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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并蒂花开娘子关前 黄粱梦断紫禁城内 ...

  •   “姐,你最近有没有收到余大哥的来信啊?”
      碧城正在学校里备课,二妹碧玉突然找上了门。
      这让她本能地感觉不好,因为小玉从来没有突然造访过,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怎么,你听说了什么吗?”她马上悬着心问。
      “今天有几个军官来了教会医院,叫走了约瑟夫大夫,让他马上收拾收拾去山西。哦,他是我们那儿最好的外科大夫。我听说,是袁大人亲自下的命令,要他马上出发。姐,你说,会不会跟余大哥有关啊?”
      那晚,碧城收到复争的表白后,悄悄告诉了二妹。
      没想到,她一听就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抿着嘴笑道:“余大哥终于忍不住了,我们都猜他哪天才会上门提亲呢?”
      姐姐是当局者迷,碧玉却是旁观者清。
      而且家里不光她一个人这样觉得,就连吴妈和汪叔也常在私下里议论:“要是余少爷还没娶亲,和大小姐倒是顶顶好的一对。”
      大家只是没在碧城面前提及罢了。
      碧玉觉得,姐姐在感情上也太过坎坷了!先是被汪家退了婚,后来又被舅舅搅了亲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己袁克文,可几年下来,两人到底也没有迈出那一步。
      偏偏姐姐又自恃清高,能让她生平称许的男子并不多。
      娘总是唠叨她们:“不能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也不合适的。”
      可姐妹俩私下聊起来,她也同意姐姐的观点:倘若身边无可匹配之人,宁愿独身终老,也好过随便找一个人嫁了。
      但是余大哥不同。
      他和姐姐相识于微时,了解她一路走来的不易,也深深理解她的可贵。除了有家室这一点,其实他是最适合姐姐的人了。
      现在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如果大姐也能往前迈一步,两人没准就成了。
      她有意襄助二人一把,所以一想到有可能是他受伤了,就赶紧跑来通知姐姐。
      这两天,碧城也莫名地心绪不宁,还老做噩梦。现在听了二妹的话,她越想越担心。
      可是自从复争走后,也许是军机不可泄露,也许是他想让她再想清楚一点,她还从未收到过他的来信。
      山西?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飞也似的跑回了大公报馆。

      这几天,消息多得不得了,一会儿这里又议和了,一会儿那里又打仗了……
      姐妹俩从一大堆报纸里,翻出了所有关于山西的新闻。
      碧城猛地看到孙中山先生在《申报》上的演讲:“广东为革命之最初省份,然屡次失败,满清政府防卫甚严,不能稍有施展。去岁武昌起义,不半载竟告成功,此实乃山西之力。使非山西起义,断绝南北交通,天下事未可知也……”
      看到这里,她才知道,原来山西是如此之重要!
      她继续翻下去,发现自阎锡山退守娘子关以来,扼守在当地的,正是北洋第三镇。
      她马上又跑去电报局,给大公报在山西站的记者发电,询问北洋军驻当地长官的姓名。

      电报局自开立以来,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忙过。
      虽然京津的老百姓见惯了大世面,不管是哪儿起义,他们就如同身处台风的风眼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但这几天,电报局附近还是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吕家姐妹是乘黄包车去的,可是隔着几个路口,人流、车流就已经水泄不通了。
      碧城心里本来就急,又碰上拥挤的人潮,简直感觉快窒息了!她提前下了车,步行挤了过去。
      到了电报局大厅,只见上方悬挂的收费比平时翻了几倍,可窗口排队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那些长长的队伍里,有穿着长衫、提着皮包的生意人,也有带着帮办、和中国人一起挤在窗口的外国人,更多的则是穿着各异的太太小姐们。
      她们有的身穿带品级的命妇服,有的穿着从盘扣到锁边都极精致的袄褂,有的只穿了一件不太光鲜的棉袄……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一样的担心。
      碧城发完电报,也和她们一样,立等在收件窗口旁,想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现在是冬天,大厅里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烟味、炭火味交织的气息,让人透不过气来。
      碧玉见一向冷静的姐姐牙关紧闭,眉头紧蹙,便拍着她的手,不停地安抚她。
      不一会儿,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只见柜台里终于走出来一个电报员,双手捧着一沓新收上来的电报。
      他还没来得及将电报分发下去呢,就被一双双伸过来的手和嘈杂的喊叫声淹没了。
      幸亏从旁边的侧门走出来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主动维持着秩序,“一个个来,一个个来……”
      大家于是排好队,轮到哪个,哪个就在窗口伸长了脖子,报上收件人的姓名。
      碧玉也陪着姐姐,慢慢地往队伍前面挪动。旁边不时有哭的,叫的,把电报捂在胸口匆匆离开的……
      等拿到山西记者站的回电时,上面只有令碧城心惊肉跳的十三个字“据悉山西第三镇指挥官余复争”。
      她双手紧捏着那张纸,简直要把它捏透了!
      能让袁世凯亲自派人请医医治的,除了第三镇的最高指挥官,还能有哪个?
      她有感应,复争一定是出事了!

