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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28章 海津畔繁华开夜宴 阿谀徒巴结送大礼 ...

  •   庆亲王抵津那天,袁府周围早早地就戒了严。人马进出,都要由亲兵小心检查。
      从清晨起,袁府的十几个管家就开始调派桌椅,打扫庭院。
      到了下午,府门前的大街上持续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车轮声、还有达官贵人们兴高采烈的笑声。后门也被一辆辆运货的大车淹没了。那些车子上,高高地堆放着成箱的酒坛子、菜篮子、鸡鸭鱼笼和各色瓜果……傍晚,又有几大车操着二胡、月琴等乐器的戏班子,纷至沓来,好不热闹。
      等到开宴时,一簇簇绚烂的烟花绽放在朦胧的秋月下。先是十几串的百子响鞭,劈啪作响;接着是一阵金星如雨,错落满地。有的如钻天猴,直贯云霄。有的在半空中,飞溅成朵朵兰花竹叶……
      到了最高潮处,是一段翻江倒海的二龙抢珠。那二龙连翻了几个跟头,口吐数十月炮,通身鳞甲都冒着黄烟,良久不散,照得河面上片片火光,彻里透明。老百姓隔着海河瞧见了,都兴奋地连连喝彩。
      望着那通天的富贵和辉煌,每个人都觉得与有荣焉,仿佛那些烟火落在了他们的头上、脸上,也是属于他们的富贵一样。
      其实这天白天,天津的老百姓已经目不暇接,看了一整天的热闹了。先是海河上张灯结彩的巨大官船,接着是教武场那边传来隆隆的火炮声和军武队号子,无一不在宣示着,此次钦差大臣的尊贵。
      上次天津卫这么热闹,还是几年前老佛爷从西安回鸾时。不过彼时的市面不好,都是袁世凯为了讨太后欢心,特地调了军乐队,在火车站营造的假热闹。要是她老人家当时下车,稍微往城里走一走,街上的凋敝立马就得露馅。
      但如今的天津,已经此一时彼一时了。所以,袁世凯除了阅兵之外,还给庆亲王安排了许多其他视察。唯恐他在三天之内,看不尽这天津卫的真热闹!

      袁府临河建的新式洋楼已经通了电气灯,平日就亮堂堂的。今夜依着迎接亲王的礼制,又加挂了一圈宫灯,更是照得整个府邸分外通明,好像龙王爷的水晶宫一般。
      来往穿梭的宾客自然都是盛装出席。辉煌的灯烛打在他们的绸缎上,反射出一阵阵流光溢彩,照得人眼晕。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就连交谈的音调都比平时更加的中气十足,因为今夜能在袁府列席,是一件足以夸耀很久的事。这证明他们在朝廷,至少是在天津,举足轻重。
      这些身穿朝服的官员如同虾蟹一般,簇拥在庆亲王父子及袁世凯父子周围。以他们四人为圆心,这四个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辐射出一圈深蓝色的涟漪。
      主子们忙着巴结与被巴结,下人们也忙着吆喝与被吆喝。这边酒雾初消,那边茶烟乍起。
      只有袁克文一个人,幽游在这片涟漪之外。
      他今夜没穿官服,只着了一件随常的竹白色长袍和银色马褂,看起来更像是一只闲云野鹤了。
      虽然他站得离人群很远,但一阵热风吹过,还是带来了那边的尘气。
      他皱了皱鼻子,在心中连连懊悔:今晚真该和梅真一样,托故不来。
      身处在这冠裳满座、灯彩盈门的中心,总令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因为太过于接近光芒本身,就容易看到它华泽下的真实和龌龊。
      与亲身经历这些相比,他还是更喜欢远观。
      当他隔着人群,看到碧城也一个人坐在角落时,便信步走了过去。
      碧城今晚穿了一件湖绿色的定制旗袍,外披一件墨绿色的斗篷,戴着一副绿玉耳坠,摇曳在光下,更衬得她肤白如雪,绰约动人。往那里一坐,就是一片令人心静的碧波。
      克文突然想起,已经许久未见她穿过男装了。
      是了,如今她已经做到很多男人都做不来的事,自然无需再着男装了。
      “怎么,你的家事都办完了?”他故作闲适地坐在她身旁,无所谓似的跷起了二郎腿,上半身却不自觉地靠了过去。
      碧城听出来,他这是取笑她以家事为借口辞职,她偏要打趣回去:“怎么,今天费树蔚不在,你可以直接同我讲话了?”
