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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喜变忧袁府拒赐婚 悲转乐刘家攀嫁女 ...

  •   仲夏的紫禁城,酷热难耐。
      御花园里的知了在树上聒噪个不停,让人听了心里烦躁。
      袁世凯身穿朝服,衣领早已洇湿一片,却还弯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慈禧身后。
      辛丑年的义和团之乱,如今已经初步平定。回过头来,大家才发现,这个铁腕的山东巡抚是多么有先见之明!
      在拳乱爆发之初,他就用一场鸿门宴,终结了义和拳在山东的扩张。
      尽管拳众随后向直隶等地转移,并最终进京,酿成大祸,但袁世凯的武卫右军就像是楔子一样,死死钉在了山东。
      正因为有了他和这支军队的存在,客观上才阻止了义和团向南方各省蔓延,使南方有条件促成“东南互保”。
      朝廷下令各路军队进京勤王时,袁世凯又审时度势,只派人率领六个先锋营进京,自己则以“山东防务吃紧,兵力不足”为由,表示暂不能北上。
      因为他料定清军必败,不必做无畏的牺牲,所以一面用六个营的兵力,安抚住了西太后,一面按兵不动,保全了实力。
      结果,战局果然如其所料。荣中堂的前后左中四支武卫军,被八国联军打得元气大伤,再也成不了气候。而他的武卫右军则几乎完璧无损,成为拱卫京畿的一枝独秀。
      袁世凯压对了!
      他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勇气,赚取了更大的政治资本。
      八国联军撤走后,他的权力与威信比任何人都更加稳固。
      清廷再也无法把这个地方大员,当成案板上的肉了。
      即便慈禧明知,他在义和团的事情上,和自己唱了反调,但还是少不得要加封他为“太子少保”,并赏穿黄马褂。
      所忌惮的,正是他手中的兵力。

      一行人在御花园的一处凉亭歇息时,慈禧突然没来由地叹了一句:“唉,也真是难为你们了。今年这天儿格外的热,却也没个地方避暑。”
      袁世凯一听,扑通就跪下请罪:“老佛爷,都是奴才们的不是,奴才让主子受罪了。等奴才们把园子修好了……”
      “罢罢罢,休要再提那个园子啦。”一提起修园子,慈禧就满腹委屈,“这李鸿章在两广总督的任上,放开了广东的赌博业。先是规定一家什么公司(闱姓承包公司),每年交两百万的赌饷。后来又以筹集海防的名义,把什么铺票、白鸽票,各种赌票子,都承包出去了,又收了二百多万两银子。”
      她边说,边动了动小拇指上的指套,示意给袁世凯赐座。
      “这二百万两是多少呢?甲午的时候,咱们以海防捐的名义,筹钱修园子,总共不过才弄了二百万两,哀家就被天下士子骂成了亡国的祸患!结果呢,广东放开赌禁才不到一年,就收了多少个修园子的钱?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呀?”
      此言一出,旁边只有李莲英和袁世凯两人,敢应景地干笑几下。其他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老佛爷所言极是。这天下士子总嚷嚷着,要朝廷励精图治。可老百姓也要励精图治,咱大清才能兴旺啊。”袁世凯附和道。
      “正是这话。你和李鸿章都是明白人,才想得通这个理儿。”
      慈禧真心觉得:现在满朝文武能跟她在同一个层面上看问题的,恐怕只有李鸿章和袁世凯了。
      “哀家已经属意各省效仿广东,放开赌禁。你在天津弄得不错,这洋务要推行到直隶,钱就从这上面出。”
      袁世凯赶紧跪下谢恩:“奴才叩谢太后恩典。”
      这时,李莲英在旁边适时地提醒:“老佛爷,各位亲王和大人都携了家眷,在殿上等着给您庆贺回鸾呢。”
      “那这大暑的天气,就别让他们候着了。”
      慈禧命令起驾,携众人去了大殿。

