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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四面楚歌(2) ...

  •   待得谢观潮和薛仰山距秦北宴所在之处约二三十步之时,他二人刻意地将脚步放得比平日里重了些,果然他们进入那间屋子之时并没有瞧见除了秦北宴和杜时雍之外的第三人。
      谢观潮不着痕迹四下环顾了一番,便将整间屋子的情形了然于胸,这间屋子内能够躲藏下一个人的也只有西侧几案,那张几案上面罩着长及地面的帷幕,一个人若是躬着身子勉强可以藏下。
      他微一凝神果然听见细密的呼吸之声自西侧传将过来,谢观潮心中微微冷笑,徉做毫不知情的样子,和颜悦色地对迎上来行礼问安的秦北宴虚应了几句,一双犀利的眼睛早就将他见到自己进来之时神色略有不安、且极力掩饰并克制着不往西侧那张几案瞟去等种种神色尽收眼底。
      谢观潮打量着风尘仆仆更兼身上有数道血痕而显得狼狈不堪的秦北宴,道:“北宴,你这一路艰险自不用说了,你这一身的伤叫当义父的瞧了心中好生不忍……不管如何,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出云斋不知是怎么了,这些年来多有折损,你们七人既是我的弟子,也是我的孩儿……你们中任何一个出了事情,对义父都是一个打击。”
      秦北宴恭恭敬敬地说道:“让义父为孩儿担心,当真是折杀孩儿了!原该孩儿来向义父磕头拜见的,怎么劳动了义父亲自来了?这叫孩儿……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说话间两人便自门口往屋里走,谢观潮见秦北宴刻意地引着他远离西侧那张几案,心下冷笑,忽然作势咳嗽了几声,喘息不止。
      秦北宴停住了脚步,关切的问道:“义父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利?”
      谢观潮连连摆手,说不出话来,薛仰山在旁替他回答道:“回七爷,主人和阮庄主那天赶去应天楼途中被魔教好手伏击,并以瘴气围困整整两日,受了重伤,幸亏主人功力深厚,这五天来一直运功疗伤,这才保住了性命……只不过这次的伤着实沉重,主人刚刚疗了五天伤,一时之间如何能恢复?我这属下斗胆说一句,照主人现在的伤势原不该轻易离开闭关的场所,只是他先前一直替尚且留在应天楼的七爷和四姑娘以及君家姑爷担着心事,听说你回来了说什么也要见上你一面才放得下心,属下是怎么劝也听不进去……”
      秦北宴有些惶恐地说道:“若是因为孩儿累得义父伤势痊愈的进展,那么……孩儿是……万死难辞其咎的了……还望义父保重……”
      谢观潮喘息稍定,道:“说什么万死不万死的了?年轻人说话就是没个分寸!放心,你义父既然从魔教手中捡回了一条命,那么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尽管我平素对阿暄、夕白倚重了些,但是你们七人在我心里的份量都是一样的,你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义父便是剩了一口气也要亲眼瞧见了你才能放心咽下。”
      秦北宴低下头,瞧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只听他低低地说道:“义父对孩儿的恩情,孩儿一直是知道的,即便以前不懂事,总存着义父偏心于阿暄和五哥的猜度,现在想来,真是……惭愧……孩儿对不住义父的一番心……”
      谢观潮道:“北宴,你当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过说出来也就好了,咱们这个出云斋从来不缺心眼多的人,似你这般心眼实在,有什么便说出来的孩子才是难能可贵呢……”
      若是在场的薛仰山不是追随了谢观潮多年,而且听过他在前来见秦北宴那一番隐含着重重杀意的话,几乎就要被这义父子之间因为劫难过后的开诚布公、坦述心事而感动不已,只是很明显不但他没有被骗过,连这两个唱着这台戏的人也并不入戏:谢观潮通过咳嗽、说话将秦北宴不知不觉地往西侧座椅引领,秦北宴显然稍后便发觉了这一点,只是他一时之间想不出法子、也不敢阻止谢观潮罢了,他虽然低着头,但也瞧得见额上汗珠却是如黄豆一般不断的渗出。
      明明这两人对对方都是忌惮颇深,却偏偏要唱一出谁也骗不过的父慈子孝的大戏,这台戏到底是演给谁看?