      “哎,早知道你想他,我就单给他发个帖子,请他大驾光临了。”克文假装吃醋地说。
      “那你干吗不请他?人家为你跑前跑后,回头又得罪了他。”碧城回敬道。
      两人早已习惯了这种互相揶揄的相处方式。即使许久不见,只要斗上几句嘴,马上又能回到令彼此轻松的状态。
      “哈哈,在这天津卫和四九城,还没有我袁克文不敢得罪的人,就只有你。”
      最后这句,他说得很轻,碧城却听得很重,一时脸红,低头莞尔一笑。
      两人之间因芥蒂而生出的疏远,也在这默契的相视一笑中,烟消云散了。
      碧城当然知道,她应该和克文避嫌。可他就是有办法,用云淡风轻的调侃,和周到又不求回报的帮助,润物细无声地化解掉你的防备,甚至让你不自觉地就欠了他的情。
      她也闹不明白,像他这种生在钟鼎世家的公子哥儿,该有一颗高高在上的傲慢心才是,怎么偏生出了一颗能真正理解别人的同理心?老天爷还真是会作弄人。
      这时,远处传来丝竹的声音。
      袁府的管家看时辰差不多了,就请了袁世凯的示下,安排台上的戏班子,先奏了一段助兴的小调。
      众人知道,这是预备起戏了,便抓紧最后的机会,争先恐后地巴结几位权贵。庆亲王父子周围,突然变得像菜市场一样喧闹。
      在这一片喧嚣中,复争忽地望见了远处的碧城。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
      台上嘈杂的弦声,台下热闹的聊天……他都再也听不到了。
      这几年的军旅生活,把他锻炼得更高也更壮了。曾经瘦弱的骨架上,如今长满了健实的肌肉。站在那里,明显凌驾于其他官兵之上。转身时,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蓝色制服下,大块儿的肌肉。
      在那鼓鼓的肌肉之上,是一排亮闪闪的勋章,衬得它们的主人神采奕奕。
      走路时,悬挂在腰间的长军刀,碰着他腿上那双雪亮的、毫无褶皱的长统靴,一阵叮当作响。
      这种象征着身份的声音,连同今夜这繁花似锦之地,都令复争感到心旌荡漾。
      再加上周围官员身上朝珠的沉香、蜡烛燃烧的气味、和秋风送来的花园香气,一起形成的一种权力中心的味道,熏得他有些飘飘然起来。
      本来,他是打算明天去女子师范大学视察时,再去找碧城的。没想到,今夜竟然在这里提前与她重逢了。
      他惊喜地发现,当年那个青梅竹马的小女孩儿已经变了,变得更成熟,更漂亮,也更女人了。
      可是——
      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是谁?
      碧城冲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妩媚。
      他还从未见她这样向谁笑过,就连在乾秀面前也没有。
      他真恨不能马上走过去,和她说说话。
      但身为护卫队长,职责在身,他又不能离开。
      这种感觉真令他难受!明明心上人就在不远处了,他却怎么也够不到,好像永远跟她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似的。
      这时,开场的锣鼓响了,大家纷纷坐定。
      复争也只好贴着庆亲王,心烦意乱地坐下来。
      今夜,袁府特地在戏台前,摆了几十张外国圆桌,上面尽铺着大红的台单,雪白的洋纱手巾也折成花朵状,插在玻璃杯里,还别出心裁地用高脚玻璃盆,呈放着各色外洋水果及糖食点心。连见多识广的庆亲王看了,都暗暗点头。
      开戏时,袁府的管家弯腰捧上了用红缎子托着的戏单子。
      袁世凯亲手打开,奉给了王爷。
      庆亲王点的第一折戏是《紫钗记》。
      当台上的主角唱到“剑合钗圆”中拾钗一节时,早有袁世凯安排好的看客高喊:“凤簪落地,重返佛山——”
      宾客们自然齐刷刷地鼓掌叫好。
      坐在王爷身后的那些太监听出,这句喝彩既是借着凤簪向老佛爷致敬,又有寓意王朝东山再起的意思,纷纷满意地点着头。
      庆亲王也用欣慰的语气说:“慰亭啊,你有心啦。回去我一定把这些讲给老佛爷听,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袁世凯忙把整个身子都凑近了,笑道:“王爷,下官只不过借花献佛而已。要说还是您的戏点得好。这一折‘剑合钗圆’唱完了,下一折可不就是‘节镇宣恩’了么?”
