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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刻舟求剑(三) ...

  •   季亡哀觉得头痛欲裂,他忍不住按着额头,过了一阵子视线才能渐渐聚焦,唇齿间勉强挤出一句话来:“盛情……原来你活着啊。”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现在就不会是这副模样了。”盛情难却平静地回答。
      因为季亡哀并没有真的“杀死”她,所以才会鬼性大发,肆意屠戮。
      季亡哀没有作声,仍旧捂着半张脸,神色晦暗不明。他像是又缓了一口气,又像是思索了片刻,才慢慢道:“所以……是与你搭档的黑无常。”
      盛情难却点点头。尽管季亡哀没有把话讲完,但两人都已经对言外之意心知肚明。
      那时盛情难却要求季亡哀杀了她,其实并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江州异状至今还没有什么别样的动静,就像是戏台早已搭好,要唱的戏却还没有开场。幕后黑手若想从这座混沌的城中取得什么,不可能完全作壁上观,要么亲临此地,要么也会遣人前来推动谋划。
      季亡哀虽然是杀人凶手,但并不是异状的元凶。偏偏其他人一个个死在了他的手上,逃过一劫的巫女又是当初木明瑟直觉与异状无关之人。幕后的布局者必然躲过了十几天来白无常等人的搜寻,而如今时间所剩无几,江州之大,盛情难却要想一寸寸找过去也来不及了……除非,要找的是那个人。
      与其说他身上有嫌疑,不如说只有他是元凶,江州城的困局才可能有解。
      而若要确证,最简便的办法只有一个。
      如果盛情难却真的为季亡哀所杀,那么至少暂且保住了灵堂,也拖延了几天季亡哀的鬼化。哪怕是短短几天,只要拖到三月十六,说不定就会有转机。而如果她没有“死”——