      谢观潮道:“人老了不服也不成啊,没走几步路便腰酸腿疼的……”
      说着便往几案旁最近的一张椅子上一坐,秦北宴一颗心几乎便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却听谢观潮似笑非笑的问道:“北宴你很热么?不该呀,五月的天,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秦北宴不敢不从,坐下之后汗流得更多了,却不敢伸手擦拭,他回答道:“大概是孩儿日夜兼程赶路,再加上……受了伤,所以……所以有些发烧也是有的……”
      谢观潮道:“嗯,正是为难了你,你也坐吧。今日就不要讲什么虚礼了,若不是有些要紧的话要向你问个明白,原该放你去疗伤才是。对了,仰山,你不是说北宴回来的时候还替咱们请来了杜掌门这位稀客么?现在杜掌门何在?”
      薛仰山道:“回主人,七爷将杜掌门‘请来’的时候,属下见他受伤当真是沉重不已,所以属下斗胆拿了个主意,将杜掌门请到另一间房火速请了最好的大夫疗伤……若是主人放心不下,属下这就替你去瞧瞧杜掌门此刻的情形?”
      谢观潮点了点头道:“你处理得很好……你去吧……速去速回,大家武林一脉,此番魔教洗劫正道,使得我正道人才凋零,若是杜掌门能够吉人天相,倒是正道之福,苍生之幸。”

      薛仰山离开之时轻轻带上了门,秦北宴屏息等着他开口询问所谓的有些要紧的、不得不问个明白的事情,只是不知是他过于紧张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得慢,还是谢观潮故意缄默一会儿。总之一时间屋内静寂无声,等到这死一般的静寂被打破,是否便是风雨到来的时刻?
      秦北宴的耐心告罄之前,谢观潮终于打算结束这一场并不公平的心理角力,缓缓的开口道:“北宴,你说这杜掌门能否转危为安?”
      秦北宴道:“孩儿并不是大夫,义父这不是问道于盲么?”
      谢观潮笑道:“那么我换一种问法吧,你希望杜掌门往生么?”
      秦北宴直视着谢观潮,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畏惧和闪避,反而闪现了一种近乎挑衅的光芒,道:“孩儿自然是唯义父马首是瞻,义父希望他转危为安,孩儿心里便盼着杜掌门吉人天相;义父希望他往生,不要妨碍了义父,孩儿自然盼着他永远不要醒过来。”
      谢观潮朗声笑道:“好好好,果真是我的好孩子!不过你既然都替我做了决定,说什么以我马首是瞻不是显得矫情了么?杜时雍的伤势薛总管已经草草检验过,他身上固然有多处伤,但是致命的那一处还是使得我们出云斋独门武功‘流云掌’,我记得这招功夫就数你练得最到家……别跟我说杜掌门武功在你之上,你没有可能将他伤到如此地步,因为薛总管说过他先前身上中过奇毒,虽然不深,其后又解了,但是毒质在体内停留时间过长,引致内力不济,你——便是捡了这个便宜么?北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以为你还可以狡辩么?我一贯喜欢聪明人,但是想在我面前卖弄聪明才智,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到底是真聪明呢,还是仅仅是自作聪明!”
      秦北宴到现在反而镇定下来,道:“义父料事如神,孩儿心服口服,只是孩儿认为我这样做对出云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谢观潮道:“原来你是来向我表功的?说来听听,看看是不是真的值得我奖赏你什么呢。”
      秦北宴道:“孩儿之所以将这杜时雍打伤秘密带回,只因杜时雍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君无念是魔教潜伏在正道的一枚暗桩,这个秘密当日在应天楼知道的正派中人几乎就死绝了,只剩下他和我……这厮装死,居然趁着乱,捡回了一条性命,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将体内的毒化解了,却叫我撞上了,我悄悄地尾随于他,发现他并不急着回本派,而是往鹤舞山庄进发,那里可是各派为了应天楼死难者举行丧仪的地方,若是他将君无念是魔教中人的秘密在大庭广众之前说了出来,不但阮家,连我们出云斋也会有麻烦,毕竟那君无念是义父的女婿!这将会是义父坐上盟主的一大障碍”
      谢观潮笑道:“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了?很好很好,你很有心……但是你为什么不在外面解决了他,反而要大费周章、冒着被人撞破的危险将他带到出云斋?”