      从电报局一回到家,碧城就一刻不停地收拾起来。
      她刚穿好男装,准备出门,二妹就站在门口,递给她一个硬皮证件:“姐,这是你的记者证,别忘了带在身上。还有,让阿七陪你去吧。”
      碧城感激地看了二妹一眼,带着阿七,赶去了火车站。
      两人辗转到了太原,打听着寻到城里最大的医院,斯科菲尔德医院。
      在医院门口,碧城看到有穿制服的驻兵把守,便猜到复争很可能在这里。
      等进了病房区,她直接亮出记者证,点名要见余参谋长。
      把守的卫兵不知该如何处理,便上报给了张副官:“长官,门口有一位姓吕的记者要见参谋长。”
      张副官出来一看,见是位年轻的男记者。他担心眼下局势微妙,参谋长的伤情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挡驾了。
      “吕记者,我们参谋长不在医院,您请回吧。如果有采访事宜,下次请直接去府衙里谈吧。”
      “下次?那也就是说,你们余参谋长现在不在府衙了?”碧城马上反问。
      张副官觉得这个记者言辞机敏,在‘他’面前恐怕多说多错,索性没有回答,冲卫兵使了个戒备的眼色,转身就往里走了。
      碧城还想跟着,左右立刻拦住了她。
      她灵机一动,冲张副官的背影喊道:“你们参谋长是安徽旌德人士,寿辰是六月初三。他父亲名叫余忠清,母亲岳氏,妻子名叫夏萱,有一儿一女……”
      她还准备说出余则安和余樱环的名字,就看张副官已经转身回来了。
      “您是?”
      张副官知道参谋长的生日和籍贯,还有老夫人的确姓岳,这些信息丝毫不差。看来此人应该是参谋长的故交,他不敢怠慢。
      “我是他的……”碧城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描述两人之间的关系。“他的一位旧友。我特地从天津赶来,只为见他一面。哦,您只要转告他,是碧城来了,他就明白了。无论如何,请您替我通秉一声。”
      张副官面露难色。参谋长刚做完第二次手术,人还没有醒过来,他无法禀报。
      等等——‘他’说自己叫碧城?
      长官在病中烧得不断呓语,不是在喊娘,就是在喊碧城。难道就是‘他’?
      虽然不知道‘他’和长官是什么关系,不过看‘他’满脸关切的样子,张副官决定,先带‘他’到里面看看。
      “你跟我来。”他带着碧城进去了,留下七娣在外面等候。

      碧城一进病房,就闻到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血腥的药水味。只见复争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身上还挂着几个药水瓶子。
      “复争,复争……”她赶紧过去轻轻唤了几声。
      但他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好像没听见一样,纹丝不动。
      她又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其烫无比。
      “他到底怎么了?”她大惊失色。
      “参谋长的腿部中枪,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医生说,就看这几日了。”
      碧城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一路上,她都不停在想:复争到底出了什么事?见了面要给他一个怎样的答案……?
      现在,看见他生死未卜地躺在那里,她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只要能让他醒过来,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她好像忘了张副官在场一样,握着复争的手,轻柔地唤着:“复争,你起来啊。我是碧城,我来看你了。你别吓我啊,复争……”