      又是一句一语双关的妙答,说得两个人都抚掌大笑起来。
      台上的戏子唱着一折一折的人生奇遇,台下的看客也被命运安排着聚散转折。
      随着丝竹越来越急,鼓点越来越紧,杨家班当家花旦的嗓音,也跟着时而高亢,时而清脆,时而如泣如诉起来。每一处都恰如其分地扣住看客们的心弦——尤其在紧要处——简直把霍小玉的悲欢离合唱得荡气回肠,仿佛她就是霍小玉再生一般!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牢牢吸引住了。
      那透着凄楚寒意的唱词,仿佛一个个泛着冷光的珠子,串起了天下一个个颠沛流离的苦命女子的身世。
      碧城在台下听着,不禁想起了自己和小妹的际遇,潸然泪下。
      有人“座中泣下谁最多”,就有人“酒力渐浓春思荡”。
      许多达官贵人看着台上花旦那婀娜曼妙的身段,我见犹怜的眼神,心中都升起了阵阵躁动。
      尤其是庆亲王的儿子载振,他如痴如醉地张着大嘴,随着台上花旦的朱唇一张一合,也情不自禁地摩挲着自己的嘴角,十分失态。
      这一切,都没能逃过坐在他身旁的袁克定的眼睛。

      这场火树银花、人间天上的欢宴,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才渐渐车稀火烬。
      杨家班的人领了赏钱后,高兴地乘着几辆大车,赶回在城外的客店。
      他们的车还没停下呢,就瞧见客栈门口候着一位年轻公子了。
      那位公子殷勤地提着灯笼走过来。车上几个女人便冲花旦杨翠喜挤眉弄眼地窃笑,令她有些不好意思。
      “李公子,我不是说过了么,今晚要去袁府唱戏。你又何必在这里等呢?”翠喜扶着那人的臂膀下了车,冲他小声嗔怪。
      “我不放心嘛,再说我也想见到你。”李叔同像个孩子一般,冲她撒着娇。事实上,他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
      “喀喀,”杨家班班主背对着两人,干咳了几声,一脸漠然地说,“翠喜啊,快进去吧。咱们还得对明天的戏文呢。”
      “诶,爹,我这就来了。”翠喜怕班主生气,忙拢了拢裙子往里走。
      “你等一下。”李叔同喊住她,从身上那件雪青纺绸长衫中,拖出一块折得整整齐齐的熟罗帕子,“这个送你。”
      翠喜怕被人瞧见,匆匆将手帕往袖子里一塞,急忙忙地进了客栈。
      李叔同呆呆地看着她的身影,许久才提着灯笼离开。
      夜里,等其他人都睡下了,翠喜就着月光,偷偷展开那方帕子,只见上面写着半阙《菩萨蛮》: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
      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
      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
      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她轻轻抚了抚那方帕子,又害羞地拿它捂着脸,吃吃地笑了一会儿。最后,小心地把它叠起来,藏进了一个荷包里。

      第二天,天仙园和往常一样人头攒动。
      这一个月来,只要有杨家班的台柱子杨翠喜登台,观众总是特别的多,甚至拥挤不堪。
      不过,今天的看台中央却静而不乱,因为整个场中心区域,都被道员段芝贵包下来了,坐满了达官贵人。
      杨翠喜刚登场唱了一小段,载振就大喊一声:“好,赏——”
      手下人立刻将一堆白花花的银元宝和黄灿灿的金豆子,放在托盘内,呈给他过目,然后咣啷啷地撒到台上,砸了个碰头彩。
      台下的看客见了,都齐声喝彩。
      杨翠喜又唱了一小段,段芝贵也附和着打赏,银子又雪花般地扔到了台上。
      天仙园的观众有捧杨翠喜的,也有为她争风吃醋的,可谁也没造过这么的大场面!