      不待秦北宴回答,他径自说了下去:“因为你要向我表功,你怕我心狠起来连你也杀,你也知道我这人向来赏罚分明,杜时雍没死的确是我预计不到的……北宴,你很会猜人的心思……”
      他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本来我不但会放过你,而且还要重用你,怪只怪你还有一件事瞒了我多年!不仅仅是你,还有你的父亲……”
      他骤然跃起,凌空虚劈,劲力到处,那几案碎裂成块,他冷笑道:“还不出来么?我的好师弟!”
      --------------------------------7.26-------------------------------------

      谢观潮那一掌虽然没有使出全力,但他的劲力何等浑厚,碎裂成块的几案犹带残留的劲力,纷纷向四方激射而出,宛若以武林中有名的“满天花雨”手法发射出的暗器一般,秦北宴生怕被那些木块所伤,慌忙起身闪避,逗留在左近的人尚且如此,那原先隐伏在几案底下的人直接处在谢观潮掌力之下,他避无可避,虽然隔了几案,谢观潮那一掌足以震得他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直接和谢观潮对上本非出自他的意愿,但如今行藏既然被人揭破,这一时间却又躲到哪里?
      他伸手抓住几案上铺设的帷幔,猛力一掀,借着内力一展,将那些带着劲力、直扑他面门的木屑尽数兜在其中,跟着腾身而起,落地之处已经离谢、秦二人五步之外。那人身材敦厚,不是旁人,正是出云斋的“富贵闲人”、谢观潮的师弟孟余庆。
      只是此刻的他不若平时满脸堆欢、见了谁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那脸上竟带了一丝狠戾之气。他冷冷地瞪视着谢观潮,一言不发,正如遇见了强敌的野兽,凝势不发只是为了稍后的一举将对方至于死地。
      谢观潮笑道:“师弟,你这个做师叔的来见见北宴不过是出于长辈的关切罢了,大可以光明正大的,何必藏着掖着?现下你的举止不但鬼鬼祟祟,更兼钻在了桌子底下,传扬出去,岂不叫人笑话了去?还是你和北宴之间果真有些不可告人的关系,所以你来见他,却又不想让我知道,以免产生了什么联想?”
      孟余庆冷哼一声,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惺惺作态?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在我面前来这一套?我原知你野心勃勃,却不知道你还有当伪君子的兴趣!”
      谢观潮放声长笑道:“很好很好,师弟,这许多年,你总算说了一句痛快话……我是当野心家还是当伪君子,这都和你没关系,不过我真的很不明白,我这个师哥待你不薄,怎么听你说话,你对我好像很不满似的?”
      孟余庆道:“你叫我一声‘师弟’,可是你心里究竟是将我当成师弟还是任由你差遣的奴仆,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之所以还承认我是你的同门师弟,不过是为了在世人面前有一个交待得过去的过往!天知道你下落不明那几年究竟勾结了什么邪魔歪道练成了这一身根本不知道源自何派的武功……你不就是怕我在别人面前乱说话,所以将我软禁在身边,只给我一个虚名,却不给我任何实权……这些我都可以忍了,但是晴芳,我的女儿晴芳,只因为你想向点苍派上下表明你支持何韬当掌门,你就要将我的女儿当成棋子嫁给一个她根本不喜欢的人……从那时候起,我便发誓我要反抗你!”