      等众大臣参礼毕,慈禧又特意在偏殿召见了袁世凯的家眷,以示荣宠。
      袁世凯此次上京,只带了两个年长的儿子来给太后见礼。
      父子三人请过安后,慈禧吩咐下面跪着的两个年轻人:“抬起头来。”
      两人听见太后吩咐了,方敢把头抬起来。
      慈禧隔着帘子望过去,只见他们一个三十岁左右,个子不高,长相普通。另一个十六七岁的光景,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身上有一种累世清贵的书香气。
      那清俊的模样,就是放在满城的世家公子里,也算是出挑的。她当下就中了意。
      有权的人对于他们看中的东西,本能地就想据为己有,好像这些东西天生就属于他们似的。
      “都多大了?”
      “启禀老佛爷,奴才的长子袁克定今年二十七岁,次子袁克文今年十七。”听见太后垂问,袁世凯忙替儿子们呈报。
      “嗯,可曾婚配?”
      袁世凯心思极快,马上意识到:太后这样问,怕是有意要指婚。
      克定早已成家,但克文却尚未定亲。要是老佛爷金口一开,指来一位格格,那可就不得了了!
      今后袁家不仅要小心供养着这位公主,家中的一举一动,也全在太后的掌握中了。
      不行,断不能给克文和自己戴上这个紧箍咒。
      于是,他斗胆撒了个谎:“谢老佛爷垂问,犬子均已婚配。”

      袁世凯一回到天津,就将这件事告诉了五姨太杨氏,并吩咐她:“务必给克文尽快定一门亲事,家世模样不必挑三拣四,清白就行。否则只怕夜长梦多,这可是欺君的大罪啊!”
      他吩咐得虽然简单,可杨氏却犯起了难。
      杨氏今年三十出头,生得宽口阔鼻,很有些福相。
      虽然姿色在府里算不上最美,却最受袁世凯的信任和宠爱。府中大小事务,从理财开支,到老爷吃什么、穿什么……都由她来定,地位相当于如夫人。
      平日,袁府的人都敬称她一声“五夫人”,可因她治家严谨,私下里没少偷偷喊她“王熙凤”。
      所以,尽管老爷交代过“不必挑三拣四”,可杨氏要办这个差事,就不但要办得快,还要办得好。这样才能让府里的人都服气。
      她知道,克文自小被大姨太宠坏了,一身的少爷脾气,要是太拧着他,给他强娶一个,将来他们夫妻不睦,他肯定要怪自己。
      而且到时就算克文不说,大姨太恐怕也难免会心生抱怨。
      所以,这门亲事又得照顾克文的意思,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媒人,还得尽快解决,实在棘手得很。
      思来想去,她只好从身边常走动的人家里,物色现成的。
      她正好想到一个常来家里巴结的候补道刘尚文。这人不是总吹嘘自己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么?
      她知道,此人原是一个安徽盐商,早年在天津、上海等大埠置办了房产。
      人富了自然要求贵。所以自打老爷当上了直隶总督,此人便有事没事,老来袁府孝敬。
      这人虽说是俗了些,可家世清白,人品也还过得去。五夫人对他的印象不错。
      她记得,有次打牌时,瞧见他的扇面很是雅致,一问是他的女儿所作。
      克文平时最喜欢风月诗词那一套了。如果刘小姐真像她父亲所描述的那样,如花似玉,又能文善画,和他倒是佳偶天成的一对儿。
      有了这个心思,杨氏便决定,亲自去刘家相一次亲。
      不过在上门拜访前,她并没有透风给刘尚文。省得将来做不成亲家,再无端开罪于他。
      克文偷偷定亲这事很敏感,可大可小。
      少一个仇家就是多一条路,这是五夫人一贯的信条。