      盛情难却恢复意识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巷角,面前依然是漆墙黛瓦,远处的断章楼仿佛要将苍天一分两断。她低头看去,自己仍然是白无常的装束,只是没有那件麻布斗篷。引魂幡也静静搁置在她手边。
      其实不必观察,在醒来的那一刹,熟悉的感觉就漫过盛情难却全身——与往常无异,她身为无常死而复生了。只不过或许是由于异状的隔绝,她并没有复生在地府,而是直接复生在了江州城中。
      那么……当初天衣无缝也没有死,或者说他的“死”是刻意为之的假象。盛情难却亲身揭破了这个假象。
      “所以……你是故意的?”季亡哀苦笑。
      “自然是故意,我又不是不小心被你失手所杀的。”盛情难却貌似认真道。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季亡哀觉得头痛又剧烈起来,不由闭了闭眼,“你不惜性命去赌这一件事?”
      “无论我是否会死,结果都有益处。既然没有输家,就算不上赌。”盛情难却微微一笑,笑容里带了点揶揄,“你好像又猜错了。”
      “我是太看轻你了啊……还是说,在当无常的这段日子里,你也变了呢。”季亡哀轻声说。他垂眸扫过被盛情难却牵住的手,一瞬间似是想要抽回手去,但最终并没有如此动作。
      那时苏青枫义无反顾地随他跳下山崖,他以为他既已取得了她的心,便能凭那份罔顾生死的爱支配她,像是抓住了操纵木偶的牵丝。但直到盛情难却逼他不得不杀了她,他才发觉她的行事并非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份他所唤起的感情,太过沉重太过异乎寻常,连他也无法左右,甚至反而被席卷其中。
      盛情难却没有回答,转而拿出两张符箓。她的表情淡下去,语速也加快了,“跟我走。要来不及了。”
      她虽然失去意识后不久后便醒来,但仍然十分虚弱。不得不又休息了一日有余,才恢复如初,沿着满街的血迹找到了作祟的厉鬼。
      见到符箓,季亡哀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但他的手腕还被盛情难却拽着,“这是什么?”
      “隐匿符。”盛情难却言简意赅。
      “要靠这个去找那个黑无常么?”季亡哀明白过来,“莫非盛情你已经知道他躲在哪里了?”
      天衣无缝能够掩人耳目躲藏这么多天,似乎他真正的实力还在盛情难却和季亡哀之上,因而在两人靠近他的藏身处之前,他每每能够先一步察觉到两人的气息,提早避开。
      “我还不清楚。”盛情难却断然道,“但是只要知道他活着,我一定能找到他。”
      如果说她和天衣无缝之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那就是过去百年来积累的默契。天衣无缝凭这份默契欺骗了她一回,她也能凭着了解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她将符纸分别往自己和季亡哀的袖子上一贴,“不能耽误了,走吧。”
      “今日是十五日……再过几个时辰,到了子时,就是鬼门开的时刻,确实不容耽搁啊。”季亡哀喃喃自语。两人正迅速地掠过江州城,本不是闲聊搭话的好时候,但为了维持随时会崩溃的理智,他只能迫使自己不断说话。
      “鬼门开还是关都无所谓,但是再拖下去,你就要彻底沦为噬人的恶鬼了。”
      盛情难却并没有回头,只是紧紧牵着季亡哀的手。他细瘦而冰冷的手蜷缩着,像是正在忍受某种莫大的折磨。
      “虽然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过了一会,盛情难却淡淡地说。
      “嗯……不过那样的话,你的上司恐怕会很在乎吧?”
      “我的上司?”
      “阎王爷呀。我杀了那么多人,他应该会大发雷霆吧。”季亡哀笑着说,“如果异状能够解决,或者我们能够出去,之后盛情你打算怎么办?把我押回地府么?”
      “你真是喜欢明知故问。”
      季亡哀歪歪脑袋,“哪里在明知故问,我都猜错你的心思这么多回了。除了能窥探人心的妖怪,有谁能完全掌握另一个人的心呢?”
      “我不会带你去地府的。”盛情难却只能沿着他的话接道。
      “呵呵……”季亡哀笑了,发自厉鬼口中的笑声却有些瘆人,“这算包庇的重罪吧,在地府受罚的可就要变成你了。哪怕你无所谓,我也会不忍心啊。”
      “怎么,你甘愿投案就缚么?”盛情难却的语气没有起伏,比起反唇相讥更像在认真询问。
      “当然不会。”季亡哀也同样认真地回答,“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一起逃亡吧。”
      “好啊。”盛情难却说。
      少女露出浅浅的笑容,几乎像是柔软天光所织就的某种倒影,可又如此真实,绝非镜中反射的倒影。一如那日夕阳西坠,她也是这样的笑容,以这一点点坦然的真心和轻浅的两个字,回应了白衣少年惊心动魄的赠礼。
      “不过我是被收归的无常,很快就会被抓住的。”她又说,仿佛真的在探讨逃亡的可行性。
      季亡哀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你之前想过么,要是有一天终于拘满魂魄而要入轮回怎么办?”
      “没有想过。”盛情难却干脆道,“我不会考虑那么长远的事。”
      以她的拖延,至少要再过个百年才能完成地府的业绩。百年以后的事本就不可预测,她自然懒得费心。她那得过且过的性子倒是从来不曾改变。
      季亡哀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自顾自道:“其实一开始我希望你也变成和我一样的鬼。不过现在觉得,无常也很好。”
      他偏头看向盛情难却,风拂过身侧,白无常的发梢与衣袍却纹丝不动,,“你听说过兰若寺的故事么?一位女鬼在世间游荡了几十年,找到了当初对她念念不忘的书生。他们喝了一夜的酒,然后女鬼离去,书生老死,两人的缘分这就尽了。”
      “可是无常不一样。无常不老不死,所以我们之间的缘分也永远不会了尽。”季亡哀依然在笑,笑得狞厉而美丽,刻薄寡恩,情深意重,“我想过你将要完成无常的工作时怎么办。我会杀了你。哪怕你一遍遍复生,我也会一遍遍杀了你,把你留在此世。”

      江州城被封住时将近日暮,而旧雪园园深林密,因此虽然园中春光明媚,游人却稀稀落落。这里也尚未被丧心病狂的恶鬼侵扰过,只有满园草木在风中微微颤动。
      “藏在这里,莫非是格外喜欢桃花么?”季亡哀眺望道。
      嫩绿的春草与新叶间,一片绯红格外醒目。那是旧雪园里有名的重瓣桃花。重瓣桃花不比寻常桃花那样单薄,这里的桃花又以色深花繁出名,遥遥望去像是一场大火。
      盛情难却没有作声,速度也并未放慢,径直往桃林处而去。
      在炽烈的花树下,一个人影静静伫立。零星落下的花瓣穿过他雪白的发丝,像是穿过一束皎洁的月光。
      也许是由于隐匿符的作用,盛情难却与季亡哀出现在他背后时,他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出神似的望着桃花。季亡哀微微一动,盛情难却察觉到他是想要趁对方尚未注意时先发制人,但她无声地按下他的动作,就这么相距几步,平声开口:“天衣无缝。”
      就像过去每一次开口唤他的名讳一样。
      黑无常似乎一愣,又似乎只是隔了一个叹气的时间,他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和警觉,依然是无懈可击的从容不迫,看不出如今的重逢是否在他意料之外。
      “好久不见,小白。”天衣无缝微笑着说,“还有……这位‘前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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