      谢观潮笑不可抑,似乎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道:“师弟,你这一番话当真是掷地有声,我这个做师哥的当真是十恶不赦……你刚才还劝我做人要坦白些,宁当野心家也不要做伪君子,怎么到了自己头上,却全然不记得了?有些事情你说对了,我也不打算否认,但是有些事情我不妨帮你回忆回忆,瞧瞧咱们师兄弟两人究竟谁更虚伪些。晴芳那件事情你说对了,我的确就是借此向点苍上下表明我谢观潮和出云斋支持何韬当掌门,不过我记得当时似乎听仰山说你对你女儿私底下和悲秋还是凤起……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许你女儿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来往,所以我当时只是向你提了提和点苍派联姻的设想,你便顺水推舟地应承下来。你怪我将你女儿当成了棋子,怎么忘记了当时我将晴芳嫁给何苍南也是给你解决了一桩为难的事情。这件事情上究竟是我利用了晴芳,还是你利用了我?记性不好不要紧,颠倒黑白可要不得!”
      孟余庆涨红了脸,强辩道:“你含血喷人!当时你向我提晴芳的婚事的时候,我就算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又岂敢反对?这都是因为你平日里说一不二,这上上下下都怕了你,谁敢说个不字?还有你说我不愿意让晴芳和悲秋或者凤起来往这才急着将她嫁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无论是悲秋还是凤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放着知根知底的人选不要,偏生要将我女儿嫁给了解不深的何苍南,还嫁到云南这么远?”
      谢观潮冷笑道:“这就要牵扯到你另一桩阴谋了……起初我以为你不选悲秋或是凤起做你的女婿,只是因为你不想在他们七个还没有彰显出谁会接任下一任出云斋的主人之时便轻易下注,万一你押宝的那个人失败了,将来新主那里便没有你站的位置了。与其这样不如将大女儿嫁给点苍派掌门的儿子,给自己增加一点份量,反正你还有一个女儿,等她大到可以嫁人的时候,谁接任出云斋下一任主人多半也明朗了许多,届时再以师叔以及点苍派姻亲的身份下注,你未来的二女婿会因你的助力获益良多,而你在他接任我的位子之后好处自不待言……我原来就是这样想的,却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许多。
      “你刚才说你是从晴芳那件事之后决定要反抗我的?嘿嘿,这才是睁着眼说瞎话!其实你从多年以前便图谋出云斋这份基业了,证据便是你安排你在外面生的儿子,也就是北宴,作为孤儿由你一手安排进来,当我的义子。所以你根本无需再下注,只因你的赌注再二十多年前便早早的下了!是啊,女婿只是半个儿子,自己的儿子当了出云斋的主人才是真正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出云斋的太上掌门才是你蓄谋已久的事情!”
      秦北宴和孟余庆脸色数度变幻,似是均在思量自己的底牌就这样给人掀了下一步就近该怎么走。孟余庆叫道:“你技高一筹,我所图谋的事情被你察觉了,我也没什么话说。只是这件事情你究竟从何得知?毕竟我为了怕事情败露,北宴到底年轻,说不得便被人套去了话。所以一直就没有和他相认,连他……他都不知道我便是他的亲生父亲。”
      谢观潮微笑道:“这件事情么,其实我一直没有肯定,毕竟北宴长得实在不像你……我之所以对你们之间的真实关系产生怀疑,也只是几件事情凑合起来的。第一是你大概为了不让其他人怀疑到你们的父子关系,从北宴到出云斋开始,你似乎对他格外地苛刻,这原是个撇清关系、掩人耳目的好主意,只是你做得实在是有些过了,事情做过头往往就显得不自然了。第二就是你的女儿晴岚对北宴痴缠不休,你对他们接近很是反感,一开始我还以为和晴芳那件事一样,你并不看好北宴这才不许晴岚和他多接近,但是细细回想,当年你虽然不满意悲秋或者凤起做你的女婿,对他们始终是客客气气的,可没有像遇上晴岚和北宴在一起那样如临大敌,毕竟这些年来我对北宴总算比他们两个要倚重些,而你从来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就算你再不喜欢北宴,若是他能坐上我的位子,依你一贯的性子,没理由会将他据之于千里。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你单纯地不愿意北宴和你女儿走得太近。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我又回想起北宴小时候有一次悄悄地教晴岚骑马,搂了她的腰身,给你我瞧见了,当时你没有立时发作,吃饭的时候却是将一碗茶泼在北宴身上,让他知道你很不喜欢他和晴岚来往。”
      孟余庆道:“我这样做便是向你们表示我很不喜欢北宴,却不知道你从这件事瞧出了什么名堂?”
