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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恨离心义士身赴海 伤丧子慈父命归天 ...

  •   等乾秀和同志们完成任务,回到东京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一下子离开那么久,这回他在余大哥面前,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
      复争一见到他,就质问他:“乾秀,你怎么那么冲动,就入会了呢?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家中的独子……”
      “我是家中的独子没错,可哪个同志又不是人生父母养?现在四万万同胞正如寒风中的赤子,等着、盼着火苗,我吕乾秀甘为众人抱薪!”还没等余大哥说完,乾秀就激烈地抢白。
      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时最鄙视空谈误国的人。他自己也不要做那样的人。
      “要改变世道,不是只有一个方法。你不是要考早稻田的文学系么?将来你学有所成,一样可以著书立说,用以警世。革命的目的是警醒人,做文章的目的也是警醒人,等是警醒人,你又何必以身犯险?”复争着急地劝道。
      “我现在也没有改变志向。但自满清入关以来,我国民至愚至贱,很多人蠢到连自己活着都不知道,非以鲜血不能警醒!如果有一天……”说到这里,他好像交代后事一般,“复争哥,你也不必为我可惜,把我带回家乡就是了。父亲他会理解我的。”
      自从来了日本,他每天都能体会到中日之间的巨大差距。这些差距不光体现在国家体制和器物层面上,更重要的是老百姓的精气神儿上!
      在日本,每个人都以和强国学习为荣,哪怕是可笑地照搬白人吃饭、穿衣,甚至是模仿他们的走路姿势,但最起码,人家肯承认自己的不足,愿意去追赶。
      而反观我们的百姓呢?还整天沉迷于天朝上国的幻觉中。
      一个愚蠢的义和拳就能蛊惑那么多人相信神力,敢和十一国开战!最后闹到要四万万人每人赔银一两,才能保全国体……
      乾秀心里觉得憋屈!这种憋屈的感觉,让他夜不能寐。
      等接触了激进的革命思想,他更加认定:只要掌权的人和他们的党羽仍在,民族的改变就难以进行。
      自然死亡的代际交替实在太慢了,中国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
      只有从□□上消灭那些掌权者,震慑他们,替代他们,才能更快地推动变革。
      而且他愈是和身边那些不怕死的同志朝夕相处,就愈发觉得,□□的生命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它唯一的意义就在于,投入到更大的意义中去,将有形而速朽的生命,化作无形而永恒的精神。
      至于家人——
      父亲不是一直教导他,作为读书人,要德行兼备,匡世济民么?
      如果不幸身故,那他也只有不孝,让几位姐妹照顾双亲了。
      只是还有梅真……
      每次收到她的来信,他都要珍重地看上好几遍。
      可这次在海关、千钧一发时,他心中想的却是:万幸二人只是定亲,若是出了什么事,可以不必连累到她。
      个人的爱恨才刚抽了苗头,民族的兴亡就已经逼到眼前。
      这个年轻人只能选择为心中的理想,舍去所有的不舍了。
      当听到这些大逆不道又有些不详的话,从乾秀嘴里说出来,复争震惊极了!
      这个被母亲悉心护在身旁、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年,怎么也有了如此刚毅决绝的一面?
      而且,而且,他烈性的语气还有神态,像极了他的姐姐碧城。
      复争太熟悉这种表情了,也正因如此,他知道乾秀绝不是一时的冲动。

      东京上野公园种着一大片樱树。一阵清风吹过,树下就变成一片黛粉的花海。
      片片花瓣婉转而下的样子,像极了生命的无常。
      日本人爱樱花,不仅爱它的妩媚娇艳,更爱它短暂绚烂后、旋即凋谢的壮烈。
      离那片樱树不远,便是中国留学生会馆。在日留学生都称那里为“美国费城之独立厅”,经常去那里聚会议事。
      河边本来有条路可以直通会馆,但中国人都宁愿绕远,也不愿意走那条路。因为路上赫然立着两个巨大的铁锚,分别是八年前甲午海战,北洋海军镇远号和靖远号军舰上的铁锚。
      战后,日本当局拆下它们,作为战利品,陈列在了上野公园。他们还收集了十枚镇远号上的炮弹头,在弹头上焊了锚链,环绕在铁锚四周。
      所以,中国人就算不小心路过那里,也都会掩面而走。
      今天,会馆的集会主题本来是“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可随着会议的推进,大家纷纷讨论起近期的“取缔□□留学生规则”。
      原来,上次起事失败后,清廷出于对留学生的防范,多次与日本政府交涉,要求他们对中国留学生加强管束。
      于是,日本文部省在不久前公布了《关于准予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程》,比照对待朝鲜留学生的办法,管理中国留学生。
      这引起了中国学生们的极大愤慨!大家纷纷主张抗议,而主张又分成了两派:
      一派认为应该忍辱负重,继续留在日本,好好读书。这一派以官费留学生居多。
      另一派则认为,这是日本政府对中国学生的歧视和侮辱,应该联合罢课,集体辍学,以示抗议。
      双方越吵越激烈,都认为对方是孬种,自己最英明。
      就在几天前,罢课辍学派还成立了一个纠察队,满东京地跑,见到中国学生就问:“你回不回国?”说不回国的,马上会招致他们的群起辱骂。
      纠察队中最积极的,当属一位名叫秋瑾的女士。
      她是从婆家出走,自费来日的。平时见到为满清政府说话的,就呵斥对方为“软骨头、走狗、奴才……”
      有的同学讨厌她经常骂人,便在背地里偷偷喊她“秋疯子”。但她就是这般眼里揉不进沙子的脾气。
      倘若不是胸中常存愤怒,看不惯世事,也不可能烈性到离家出走。
      一次,秋瑾和乾秀走在街上,正好看见胡道南带着两个姬妾,招摇过市。
      其中一个姬妾看着不过才十一二的年纪,姓胡的却眯着小眼睛,当街同她们放肆调笑。
      那副轻狂的模样,实在太玷污同胞的名誉。让人家日本人看了,还以为中国人皆是这般品貌!
      秋瑾哪容得他如此放浪形骸,直接上前用日语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姓胡的还算识相,自知理亏,并不敢与她争吵,灰溜溜地走了。
      乾秀还笑说:“秋姐,你真是煞风景。”
      她却爽爽脆脆:“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那些激进的纠察队员大多和秋瑾一样言辞苛刻,遇见持不同意见的同胞,便凶神恶煞地利用同辈压力,逼对方站队。
      最后竟然发展到殴打同胞,还招来了日本警察,简直是贻笑大方。
      日本《朝日新闻》等报纸报道:“清国留学生自己起内讧,还没有弄清楚所谓‘取缔规则’的内容,就匆匆发怒胡闹。来日留学者,已属清国之精英,行状尚且如此放纵卑劣。以清国人这种薄弱的团结力,何足畏惧?”
      “放纵卑劣”四个字,深深刺激了所有留学生的心。
      乾秀也不满纠察队的做法,所以在集会上和秋瑾等人大吵:“你们既然在国内深深厌恶被满人压制,想要推翻他们,又何苦在异国郁郁压制自己的同胞?我们这么多人,日本人要真驱逐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得到的。你们反倒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就先自己闹着往回赶了?这不是自亡之道么?”
      大家正在争吵中,突然听见警察冲进来了。
      原来,驻日公使蔡钧得知此次“亡国纪念会”的消息,亲赴东京警视厅,要求派人解散集会。