      直到半夜,复争才慢慢醒过来。
      他只记得自己走下娘子关,然后砰的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走进了一大片油菜花田,就像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那样。
      他手抚着齐腰高的油菜花,慢慢往前走。
      沿途全是搭起的草棚子,每个草棚子下面都有一个画面。
      有的是吕先生在讲课,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正在课堂上嬉戏;有的是母亲抱着他,高举着糖葫芦在逗他;有的是妻子坐在那里,抱着安儿和樱环冲他笑着招手……
      他走啊走,走啊走。
      慢慢的,那些草棚全不见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时,天空倏地照下一束光来。
      那光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他安心地朝着那束光走过去。
      突然,从他背后传来一声声的呼唤:“复争,复争……”
      是碧城的声音!
      他一回身,就看见她穿着那件湖绿色的旗袍,站在那里冲他笑着,笑得那么好看。
      他又转过头去,贪恋地看了一眼那束光。
      最终,还是选择朝碧城走去。
      那束光在他的身后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复争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白色屋顶上一圈很暗的光晕。
      他努力攒足意识,向四周转了转眼珠子,瞥见灯下坐着一个人,那身影看起来很熟悉。
      他想动一动身子,一股撕心裂肺的痛立刻从下面传上来,疼得他“啊”了一声。
      那声音不大,但足以惊动灯下的人。
      碧城旋即冲到他眼前,满眼关切:“复争,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这回,复争终于看清楚她的脸了。
      真的是碧城!这下他更像是在做梦了。
      “参谋长,参谋长……”张副官也从房间另一头冲了过来。
      直到看见了他,复争才有点相信,这不是在做梦。
      “你,你是碧城?”
      “对,我是碧城,我来看你了,你可吓死我了!”她抹了把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复争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
      碧城忙抓住那只手,好像知道他想什么似的,温柔地说:“你先不要动,你受了伤。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直到张副官从外面喊来了医生,复争还是不愿意松开手。
      碧城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把它放进了被子里。
      约瑟夫医生摸了摸他的头,又扒开他的眼睛仔细瞧了瞧,然后掀开被子,查看他腿上的伤口。碧城赶紧转过身去。
      一番检查后,医生松了口气:“伤势很重,但总算救过来了,接下来他要好好养病。”
      碧城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复争听张副官说,他已经晕了三天三夜时,他呵呵笑着:“这么厉害啊,我都不知道。”
      他现在虽然还不能动,精神头儿却很足。
      “你现在还很虚弱,先不要急着说话。来,喝点粥,然后把药吃了,好好睡上一觉。等明天有精神了,再聊也不迟。”
      碧城端起白粥,盛了一小勺。见那粥还冒着热气,便嘬起小嘴,吹得不烫了,方送到复争嘴边。
      复争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乖乖吃进了嘴里。
      见有这么个体贴的人儿服侍在长官身边,张副官觉得自己在那里很是碍眼,便微笑着退了出去。
      复争吃完一碗,碧城问他:“还要么?”
      他也不说话,只管死命盯着她瞧。那灼人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看到心底才罢休似的。
      碧城放下碗,想服侍他躺下,却被他一把拽到了跟前。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她拍了拍他,哄着他:“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但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没心思听。你不必太心急,等养好了身体,我们再慢慢聊。”
      “你放心,我死不了。你能来看我,我就是死了也甘。”
      “呸呸呸!”听他一连说了两个死字,碧城赶紧吐了几口,生气地命令他,“不许你再说这个字。”
      她细心地帮他把手塞进被窝,又把被子掖到他的肩膀处,裹了个严严实实,一丝冷风也不透。
      复争咧开大嘴笑了。
      他已经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从听到她改口叫自己“复争”时,就已经知道了。
      他满足地睡了过去。
      只要碧城能陪在自己身边,他甘愿在这个病房里,躺到云天收夏色,躺到木叶动秋声……

      转眼就要过年了,但内务府今年没有依例,把紫禁城早早地装扮起来。一直到了腊八,宫里还是没有一点年节的气氛。
      紫禁城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愁眉苦脸的。只有三岁的小皇帝还跟平常一样,没心没肺地笑着。
      “共和思想已深入将士之心,将领颇有不可遏之势。压制则立即暴动,敷衍亦必全溃。我等一致要求,明降谕旨,宣示中外,立定共和政体。清廷如不速断,则江海尽失,势成坐亡……”
      听到太监念着南北议和后、四十六名将领联合发回的电报,隆裕太后拿起帕子,哭哭啼啼,直催几位王爷快拿主意。
      庆亲王颓然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醇亲王只管大骂:“袁世凯这乱臣贼子,不忠不仁,早当诛之……”
      然而,一切已经没用了。