      谢观潮道:“一开始我自然是顺着你要我们大家想的那样,但是自从我认定了你只是不希望你的女儿和北宴有所过从,这件事就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使我揣测出了真相。你拿茶泼北宴,但是当时你面前明明就有一碗盛好的热汤,你舍近求远,偏偏要拿那碗凉透的茶水,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因为你既想让北宴离晴岚远远的,却又不舍得他烫伤,所以才这么做的。当时我只是觉得别扭而已,等我将整件事情想透,才发现师弟你真是用心良苦……”
      孟余庆形同困兽,向秦北宴叫道:“孩儿,过来!今日这个人既然发觉了你我之间的关系,决不会容许你我活着离开!爹爹为了你我的大业,多年来不敢认你,对你不住,但是今天爹爹拼了性命不要,要么回护你周全。快到爹爹身边来,你我父子背水一战,未必没有机会……”
      秦北宴眼睛在孟余庆和谢观潮身上来回打转,终究是信了孟余庆,而且谢观潮事前也说过因为他父亲的关系饶他不得,便提了口气,纵身跃到孟余庆身边。
      孟余庆朗声笑道:“好孩儿!你我父子同心,其利断金!谢观潮,你虽然武功盖世,计谋百出,到头来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双眼如同僵死的鱼一般鼓了出来,他慢慢侧过头,盯着秦北宴,满眼是惊异和愤慨之色。因为秦北宴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寒光湛然的匕首,那把匕首现在却是自孟余庆的左肋没进,这一刀插得甚深,直至没柄。
      谢观潮也是大出意外,孟余庆强撑着不倒,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一句话,问道:“为……为什么?我……我是你的爹爹……弑父……天……理……不容!你……不怕报应么?”
      谢观潮不无讽刺地笑道:“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好孩子,什么天理、什么报应循环,统统都去他娘的!”
      秦北宴伸手拔出那柄匕首,任由喷出的鲜血溅了他一头一脸,盯着奄奄一息的孟余庆,冷冷地说道:“弑父?我根本不是你的儿子!”
      谢观潮和已经跌到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的孟余庆同时大为错愕,秦北宴戒备地退开了几步,料定孟余庆再无可能对他构成任何威胁,用冰冷的声音说道:“你反正要死了,不妨让你做个明白鬼。你凭什么认定了我是你的儿子?是这个么?”他一手从怀中取出一枚血玉,掷到孟余庆面前。后者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只是艰难地伸出手,将那枚玉攥在了手心,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秦北宴。
      秦北宴道:“你是想问我既然我不是你的儿子,这块玉佩从哪里得来的是么?你真正的儿子又在哪里?我告诉你,当年我和那个应该是你儿子的人因为一场水患成了孤儿,所以沦落街头行乞,当时我便见到他有这样一块还值那么点银子的玉佩,只是这厮说什么都不肯当了,情愿乞讨为生……终于有一天病倒了,可是他还是不肯拿它换银子买药,说是这是他爹爹留给他娘,他日说不得便能拿这个和他爹爹相认。他一场病来势汹汹,又没有药吃,不久便不成了,便是他想通了要将这块劳什子信物换药也已经迟了……”
      谢观潮微笑道:“他死了之后,这玉佩自然归你是么?”
      秦北宴脸上有些讪讪,随即昂起了头,道:“我要活下去,便是这样做卑鄙无耻,又如何?活着才是真的!我草草地葬了他之后,便取了那块玉想着换点银子花,谁知便在我拿着那玉去当铺的途中给师叔瞧见了,当时我见他盯着那玉的眼神很不寻常,刚想跑,便被他逮住了,他神色激动地向我问起了有关于这块玉真正主人的事情,嘿嘿,我们原本便是邻居,又一起流浪过,他的事情我十之八九都知道……就这样幸运得紧,我便被他错认为他的儿子带进了出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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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余庆已经说不出任何完整的话语,多年来自以为筹谋得天衣无缝的奇谋早在真正实施前便已经夭折,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骨肉以及计划的关键而苦心保护的那个人到头来却是自己的掘墓人,而他真正寄予厚望的儿子身份被人窃取,连埋骨何处都不知道,几种情绪混和交织,他不知道此刻心中究竟是恨意深些还是痛悔多些?