      这天,五夫人来到刘家,原指望能在席上直接见到刘小姐,可刘尚文夫妇并未让女儿出来作陪。
      她只好又寻了个机会,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呦,刘大人,你这扇面上的夏荷画得可真好呀。清新宜人,濯而不妖,让人不禁想起孟浩然的那两句诗来。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想必用这把扇子扇风,也带着荷香吧?”
      刘尚文在诗词上没什么造诣,没有听懂五夫人的意思,只顾着露出他那没心没肺、招牌似的笑脸。
      那副巴结的笑容,配上他汗涔涔的圆脸,显得他没有什么自尊心的样子。
      但也正是这种随和,得以让他打入任何、哪怕是比他高很多的圈层中。
      “五夫人,您见笑了。这把扇子不值什么钱。我家里还有好几把上好的象牙苏扇,都是名人作画。我叫他们马上取来……”
      五夫人暗暗白了他一眼,心中鄙薄:哪个稀罕你那几把破扇子?
      还没等他说下去呢,她就指着扇面,自顾自念道:“便作花名也断肠,残红消尽自清凉。露零瑶草秋如水,帘卷西风月似霜。泪到多时原易淡,情难勒处尚闻香。生生死死原皆幻,朝朝暮暮终作古。梅真题,这个梅真是哪位啊?啧啧,好俊的小楷!”
      “梅真便是小女,她平时很喜欢习练楷书,五夫人好眼力。”见丈夫失态了,刘夫人及时接过了话。
      “哦,那可否请刘小姐出来,也为我画一幅扇面啊?”五夫人故作轻松地问。
      “当然,当然。能为五夫人作画,是小女的荣幸。”
      刘尚文忙不迭叫人请小姐来。
      不一会儿,丫鬟就扶着一个妙龄少女走了进来。
      梅真上前行了礼。
      五夫人亲昵地拉起她的手,仔细端详了她一番。
      见她通体瓷白,细腰溜肩,果然如她父亲所形容的,是个玉一般的人物。
      一双大眼睛就如同婴孩一样清澈,小小的鼻尖和嘴唇平添了几分柔弱感。那副柳丝袅娜春无力的样子,像是风一吹就会碎的主儿,让人看了就想心疼。
      她又看了看刘大人那张泛着油光、闪闪发亮的圆脸,心中暗自庆幸:还好刘小姐完全继承了刘夫人的气质和容貌。
      刘尚文还想显摆,便命女儿即兴为客人弹奏一曲。
      梅真就命丫鬟取来筝,弹了一首高山流水。
      一曲过后,五夫人啧啧称叹:“刘大人当真是好福气呀!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连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她没想到,刘尚文这样一个脑满肠肥的粗人,竟然有这样一个诗画俱佳、还弹得一手好筝的女儿。心里先就中了意,料定克文也会喜欢的。
      “哈哈,哪里,哪里。”
      刘尚文正在自谦,五夫人突然扭头问梅真:“不知刘小姐是属什么的,今年多大了?”
      梅真好像没听到一样,神情缥缈地看向父亲,眼睛里蒙着一层冷。
      刘尚文忙替她作答:“属猴。”
      五夫人马上在心里盘算:今年十八,比克文长一岁,属相也般配。
      “那刘小姐可曾定了亲事?要是没有,我这儿倒是有一桩好媒,要和刘大人你,讨一个大大的人情咯。”
      刘尚文正为这事儿操心呢。
      自从吕家少爷在日本没了,梅真就每日恍惚。
      她要是号啕大哭还好,可是她既不哭闹,也不说话,总是闷闷的,让父母担心不已。
      偏还有些缺德的,闲言碎语些什么:“人还没过门呢,女婿就先去了……”暗指梅真克夫。
      这些流言让好面子的刘尚文大为光火。和夫人商量过后,索性搬离了旌德那种是非之地,远离那些七姑八婆,寓居到了天津。
      但女儿的婚事,着实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他是个生意人,颇有一块好玉要砸在手里的遗憾。所以才会在官宦人家中,逢人便夸自己的女儿,就是想尽快为她寻找、甚至是兜售一门好亲。
      如今五夫人主动提出要做媒,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
      他马上机灵地隐瞒了女儿曾经定过亲的实情,笑着说:“哈哈,小女待字闺中,还请五夫人为小女多多费心。承情之至,承情之至啊。”
      听着一众长辈议论自己的婚事,梅真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埋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刘太太十分关心女儿的幸福,在一旁暗忖:以五夫人的身份,断不会平白跑来刘家,说这么一大圈的废话。能让她亲自做媒的,得是何等人家?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倘若只把她当个媒人来巴结,倒不如让女儿先在名分上,和她捆绑起来。
      想到这里,她伶俐地插了一嘴:“这真是天上飞来的好事。五夫人,您就是来给我们梅真送姻缘的活菩萨。要不是怕高攀了您呀,我真该让她认您做个干娘。敢问这男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家?”
      一听刘小姐要认自己做干娘,五夫人暗想,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扑哧就乐出了声。
      “诶,不慌不慌,这干娘我可做不得。将来你们就会明白,这做不得的一番道理。这男方啊,可是咱们津门一等一的人家,断不会亏了刘小姐的。”
      刘太太蕙质兰心,暗暗疑惑:这津门一等一的人家,不就是她袁府么?而且这干娘还做不得,她又亲自来……
      莫非,莫非是她袁府的公子?
      有了这个念头,下人拿来庚帖时,刘太太就在里面特地夹了一张梅真的西洋小像。
      她深知自己女儿在容貌上的优势。
      而五夫人临走时,则讨了几副刘小姐的诗词和书法带回去。

