受到的惩罚也实在沉重!”便缓缓点了点头。
君无念耳力甚好,阿喜那种修为在三里以外便能让他察觉,而且现下他身份和以前大不相同,自是前呼后拥,便更能让君无念察觉了。是以离了君无念点破他已到那句话好长一阵子才听人在石屋外朗声笑道:“君公子,在下深夜到访,实属无奈,还望海涵!”
君无念一手解去韩暄的昏睡穴,一面冷冷地说道:“君某既说了欢迎,又何来海涵之说?口不对心、皮里阳秋这样的事,君某自问不是君子倒也不屑为之。阿喜你怕的话,这就请吧。”
--------------------11。10---------
阿喜哈哈大笑,只听他对左右轻声吩咐了句:“你等在门口等本座即可!”一面踏进屋来。
不过半月不见,这少年人说话间竟带了几分威严,和以前是大大不同了。
韩暄睡得并不熟,几乎便在君无念解开她昏睡穴的同时便因门外的响动而惊醒过来,她翻身坐起,见未央委顿于地,还来不及询问些什么,便见有人满面春风地自门外走进。她虽不知发生何事,只听君无念说到“阿喜”两字,不免暗生警惕。
借了君无念手中火折子的光亮和皎皎月色,君无念和韩暄只见进来之人冠玉一般的一张面孔,若非脸颊上眼熟的疤痕和那双狡狯似狐的眼睛,而他说话的声音真的没有半分变化,真的认不出这披了一身银辉、衣饰华贵的翩翩少年便是先前那面目寻常甚至说得上粗陋的阿喜。
阿喜果真一个随从也不带便敢跨进门来,非但没有使得君无念稍稍放心,反倒使他心中更为惕然:此人绝非托大之辈,自是他胸有成竹才敢如此,只怕此番他的来意决非如君无念先前料想的那般是为了未央这么简单。当下他也只不露声色,存了敌不动我不动,且看看这阿喜意欲何为的心思。
阿喜缓步踱进,也不待君无念招呼,便径自捡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他坐定之后,环视四周,说了声:“好暗!怎么不点灯?”
自未央潜了进来到他进屋,君无念一直依赖火折照明,却不点燃桌上的油灯,原是出于不愿引来旁人的考量,阿喜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不过是见屋内三人只是瞧着他一言不发,意在打破僵局罢了。
君无念微微一笑,顺手引燃油灯,待得油灯亮起,跳动在灯盏上的火焰也未见能使屋中比先前光亮多少,只映得一室昏黄,各人脸上神情更显莫测。
君无念淡淡地道:“未知何事累得璇玑城主大驾亲临愚夫妇栖身之所?而且在你身价百倍的今天,还这般的一个随从都不带进来,看来你的胆气和身份一样见长呢。”
他的声音骤然一冷,“你就不怕此番有进无出么?我记得先前那笔账咱们还未两清呢。”
韩暄未听到君无念和未央之前的对话,倒是吃了一惊,心想:“阿喜当了璇玑城的城主?这倒希奇,他此番敢来,只怕来者不善。”
阿喜毫无惧意,却见他眼珠转了转,忽然站起了身子,提高了声音叫道:“啊哟,央儿,你怎的坐在地上?你……你的肩头是怎么回事?一直在流血……”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吃惊和惶急,便真的好像他刚刚才发现坐倒在地的未央,真的为她肩头受伤之事心疼不已,君韩二人心下冷笑:“你有心思注意到屋中有油灯没点着,却到现在才发现未央一个大活人坐倒在地起不了身?你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任她在冰冷的地面上坐着,因为你那时候用不着她,现在这样一番做作却只是为了转移话题!”
阿喜已然奔到未央身边,伸手便扶了她起来,期间不住地柔声安慰。
君韩兀自瞧得清楚,他的手刚刚触到未央身上之时,她便像给针刺了一下般地微微缩了缩身——这才是她乍见到他时自然而然地真情流露,她实在怕这人怕得厉害,甚至没了反抗这人触碰她的勇气——下一刻她不敢再躲闪,便由着他将自己扶了起来,眼中流露出极力掩饰都掩盖不住的害怕和心如死灰的空洞,韩暄不知道阿喜手上可能捏着她一生挚爱的易风谦的性命,对她的逆来顺受甚是不解;君无念虽然有所了解,但心中仍不禁暗暗摇头。
他二人心下均叹道:“何以沦落至此!”
阿喜搂住了未央的肩头,他身量尚未长开,只比未央高半个头,这对他而言着实有些勉强,他柔声道:“肩头痛得厉害么?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是了,定是你来找君公子的时候偷偷摸摸的,让人家误以为你是行那鸡鸣狗盗之辈,这可不是讨了苦头吃么?也是人家手下留了情面……你有损伤,我这做丈夫的心中的痛不比你身上的苦楚好过呢……”未央咬了咬嘴唇,一声不吭,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韩暄又是一惊:“未央不是对易风谦痴心一片,怎的嫁了阿喜?虽然这阿喜的面貌比我们先前瞧见的好看得多,但为人就……未央怕他怕得这样厉害,嫁他伴他过一世还怎么得了?她定然不是心甘情愿的,那么……难道……?!”