      纵使此刻他心中恨意再深,也不知道该恨谁?
      是该恨那个一直压在他头顶、肆意利用他,如同他整个人生之路上永远挥之不去的阴霾一般的谢观潮,还是将他留给自己儿子的信物据为己有,其后更是欺瞒了自己多年,最终将他送上死路的秦北宴?
      他心中实在不甘,但是伤口太深,也太致命了,即便他想如一般江湖汉子那样死到临头痛快地咒骂上仇人一场,他能发出的也只是如同将死的野兽般的哀鸣,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微微恻然,只不过眼前这两人的心肠实在比铁石还要冷硬上几分。
      秦北宴冷笑着说道:“师叔,你当然可以恨我,只是要我说,你之所以有今日一败涂地的下场,都得怪你自己托大。你在计较这样大的图谋之时,怎的连自己计划中最关键的棋子都不好好看着,放任他们母子俩在外流落多年?若不是如此,你怎会连自己儿子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也不瞧瞧我和你根本没有相似之处,凭着一块死物,你就认定了我是你儿子?我说,师叔你是不是太儿戏了?”
      谢观潮从讶异中回过神来,微笑道:“难得难得,有趣有趣!只是……北宴啊,你可是错怪你师叔了,义父来澄清一下,他并不是儿戏,他之所以多年来没有去见他的儿子,个中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他的正室夫人是个烈性女子,若是他悄悄地去见自己的私生子被她察觉了,这件事少不得要闹个满城风雨,他之后的计划就无从实施。二是他的性子过于谨慎,他图谋这样一件事,自然不能让我事先对他有太多的提防,那些年他老老实实的呆在出云斋也是为此了。”
      孟余庆眼望着这两个志得意满、肆无忌惮地朝笑着他的失败的大仇人,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恨不得将这两人生生地食肉寝皮,只是如何能做得到?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亲手报仇之念终究还须死了,只是……
      他唇边忽地掠过一丝奇异的笑容,还没等笑容隐去,便双眼一翻,身子猛地一僵,就这样没了气息。
      谢观潮弯腰探了探他的鼻息,脸上笑容一敛,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就这样便死了么?其实你该庆幸北宴不是你的儿子才是,因为他早就成了你女儿晴岚的入幕之宾了,若是他果然是你的儿子,那才叫作孽呢。”
      他缓缓地直起身子,定定地看向秦北宴,道:“北宴,你倒是给义父出了难题。你虽然擅自替我作主将杜时雍打成难以医治的重伤,但是总算教他闭上了嘴不能胡说八道,化解了出云斋潜在的一场麻烦。更在多年以前,由于你的冒名顶替,在无意间让孟余庆的一场绝大的图谋化为泡影,虽然你再一次擅作主张杀了他……这两件都是大功,一时之间,我还真想不出用什么法子奖赏你……”
      秦北宴的脸一直紧绷着,听了他这句话才稍稍放松了下来,谢观潮向来赏罚分明,而且此刻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若是他果真有杀秦北宴之心,以他二人武功的悬殊,不消多罗唆,抬手便可将他置于死地。他现在并没有否认秦北宴的功劳,这样说他有心饶过他?