      杨氏回府后,一面请人将袁、刘二人的八字合了,一面同大姨太和克文夸赞:这位刘小姐是如何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如何的貌美如花……
      袁克文本就想娶个才貌双全的,见到梅真的小像,已然心生好感。
      等读了五姨娘带回来的诗词,心中对她更是赞叹,便应允了这门亲事。
      他还特地取出一把少时自朝鲜带回来的折扇,在上面画了一枝梅花,又亲自题词一首《玉梅花令》,作为扇面:

      香尘流落几人家。冷到梅花,艳到梅花,芳约隔轻纱。
      春痕只在一些些。月也横斜,梦也横斜,帘外已天涯。

      以扇面结缘,又以扇面还礼,当真是一桩美事。
      两家都对这桩姻缘感到满意——尤其是刘家——能攀上袁世凯这样的大红人,嫁的又是冠盖满京华的袁府二公子,刘尚文夫妇觉得,这真是天降的福分,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两府上下都在欢欢喜喜地准备婚事,唯有刘梅真这个待嫁新娘的脸上,瞧不见一丝的喜气。
      她心里到底意难平!
      只要不是嫁给乾秀,其他人不论是圆公子还是扁公子,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她还太年轻,以为一段情就是一辈子。

      两家迅速走了一遍礼数,本来定于十天后举行大礼。
      谁知,京里突然传来李鸿章大人逝于贤良寺的消息。袁世凯只有暂缓喜事,前往京城料理。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读着李鸿章的绝笔,慈禧当场就流下了泪,对几个重臣感叹:“大局未定,倘有不测,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分担了。”
      太后心里跟明镜一样:大清国的裱糊匠走了。这座破败的房子,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只要稍有风雨,就会有倒塌的危险。
      十年前还如日中天的“帝师王佐,鬼使神差”,如今都被雨打风吹去。
      朝中和李鸿章同期的老臣,如今只剩下庆亲王奕诓孤零零一个了。
      慈禧本想从皇亲贵族里,提拔几个擢用,奈何举目望去,竟挑不出一个合适的。
      那些人不是没什么从政经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青瓜贝勒,就是满脑子陈腐思想、如毓贤一般误国误民的蠢货!
      最后没办法,只能继续重用袁世凯。
      于是,在李鸿章走后,朝中渐渐形成了由袁世凯和庆亲王两人揽权的新局面。
      等到一个月后,刘梅真嫁进袁府时,袁世凯已经受命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这回,袁府不仅是在津门,就是在京城,也是一等一的门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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