      大家伙儿一见撒银子,都兴奋地大叫起来。叫好声和银钱的落地声此起彼伏,好像开了锅一样。
      一场戏下来,台上雪白一片。
      戏院老板和杨班主都乐得合不拢嘴了,清场后,立刻拉着翠喜来给两位大爷谢赏。
      此时,杨翠喜已经褪去戏妆,只穿了一件银红色小袄,密绿色散脚袴,外罩一件天青色小背心,并梳着两角丫鬟,垂着两股流苏。
      那副峨眉淡扫、素面朝天的样子,与刚刚在台上浓妆艳抹的装束比起来,更显得她一尘不染,好似一朵能掐出水的花骨朵儿。
      见她踩着小碎步飘然而至,足尖都好似泛着韵律,久在脂粉堆里打滚的载振,不禁心旌荡漾。
      这样的美人儿真是极品!扮上了就是祖师爷赏的一股媚气,下了妆又天然有一种天真。载振真恨不能把她当场抱走。
      “这位是京城来的贝勒爷。杨姑娘,贝勒爷夸你的曲儿好人更好呢。”段芝贵暧昧地替他们做了引荐。
      戏院老板和杨班主一听见载振的显赫身世,都震惊得慌忙跪下来,身子直打颤。只有翠喜保持了仪态,依礼款款下拜。
      载振挨着她的脸问:“杨姑娘今年多大了呀?”
      他挨得实在太近了。翠喜甚至能感到他的气息吹到了自己脸上,不禁双颊泛红,翘鼻尖也跟着微微抽动,更显得娇艳欲滴。
      “启禀贝勒爷,小女今年十五。”
      “好年纪,好年纪。”
      载振竟也不避人,直接伸出扇子,抬起她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她瞧,越看越喜欢。直到翠喜轻轻地推开他的扇子,才作罢。

      考虑到贝勒爷后天就要离开了,等回了京,喜新厌旧的他可能很快就会忘了杨翠喜,又看上别的新欢,段芝贵当晚就找到杨家班班主杨茂尊,提出要买了翠喜,送给贝勒爷。
      升官发财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要想成事,就得尽快。
      这次要不是大公子袁克定指点,段芝贵凭着他道员的品级,是很难搭上载振这条大船的,所以才着急。
      他说明来意后,迅速使了个眼色。
      天仙园的老板会意,马上在旁边卖力地撺掇:“杨班主,我知道翠喜不是你的亲闺女。你舍不得她,不过是因为她是你们杨家班的摇钱树。可她就是再红,也不可能找到比皇亲国戚更粗的大腿了吧?您老人家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哟。下半辈子靠着贝勒爷,还有什么可愁的?这么着,一万两银子,就算她再红上十年,也不可能给你挣到这么多钱了吧?”
      “一、一万两?”杨凤尊惊得下巴都掉到烟袋上了。
      这么多钱,都够他花十辈子了!这一定是老天爷给他当年救人的福报……
      他正想着美事儿呢,急性子的段芝贵又催促道:“你可别不识抬举啊。要是回得慢了,贝勒爷改了主意,这后悔的滋味儿,可不好受。”
      杨茂尊哪会不答应呢?他是被凭空掉下来的一万两银子砸晕了,根本无从思考,以自己的福分,到底接不接得住这么多钱?只顾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我同意。”
      “那行,今晚就让你女儿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我就送她进王府。”
      段芝贵就这样简单地敲定了杨翠喜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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