      再者,谢观潮先前对他动了杀机的原因不外乎两个:
      一是除了他和杜时雍,那一日在应天楼的正道中人基本上都已经死绝了,而魔教中至今没有传出大长老其实就是君无念的消息,看来魔教这一头一时之间还不打算公开大长老的真实身份,那样的话,只要他让谢观潮深信他决不可能泄漏君无念的事,不会因此影响出云斋真正成为江湖正道龙头,谢观潮就没有必要杀他灭口。这不难做到——就是冲着他和韩暄的交情,也足以让谢观潮安心。至于以后君无念的身份泄漏,想必届时正道这边已经尘埃落定,谢观潮既然已经坐上正道盟主的宝座,又有什么人会不知死活当面质疑他有个魔教身居高位的女婿呢?况且这件事该承担尴尬处境的更应该是阮家而不是出云斋。若不是因为此时情形特殊,而韩暄和出云斋的关系怎样也无法撇清,谢观潮早就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才是。
      二是先前因为秦北宴和孟余庆的父子关系,既然他决意要将孟余庆这个祸胎除掉,自然无法放过他。但现在谢观潮已经知道他和孟余庆其实并没有关系,他只不过冒他人之名罢了,尽管将自己自幼善于伪装的一面早早暴露,但是杀身之祸却可以免除。
      眼前隐约有一线生机,不论如何都要设法抓住它,正如他自己所说,能活着才是真的,若是连这条性命也没有了,可就万事俱休。
      言念及此,秦北宴道:“义父,孩儿别无所求,只求能继续留在出云斋为义父差遣!孩儿一定一如既往,替义父效力!”
      谢观潮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怎么成?有功不赏,可不是坏了规矩?而且,北宴你当真别无所求么?”
      秦北宴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道:“孩儿实话实说,我想留在出云斋只是因为我想在义父百年之后成为合格的继承者……这是孩儿在一进出云斋就暗中立下的誓言,多年来都没有改变过!不但是我,大哥他们也是有一样的宏愿……”对着谢观潮这样犀利无比的人,有的时候说实话反而比说谎更能收到想要的效果。
      谢观潮哈哈大笑,道:“好好!义父最喜欢坦率的人。一个人若是有很多权力欲望,其实没什么可耻的,若是没有野心怎会有进取心?从小我便这样教你们!义父瞧不起的那种人便是那种做梦都想大权在握,可偏偏要做出一幅淡泊高洁姿态的人,比如……你三哥……还有这个江湖上千千万万的人。”
      笑声暂歇,他击了两下手掌,薛仰山应声推开门进来了,秦北宴暗自庆幸:“薛总管的修为不可小觑,他何时隐伏在侧,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若是我刚才有硬拼上一场逃脱的念头,便是侥幸摆脱了义父,也难以应付薛总管的奇袭……”
      却听薛仰山面无表情地道:“主人,杜掌门伤势过重,已经不治。”
      谢观潮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问道:“孙珈那件事情处理好了没有?”
      薛仰山道:“那个丫头已经绑缚在隔壁的偏厢之中等候主人的发落。”
      谢观潮看着秦北宴,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说是不是,北宴?”
      秦北宴道:“义父说得是。”
      谢观潮冷冷地说道:“孙珈实乃魔教潜伏在我出云斋的卧底,她谋害余庆,现在已经被北宴当场击毙……”这个借口当真找得甚妙,即合理地交代了孙珈和孟余庆之死,又在侧面警告了秦北宴,倘若日后有所异动,他的下场便如今天的孟、孙二人,只不过到时动手杀他的却又不知道是谁了。
      情势由不得秦北宴不去,他一咬牙,向谢观潮作了一揖,便即转身去了偏厢。谢观潮凝视着他的背影,微笑道:“这孩子倒真的是个人才……还是一个有些危险的人才……”
      薛仰山道:“主人,这样的人留下不是祸害么?”
      谢观潮道:“无妨!此刻正是用人之际……对了,杜时雍的尸体处置好了么?”
      薛仰山道:“依照主人的吩咐,已经派人秘密运往鹤舞山庄后山,瞅准了机会便混入庄内,我们的人自会接应。”
      谢观潮微微颔首,道:“这便是谢某送给阮明章当上庄主的厚礼!阮家这回有大麻烦了……仰山,你有什么要说的?”
      薛仰山道:“主人,属下觉得你没必要当真为了履行和阮家那个小媳妇的约定,做那么多事情,阮家迟早都是你的囊中物,而她答应的条件不过是今后如阮家由她执掌,阮家事事拥护出云斋而已……这条件开得并不诱人,而且那女子并不是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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