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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刻舟求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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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家的小公子今日又不见了。
这位小公子自出生时就带着一种古怪的不治之症,季氏请了无数名医前来看诊,那些名扬一方的医师却都捋着胡须摇摇头,只说至多到弱冠之年,这位小公子便会卧床不起,慢慢衰竭而死。
而如今小公子已经十八岁,除了那头浅色的头发有些异样,加上体力比常人要弱一些,与平常人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甚至心思玲珑,才思敏捷,还要胜过族中的其余子弟。
说来这个怪病也不是一开始便被发现的,而是季氏夫妇在小公子出生后特意请一位云游的仙家取名,不料仙家瞧了一眼尚在啼哭的婴儿,便说小公子身有重疾,命格凶煞。
“不妨就取名‘亡哀’吧,既有‘生荣亡哀’的好寓意,也或许能以这名字压一压他大凶的命格。”仙家笑意莫测,留下这个诡谲的名字后飘然而去。
尽管小公子命格不吉、身患怪病,季氏夫妇却对这个孩子宠爱到了几乎无度的地步,不仅是因为他是家中独子,而且自小就格外乖巧可爱。如今年岁渐长,小公子虽说照样惹人喜爱,唯独就是喜欢偷偷溜出府去玩。分明他不是纨绔的性子,兼之体弱,照理说应当喜欢安静待在府中学经纬谋略才是。
第一回出府时,小公子还留了张字条免得家人忧心,后来偷溜次数多了,便开始不告而别。季氏夫妇一向惯着这个孩子,也不拦着他翘家,只让几个侍卫暗中跟着小公子。然而小公子竟然甩开了那些武功不凡的侍卫。那日傍晚小公子回家时,季醇难得大发雷霆,将他叫去了书房。可半个时辰后出了书房,父子俩却俨然是和颜悦色的融洽景象。谁也不知季氏家主是怎么被说服的,那之后小公子照样每隔几日溜出府,而季醇也不再时时派人跟着了。
几年来小公子向来是白天跑出去,傍晚好端端回来,因而府中上下便也渐渐放心了。
薄暮将起,小公子果然和往常一般按时归来。门前洒扫的下人见到他却吃了一惊——那袭胜雪的白衣不知怎么沾满了泥污。
“无妨无妨,不小心摔了一跤罢了——”小公子却丝毫不见狼狈,宛若无事发生一般笑眯眯道。
最开始,季亡哀喜欢往府外跑,不过是想要趁着手脚尚能动的时候多走走瞧瞧。
小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生了什么严重的病,因为娘亲总是哄着他吃各种汤药,而且时不时在他身上挂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那时候季亡哀已经知晓了不少世事,明白这块金锁上刻着的是“长命”,那块灵玉代表“长生”。
“我儿一定能平安健康、长命百岁。”季夫人总是摸着他的脑袋温言细语,“一定能够……”
而父亲虽然让他读书识文,却只是为了知情达理、明见万里,并不强求他多么用功,非要考取什么功名。尽管如此,季亡哀的功课依然出色得远超同辈。
“真是聪慧啊!只是比起颖悟绝人,我更希望这个孩子能寿满天年啊。”季醇翻阅季亡哀的诗文时,曾在私下如此感喟道。
原来如此,自己能好好活下去,应该就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了吧?偷偷扒在窗边等着父亲评阅自己功课的季亡哀暗想。
有一回府上得到一株罕见的灵芝,季亡哀见父母都满面喜色,也好奇地凑过去看那个红木的小匣子。
“千年灵芝万年参,这就是千年的灵芝啊。”季醇打开匣子。
“它已经长了一千年么?”
“不错,所以它集了千年的天地灵气,若是人吃了,也能祛病延年。”季醇转头对下人吩咐,“待会拿下去给公子熬羹。”
季亡哀看着匣子中的那块灵芝,不见什么灵气,只是一截干枯犹如朽木的死物。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安安稳稳长了千年的生灵,如今却被采伐吃掉,为了来让人延年益寿。
大概想要活下去,就要杀死别的生命吧?