      “父亲,现在全天下人都在骂您不忠不仁,逼迫皇室太甚,我们何苦冒天下之大不韪呢?不如就让孙中山他们发电,催促皇帝退位吧。”
      袁克定手里拿着各种议论父亲的报纸,力劝他不必亲自通电,大可以借刀杀人。
      “克定啊,你的见识还不如朝鲜的闵妃!当年朝鲜刚内乱,她就给我们通风报信,说清国和日本谁先到达宫城,谁便是关中王。好名声算个屁!你马上告诉段祺瑞,速速再次通电。”
      逼淸帝退位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功劳,怎么能让别人占了去呢?
      袁世凯对这个大儿子的见识,真是感到很头疼。
      三天后,段祺瑞率全体第一军将领,再次致电清廷。
      这年腊月二十五,隆裕太后最终接受了袁世凯提出的优待条件,宣布清帝退位。

      碧城坐在病床边,就着自来火,为复争读着报纸。他突然淘气地把手挡在报纸前面。
      她笑着收了报纸:“别闹了,赶快睡吧。”
      “我下面痒得厉害,你帮我看看?”复争拽着她的手央求。
      碧城马上满脸飞红,又羞又恼,推开他说:“发痒是好事,证明伤口长肉了,你的身体也快复原了。医生都说,你可以回京养病了。”
      “我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再走吧。”复争还是不依不饶地缠着她。
      他每晚都这样耍赖,碧城知道,再这么纠缠下去,没个了局。
      她才不会又上他的当呢,便摇着头充耳不闻,把煤气灯捻下了些,又把洋纱帐子放了下来。
      复争见她真准备睡了,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你不讲,那我给你讲一个吧。”
      他眼睛里闪烁着小孩子要捉弄人的淘气目光,讲了起来:“在咱们省城西边,有一大片坟地,一天夜里……”
      “不听,不听。”碧城最怕听鬼故事了,刚听了这一句,就捂着耳朵要走。
      复争突然一把拧灭了煤气灯,翻身抱住了她,靠近她的耳朵,在黑暗中暧昧地问:“现在呢,你还怕么?”
      说着,他把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了。

      等他伤好了,准备回京时,已被正式任命为山西都督的阎锡山特来送行。还把孔庚五花大绑,作为辞行礼物,送给了老同学。
      “又荣,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了。人,我已经绑来了,你要是想出口气,悉听尊便。”
      复争看了一眼身旁的碧城,大方地说:“算了,这次我也是因祸得福,随你怎么处置吧。”
      要不是这记冷枪,他也无法这么快看到碧城的真心。
      阎锡山见他伤好之后,非但没有憔悴,反而意气风发。虽然没有明说和旁边这位美人儿的关系,但身上散发的幸福感,简直可以照亮整个站台了。
      他马上心领神会地笑了:“那我就预祝你,早成好事咯。”

      火车缓缓地驶出太原,驶离白雪覆盖的黄土地,驶进层峦叠嶂的燕山……
      越是快到京城了,复争就越是感到不安。
      看着睡在对面的碧城,他不知该不该继续向她隐瞒,当初救她出狱的是袁克文,而不是自己这个事实。
      这几天,两人已开诚布公,她已经向他和盘托出,与袁克文交往的前后。
      可如今,袁世凯已经成了当仁不让的大总统。复争虽然也手握一军的兵力,但比起袁家,是怎么也追不上了。
      他还记得,上次在京城见到袁克文时,这位公子哥儿几次记错了他的名字。那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大大刺疼了他的自尊心。
      虽然袁克文未必是故意的,但他就是无法释怀。
      凭什么,凭什么他花了几十年才能勉强够到的东西,袁克文那么轻而易举就得来了?
      望着窗外渐渐逝去的夕照,他想:也许过去那么久了,袁家二公子这一朝的新贵,不会再和碧城有什么瓜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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