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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30章 吕碧城雪天访贤士 李保生花会逢美人 ...

  •   “哈哈,碧城,你快来看这篇文章。”
      碧城路过方守六的办公室,他很兴奋地喊她进来,共享奇文。
      她拿起桌上的稿件一看,只见通篇文章没有一个标点,十分难读,再看落款处写着“标点亦费事何不算稿费鲁平”。
      “这是鲁先生寄来的?他怎么写了这样一篇文章?”
      秋瑾前段时间来信,说在绍兴开办了大通学堂,并随信介绍了一位名叫鲁平的朋友。
      此人是她在日本时的同学,因不愿在家乡任教,北上天津,撰文为生。
      秋瑾便托碧城帮他介绍几家报社。碧城看了他的文字,觉得他笔上极其来得,就帮他介绍了几个相熟的编辑。
      “这个鲁平。报社一般不给稿件的标点算钱,其他作者都忍了,只有他,丁是丁卯是卯的,偏偏送来这样一篇文章。”方守三对此举大摇其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他是笔上不含糊,嘴上不含糊,钱上也不含糊,难得的表里如一。你总不能奢望一个文笔犀利的人,做人也那么随和吧?你要是不喜欢这篇稿子,我拿去给《国闻报》好了。”碧城替他辩解了一番。
      如今,她经历过的小人越多,就越是欣赏这种健全真实的性格。
      “别别别,你介绍来的大人物,我岂敢慢待?我马上让他们一个标点一个钱地补给他。”方守六急忙抢回那篇佳稿,生怕她真的夺了去,送给其他报纸。
      “那好,你让他们算好了钱,我亲自给他送去。”

      等账房算妥了稿费,碧城又去女师大支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然后依着来稿上的地址,亲自踏雪去访鲁平。
      外面的积雪已经有半尺厚了,她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幢好似白糖糕的寓楼。
      当房东太太说有访客时,鲁平还在纳闷:这种天气,有谁会上门来?
      等下了楼,见是吕碧城满身雪花地站在那里,忙把她让进了楼上的房间。
      说是楼上,其实他租住的,不过是楼梯拐角的一个亭子间。里面只有一面朝北的窗户,所以白天光线也很暗。但因位于主人家的厨房上方,不见阳光,倒也不觉得冷,就是气味不大好。
      房间布置得很简朴,收拾得却很干净。
      紧挨着窗户是一张书桌,上面点着一盏自来火(煤气灯)。旁边有两个相框,一张是鲁平和母亲的合照,一张是他身穿日本和服的单人照。靠墙处摆着一个简单的竹制书架,上面堆满了书,还挂着一柄紫竹油纸伞。那些书里既有高深的诸子正史,也有《山海经》等志怪小说。
      碧城心想:这样复杂的读书品位,倒是和他矛盾又独特的个性,表里如一。
      “不错么。”她自顾自拉开书桌前唯一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鲁平摘下眼镜,里里外外擦了一遍 ,然后一脸坦然地拿出一个干净杯子,给她倒了水。
      “喏,这是我们大公报欠你的稿费。”碧城晃了晃手里的一个小钱袋。
      “哈哈,看来以后编辑不必辛苦地除去标点符号,再算稿费了。”鲁平笑着接过来。
      “没想到,鲁先生你也会笑啊。”
      这还是两人相识以来,碧城第一次见他笑。
      结果,他瞬间又恢复了平常的严肃模样:“不是我不爱笑,只是这世上可乐的事,本就不多。”
      碧城又拿出那张二百两的银票,放在了桌子上。
      这还是她从袁世凯那里学来的,对人才要先付工资。
      “这些是预付您的教习工资。鲁先生,我想聘请你做我们女师大的国文教习,教授白话文。不知您肯不肯屈就啊?今天我可是踏雪访贤,亲自来表示诚意。要是您同意,明天学校就可以下聘贴。”
      碧城平素擅长的是文言文,但她觉得,白话文通俗易懂,将来作用一定在文言文之上,师范生要普及知识,必须掌握好它,所以有意为女师大,再聘一位专攻白话文的国文教习。
      鲁平的文章,是她迄今看过的白话文里最好的。不但逻辑清晰,且从不止于罗列问题,而是能进一步分析问题背后的原因,甚至能指出解决之道。
      这是判断文章好不好,有没有层次的一个重要标准。
      有的文人空有谩骂,却像缺糖吃的小孩子一样,缺少直视问题该有的勇气。但鲁平不一样,他不但睁大了眼睛看,还大喊着让所有人听,从不和稀泥。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针对某个政权或某个团体,而是对所有做坏事的主谋、旁边吹吹打打的小鬼、甚至深受其害、麻木不仁的奴隶,都绝不宽恕。
      他就像一个文字的修罗,捉鬼的钟馗,用手里的笔做刀,犀利地扒下那些魑魅魍魉的皮,展示给世人看。
      这样务实清醒的文笔,是她所欣赏和敬佩的。
      “那贵校打算让我怎么讲课呢?”鲁平先试探性地问了这么一句。
      在家乡短暂的任教经历,曾让他觉得十分受缚,所以尽管报酬可观,他宁可辞去教职,自由地撰文生活。
      “讲义您自己定,至于讲什么,怎么讲,学校不会干涉。但会定期举办校务陈报会,由教职工和学生代表,来决断问题。所以,鲁先生,如果他们不喜欢你的课,到时,我也留不得你哦。”碧城坦率地说。
      这个回答让鲁平很心动,他想了一下,将桌上的银票又还了回去:“吕小姐,我愿意试一试你们的聘请。不过工资不必预付,按规矩结账就好。”
      他喜欢坚持原则。