韩暄隐约猜到这世上能让未央做出这样大的牺牲的人只怕只有一人,她一时又是替易风谦担心,又是对未央起了恻隐,她忽又想到:“当年伽叶将伽蓝的事情故意透露给前任城主无逍,使她的情郎落入无逍手中,伽蓝无奈之下委身于她师父……从此陷于不幸之中。二十五年之后,他的女儿也重蹈了她姑姑的覆辙……这是轮回呢,还是伽叶的报应?”
她轻轻叹了口气,攥住了身畔君无念的手,她曾经因为身中剧毒不知何时便和他天人永隔而怨过,怨过天,更怨过造成这一切的未央,只是到了这一刻,她不禁对她从来都不信存在着的上苍起了感恩之心,虽说她无法和君无念厮守到老,但毕竟伴在她身边的那人是她心中所爱,而他也同样爱着她,比起世间诸多要与不爱之人相伴到老的女子,她已经算得上幸运了。
阿喜的话却还没完:“原来我便劝你说今天实在太晚,明天白天由我陪着你一起来请托君公子夫妇不是更好?你不听也就罢了,还漏夜离开,害我好找……谢天谢地,你果然在这里!”
听起来他真的好像世间寻常深爱自己妻子的丈夫一般,见一时失去踪影的妻子出现,心中欢喜之下,不免数落她几句,爱之深责之切,但阿喜这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璇玑城的新晋城主又怎么会是一个寻常的男子?
未央低声道:“教你为我担心了,对不住!我……我只是……”她嗫嚅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小,终究谁也听不到她的下文,眼泪却又滚滚而下。
阿喜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珠,道:“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了?我爱瞧你笑的模样……你要什么我不都答应你了?怎么还哭呢?伤口痛么?正好君公子在,请他开药治伤再好不过,还哭什么呢?伤口恶化的话,我的心可是要痛的,我心里一不痛快便会情不自禁想着找那些会叫我心中不舒服的人的麻烦,你很清楚,对么?”
未央身子猛地一颤,抬起头瞧着他,胡乱地用自己的衣袖拭了拭眼泪,强自挤出一个笑容,道:“我的伤口不痛,一点都不痛……”
她甚至试图挥了挥右手,证明自己说得不是假话,只是这样一来不免牵动了受伤的右肩,伤处那块血迹不断扩大,她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阿喜却好似没瞧见一般,只道:“我问了你好几遍你的伤口如何,原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难怪你一直不理这碴儿呢。不过下次同样的事你还是先知会为夫一声比较好,也免得我瞎猜,白白担心一场!”
韩暄暗自皱眉,心道:“阿喜便是明白未央心中那人不是她,也不能这样折磨于她,便是他迎娶她只为利益需要,她至少给他带来了利益,也不能如此待她。瞧他却是很享受折磨未央的快意呢,实在过分!”
她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君无念冷冷地说道:“阿喜城主,你们夫妇间的事,爱在哪说旁人原管不着,但是我记得你似乎也有事找在下夫妇,那么能否劳烦阁下先公后私?你把我夫妇晾在一边似乎很让人怀疑你要和在下谈的事情有几分诚意。”
阿喜做警醒状,以手加额,道:“瞧我,一时关心则乱,倒教君公子瞧了笑话,原恕则个,原恕则个!”他的注意总算从未央身上暂时移开,她不禁向君无念投去感激一瞥。
阿喜将未央扶到椅边,按她坐下,这才看向君无念,道:“噢,君公子,有件事忘了和你提,在下现在不叫阿喜了,在下的名字是慕容昀。”
韩暄因他先前那般对待未央,不禁语中微带了讽刺,笑道:“慕容城主少年得志,改个堂皇的名字也是应该的……未发迹之时的名字自是忘得愈快愈好。”
阿喜,现在的慕容昀只是淡淡地道:“夫人可是婉转提点在下陈胜的典故?多谢夫人!只是在下的本名便是慕容昀,至于‘阿喜’乃是家姐的乳名,只不过她一出生便……夭折……”
说到此,他顿了顿,又道,“家母思念她太切,后来在下出生,她将那名字做了在下的小名。我本是璇玑城贱奴,没几个人晓得我姓什么,更没人愿意浪费精神去了解我到底姓甚名谁,旁人只听家母叫用这名字唤我,便以为那是我本名了。”
他脸上神色一霁,笑道:“对不住,又因为在下的私事干扰了商谈大事,勿怪勿怪!”他转脸对未央道:“央儿,你的肩头怎么不住地渗血?你虽说不打紧,不必劳烦君公子,但是叫底下人包扎一下还是要的……听话,这就去吧,我和君公子、君夫人谈几句便陪你回家。”口气很温柔,但确乎是命令。
未央望了望君无念和韩暄,又望了望阿喜,一时竟不听他命令,直直望着君韩二人,眼中满是恳求之色,韩暄朝她点了点头,她这才脸上微露笑容,这时阿喜唤来的仆妇已到了她身边,她不再坚持便由着她们搀扶出去。
君无念瞧着未央的身影消失不见,道:“现在可以谈你所谓的正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