从那时起,季亡哀渐渐喜欢上了下棋。季醇与他对弈时,惊讶于这个孩子平素性格藏锋敛锷,下棋时棋路却格外激进,很少据守一地,有时宁愿赌一着险棋也要围杀对方。
在季亡哀看来,下棋并非是攻城守地来争夺输赢,而是不断吃掉对方的棋子以求让自己活下去。他不遗余力地布局攻杀,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多一分生机。
他贪求的不是胜利,正如他不是为了追求什么而意图活下去,只是纯粹地想要活下去罢了。
到季亡哀十五岁时,季醇便将他所患的怪病告诉了他。
“十五岁已经不是孩子了。为父告诉你这些,不是想怨恨天命,而是想让你乐天知命。你自幼聪明,也定然明白这个道理。人活一世,终归地府,只要活时尽兴,又何必在乎长短呢?”季醇如是教诲。
季亡哀对自己的病征早有预料,但他既不怨天尤人,亦未坦然接受。
他不要四五年后自己便缠绵病榻、状似痴呆。他要长命百岁。
“……老书生于是与薛小姐共饮一杯酒。到天明时分,薛小姐幽魂已散,而那老书生也尽了寿元,呜呼去哉。”说书先生一敲折扇,满堂寂然。
说书棚子里今日讲的是神怪书,刚刚讲完的一折是有名的《兰若寺》,说的是一个书生年轻时偶然遇见一位小姐,自此念念不忘,却无缘再见第二面。书生后来终身过着清贫的读书日子,也未娶妻,只借宿在一座寺庙中。就在这个书生老得快要死的时候,一天晚上忽然见到那位小姐前来拜访,容色依旧跟几十年前一般。书生本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那位薛小姐却告诉他自己早年病故,已经是一缕幽魂,今夜前来只是为了了却两人间的因缘。两人畅谈一夜,薛小姐叹息说若是当时两人有缘能再见第二面,或许能结为夫妻。如今无缘喝合卺酒,便饮酒权当辞别吧。于是两人饮尽了一樽酒。待到次日天明,鬼魂已然消失,书生也老死在桌前。
往常讲历史演义时,刀光剑影英雄气概,一折讲完,都是满堂喝彩。然而今天讲的《兰若寺》故事显得凄清,堂下的听众一时都垂首默然。
坐在角落里的一位白衣小公子也若有所思,似乎很为情节触动,然后率先鼓掌叫好,其余听众回神,也纷纷叫起好来。场子里又热闹起来,华服踏月的女鬼和思恋终老的书生亦如一场幻梦,所带来的哀婉之意在喧哗声中很快被冲淡了。
散场后说书先生正喝茶润嗓,忽然那位小公子坐在了桌边。
“您说书说得真好,不过我还有些不明白,那位薛小姐为何会成为鬼魂呢?”小公子问道。
“大概是因为书生心中太过思念她吧。与世间有牵绊未了,人的魂魄也会被留在此世。”说书先生又倒了一杯茶,“年轻人,我看你也是出身世家的,家中应该会在固定的日子祭祖吧?所谓祭祖的仪式也是设下一种牵绊啊,为了求得祖先魂灵庇佑。”
“人活在世间,又怎会没有牵绊?”小公子反问。
“那恐怕要是不一般的牵绊吧。”说书先生侃侃而谈,“祖先能够显灵,是受了代代香火的供奉;薛小姐化作鬼魂,是因为书生穷尽余生的牵念。至于那些被人所害而成为恶鬼的呢,也有足足一条无辜人命的牵连。”
“是这样啊。”小公子诚恳地点点头,“多谢,我明白了。”
“年轻人,为一个故事问这么多,你莫不是也遇上女鬼了吧?”说书先生见小公子很好相与的样子,不由打趣起来,“人鬼可没有善果啊,就算女鬼千年不老,但鬼可没有话本里讲得这么温柔动人,恶鬼可是要吃人的哪。”
“就算鬼要杀人,可是它们千年不老啊。”小公子一挑眉梢,也像玩笑一般微笑着说。
那之后,季亡哀开始寻找一个人。
若他要当长留世间的薛小姐,谁能是对他念念不忘的书生?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郡内,有意观察每个擦肩而过的路人。就这样又东游西逛了三年,终于有一天,他在望着莹碧如镜的溪水出神时,蓦地另一个人的倒影逆着流水出现在视线中。
从水影中对上来人目光的一瞬,季亡哀不由得屏息。
那是个年约十六七的少女,穿着普通但容貌清丽,会让过路的人忍不住多看一眼。然而真正引得季亡哀心中一动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眸仿佛水镜一般,只是空空地映照着万物,而她自己一无所有。
溪水波光粼粼,倒影摇曳,她的眼中却未曾有一丝波动。灿然的春日中,好像只有她是静止的,万事万物只在她之外变化,而她无哀也无喜。
季亡哀自小从父母处耳濡目染观人之术,他立即洞察了一件事——与他恰恰相反,这位少女没有任何欲念,因而也对为何活着感到茫然。
那一瞬间,季亡哀知道他找到了那个人。
唯独想要活下去的人和不知为何活下去的人,就这样巧合地相遇了。一见钟情这个词太烂漫,对于他们而言,这一刹或许是某种宿命或者孽缘的线开始纠缠。
季亡哀绝不会让这根线断开。
那位少女看见季亡哀也愣了愣,但片刻怔忡后,很快过扭头就要继续往前走。季亡哀正要开口叫住她,忽然觉得双腿一软——那种怪病已经开始发作,他站得太久,腿上的肌肉有些失力。
季亡哀支撑不住,一下子扑通摔进了水里,水花四溅。但他紧接着听到了另一阵水声,不一会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
于是他明白,自己已经抓住了命运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