      “娜拉的出走”,鲁平在黑板上写下这五个字后,就问:“同学们,我们今天讲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你们有谁愿意告诉我,娜拉要出走,最重要的三件事是什么?”
      最前排一个扎着辫子、面相倔强的女学生第一个举手,鲁平示意她来回答。
      “是反抗,做自己和解救他人。”那位女生起立,掷地有声地说。
      “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许萍。”
      鲁平在讲义上记下了她的名字,又问:“那娜拉出走之后,要以什么谋生呢?”
      见她没有答案,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谋生、爱护、改革”三个词。
      “在西方,大家普遍认同一个道理,权利与义务是对等的。你要享受旧式家庭的权利,就要付出旧式女人的义务;你要享受新式家庭的自由,就要承担新式女性的独立。权利与义务从来不是对立碾压的存在,而是相互促进、交互缠绕、同一个问题的一体两面。如果出走之前,不想好以后的谋生手段,就会发生娜拉式的悲剧。所以要自由,第一要谋生。没有生存的技能,是很可能、也很容易堕落的。你们今天坐在这里学习,就是在为将来准备好谋生的手段。那谋生之后呢?我们中国人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当你能够自立了,就要继而爱护你的爱人、亲人、朋友。这个过程其实就是改革。改革从来不是居庙堂之高才忧其民,而是在能改之处,随时随手地改,无论大小……”
      坐在教室后面的碧城听着这些大道理,心中感慨万千。
      鲁先生讲得真是句句至理名言!作为一个离家出走的当事人,如果有人要她讲心里话,她也一定会讲出同样的话来。
      看来,他绝不是一个耿直的硬汉,而是一个深沉的、有韧性的斗士。这个老师,她没有给学生们选错。
      课后,她见学生们围着鲁先生问这问那的,便笑着退出了教室。
      “吕校长。”内务长迎面走来,跟她打了个招呼。
      如今,碧城已经从总教习升为校长了。
      她拦住内务长,指了指里面:“你记住这位鲁先生,月底结钱的时候,千万不要少了他一文钱薪水。”
      “怎么?”
      “我恐怕他会提前下课。”碧城笑道。