      等把几个留学生从警视厅“请”到了使馆,蔡钧就躲在暗处,指着屋内的人问:“是他么?”
      “正是此人。”使馆的武官小声回禀,“咱们在上海的探子回报,上次在张园的案发现场就有他。此人名叫吕乾秀,父亲是前山西学政吕凤岐,曾在上海的格致书院应考,所以有人认出了他。”
      “嗯。你把他带到我办公室去,我有话要单独同他讲。”蔡钧吩咐道。
      当天,学生们从使馆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没有人留意到,乾秀一言不发,红肿着眼睛。
      众人互相告别后,就各自回家去了。
      乾秀慢慢往旅馆走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暗中跟着他的身影。

      之后连着两天,乾秀都没有回家。这可把复争急坏了!在留学生中到处打听消息。
      可自那日从使馆分手,大家谁也没有再见过乾秀。
      哪知到了第三天,竟然有人在报上读到一封署名为吕乾秀的遗书,上面写着:

      自日本颁有“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以来,衮衮诸君,不思进取,忙于逼迫同辈退学,乃至械斗!令亲者何痛,仇者何快哉?以至于日本报纸轻我国人放纵卑劣,吾辈亦有何面目立于世界之林?乾秀唯愿各位同学勿忘本心,重拾东渡报国之志。吾素不畏死,却不耐烦,恐只能为薪,无法为釜。愿列位同胞勿以我是妄言,以我之死为警醒,则乾秀纵以身殉志,亦能明目……

      复争大惊,赶紧报警,并发动大家四处寻找。
      在海边搜寻了整整四天后,日本警察从海中打捞上来一具遗体。
      尸体已经酵化得发白发胖,根本辨认不出容貌。
      但从发型上、还有衣领处缝着的“乾、梅”二字,复争确认,那就是乾秀的尸体。
      他当场抚尸痛哭,围观者无不潸然泪下。

      “升高一点,再高一点……”汪承祖不停地敲着扇子,指挥跟班的把风筝放高。
      他二十上下的年纪,生着一张银盆似的白脸,一看平时就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在日头底下晒过,脸上总挂着一副和他的颀长身材不相称的、孩子气的表情。
      见那只“大雁”缓缓飞过了吕家的马头墙,他从跟班的手里抢过风筝,来回拽着,好让那只“大雁”停留在吕府上空。
      不一会儿,吕府的后门果然开了。
      承祖见碧城带着丫头出来了,马上扔下手里的线轮,高兴地跑了过去。
      “你干嘛呀?昨天不是刚见过面么,怎么今天又跑来了?让爹爹看见你这样轻浮,多不好呀。”碧城有些恼怒地嗔怪。
      “想你了呗。”承祖笑嘻嘻地冲心上人撒着娇,从长衫里掏出一个镂空的小匣子,讨好她,“你看。”
      碧城打开一看,只见匣子里是一支做工极精美的花簪。上面用繁复的工艺嵌着碧玺、翡翠等宝石,正中是一个用珊瑚珠穿成的“囍”字,旁边饰有点翠的如意和飘带。
      见到那个囍字,她有些害羞,想了一下,把匣子推了回去,“这么名贵的选料,这簪子一定价格不菲。我并没有合适的衣服来配它。你还是拿回去送给你娘吧。”
      “怎么没有?等你穿上了新嫁衣,这个簪子配在头上,不是正合适?”承祖带着坏笑,故意逗她。
      见她也在咬唇偷笑,他拽着她的绢帕,亲昵地说:“碧城,再过几个月,你就过门了。到时候,我就不用天天守在这马头墙外,就能见到你了。”
      说着,他笑嘻嘻地把那个花簪插在了未婚妻头上。
      两人正在卿卿我我呢,突然听到从后门传来一阵“老爷,老爷……”的呼叫声。
      碧城赶紧撇下承祖,往家中跑去。
      可怜吕大人收到儿子的噩耗,一头栽倒在地。等到大夫来时,已经药石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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