      转眼到了阳春三月。海河公园照例举行了一年一度的花会。
      每次到这种人多聚集的时候,巡警总会格外的忙。不光要维持秩序,还要防止扒手,留意淫贼,因为总有些轻浮的人,会趁着这种场合,对女人或评头论足,或动手动脚。
      为了防着那些无赖,天津巡警今年依着新晋警司李保生的建议,在花会大门外,为男女分设了不同的出入口。
      一大早,保生就尽责地来到现场查看。只见这边刚逮住一个扮作女人、想走女性通道的男子,那边又喧喧嚷嚷吵闹了起来。
      原来,有个戴金丝眼镜、手提皮包、看起来蛮有身份的男人,瞧见一顶小轿过来了,就假装绊倒,趁着轿上的女子下轿时,抓了乘轿人的脚,企图调戏。
      那女子马上反踢了他一脚。
      轿夫也上来理论,焦躁地甩了男人一巴掌,骂他是“老虎头上抓虱子”。
      那男人臊不过,就死鸭子嘴硬,不承认骚扰。几个人就发生了口角。
      保生走过来,一瞧见那女子的模样,脑子登时嗡得一下。
      这不是当年他一路护卫,一直苦苦寻觅的吕碧月么!
      虽然当年失散时,碧月只有十三岁,但他曾发誓要找到她,几乎每天都要在脑子里把她的模样过上几遍,所以绝对不会认错,尤其是她眼角的那颗美人痣。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碧月也认出了他,当即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
      震惊、羞愧、惊喜、埋怨……种种表情,交织在她脸上。
      旁边的警察和路人则带着愉快的表情围观,仿佛他们来花会,就是等着瞧这种热闹似的。
      轿夫不停地向警察指责那名男子不检点,围观的人也窃窃私语。
      那男人臊不过,就理直气壮地叫嚷起来:“你们当她是什么好人?她是晓月楼的杨翠喜。不过是个妓女,摸了就摸了,装什么贞洁烈妇?”
      旁边的人方才还义正言辞地指责他,听了这话,马上都调转头,用猎艳有之、好奇有之、鄙夷有之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碧月。
      他们朴素的正义感,从来都是跟着情绪转的,并没有什么立场。
      那些目光落在碧月身上,让她感觉比艳阳天的大太阳还刺眼,不禁低下头去。
      保生见状,厉声喝道:“你既已承认摸了人家,还言语轻佻,诽谤妇女。来人啊,把他给我抓起来,带枷游街!”
      带枷游街是要千人共观,大伤颜面的。
      保生一看此人的模样,就知道他不缺钱。这种人通常很要面子,他就是要让他尝尝当众丢脸的滋味。
      那人马上高喊着“冤枉”,但为时已晚。两边的巡警用警棍往他的腋下一夹,就把他给夹走了。
      围观的人也渐渐散了。
      碧月仍杵在那里,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没想到:分别多年后,竟会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场合,与故人重逢。
      保生察觉到了她的窘态,主动掀起轿帘说:“小姐,别怕,我送你回去。”
      碧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依言钻进了轿子。

      在送她回去的路上,保生一直在想:刚刚那人说她是杨翠喜……
      他也听闻过这个案子,吕碧月怎么会变成杨翠喜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等轿子进了晓月楼后面的胡同,碧月命令停轿,带着保生,从后门直接进了房间。接着又吩咐丫头:“你出去看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她才喊了一句:“保生哥,别来无恙……”
      只这一句,她的喉头就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三小姐……”保生见她落泪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
      “我娘和姐妹们都好么?”
      “她们都好,她们就在天津!你呢?这几年你去哪了,我们找你都快找疯了!”
      “那我送去的信,她们为什么没收到?”
      碧月心想:难道石筠荷根本没有帮我把信送出去?
      “信,什么信?你什么时候送的?送到哪儿了?”
      “去年秋天,我刚被,刚被卖到这里时,托人送信去了舅舅家,让他们快来赎我。”
      “该死的杂碎!”保生一拳就砸在了桌子上,差点把桌子砸出一个洞。
      接着,他把严家和吕家闹翻、碧城离家出走等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你舅舅肯定是记仇,所以才没有把信转给你娘。”
      碧月并不晓得这其中的曲折,她一时不知到底该怪舅舅心狠,还是怪自己的命不好?
      “好在咱们现在总算是见着了。你放心,我马上就告诉你姐姐,接你回家。”保生激动地说。
      碧月突然沉默了,呆了小半晌,才垂着眼睛,仿佛自言自语:“回家?我怕是离不开这里了。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保生哥,你答应我,先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我娘,我怕她会受不住。”
      保生很奇怪,她为何会这么说?但见她盈盈一汪泪眼的样子,不知怎的,他脱口而出:“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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