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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衣无缝(三) ...

  •   天衣无缝一怔,悠悠地笑了一下:“小白你呀……其实你这样的性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么,我自觉不算太讨人喜欢。不过现在当了无常,也无所谓了。”盛情难却道,“你妹妹是什么样的人?”
      “她倒是比你要活泼些。有一回她不知从哪听说灯星湖——啊,是我家乡的一座湖——那边有一处极好的赏月之地,便硬拉着我要去看月亮。那时可已经过了三更,我们只能翻了院子的墙出去,在湖边坐了半宿。当晚的月亮纵然很圆很美,回去后却差点冻出病来。”
      天衣无缝随口说着,实在有点难以想象他卷起袍子翻墙时会是什么模样。虽然讲的是顽劣的事迹,但他遥遥眺望天际,字里行间透着怀念之意。日光映在他如霜的雪白长发上,竟未晕染金色,像是那夜的明月仍然照耀其上。
      只是对于一位无常而言,这样温柔的神情太过像阳世之人,反而显得萧瑟。
      “听上去你对你妹妹很好……”
      盛情难却说到一半便忽然停住。她原本要问一句那位妹妹后来景况如何,倒不是出于好奇,只是顺应气氛、觉得应该如此接话。但她刹那间察觉到天衣无缝提到兄妹间的往事时,目光空远,隐隐含着一丝不可回首的悲哀之感。
      是因为百年时光已逝,物是人非;还是另有悲欢离合,最初的好时光再也不复?
      盛情难却虽然懂得待人接物的常识,但她平时不喜跟人交往,有时候有意恪守人情世故,有时又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言行是否合宜。但此时她选择改了口。盛情难却将引魂幡往肩上一甩,头也不回往前走去,转而问了个听上去更不委婉的问题:“你对我也不错,莫不是想起了你妹妹?”
      天衣无缝略有些惊讶地一挑眉梢,随后失笑。他了解这位同僚的脾性,知道她没有什么弦外之音,于是对这个直率得有些尖锐的问题也并不介怀回答。
      他闲庭信步地赶上白无常的身影。那双磷火一般的翠绿眼瞳未免总有些瘆人,但望向盛情难却时那幽幽的绿色也柔和下来,如同碧玉莹然:“初次见面时,确实想起了舍妹,毕竟都是差不多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过就算我没有妹妹,也会很喜欢你吧。再说小白你也不像我妹妹……或许我们俩还更像一点。”
      他很自然地说出“喜欢”两字,没有调侃狎戏的意思,似乎是在不着痕迹地回驳之前盛情难却自述“不算太讨人喜欢”那句话。几十年的搭档情分,这么说还不至于失礼。
      “况且我们一看就很合得来。”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神色也随之一肃——每当他想到一个冷笑话,就会这样试图卖个关子,“你看我是白发黑衣,你是黑发白衣,配色正好黑白颠倒。”
      “……”盛情难却无言地点了点头。
      “刚刚那句话也不有趣么?”天衣无缝又一次挫败。
      “你要是想要我笑一下,我随时都可以笑。”
      “那便算了。虽然知道你笑也是装的,不过不用这么迁就我。”天衣无缝摸摸她的头,忽然生出了几分好奇心,他还从未听这位白无常提起过生前的事。“对了,小白你生前是哪里人?”
      “……”盛情难却又沉默不语了。
      “我倒是忘了,无常大半是不记得生前之事的。”天衣无缝很快转了话头,掀起眼帘望向前面高耸的城墙,“前面就是城门,我们已经走回来了。”
      盛情难却伸手触碰城门,她的手比天衣无缝还要苍白细瘦,“果然出不去。”
      沉思片刻,她又补充道:“而且生死簿也没找到。”
      天衣无缝仰头望天,晏然自若道:“丢了暂时也不要紧,反正城里这幅光景,应当也用不着拘魂。眼下不如先去寻觅城中异状的破解之法。”
      这位黑无常好整以暇的风度也是难得,大概某一天地府塌了,他也不会表现出什么慌乱失措来。
      “那么我们也先分头行动。”盛情难却发话,“毕竟时间有限。”
      “是说本月十六江州城就要鬼门关开了么,今日已经是初一了啊。也真是凑巧,偏偏这个时候在这里出现了诡异之状。”天衣无缝指节轻轻叩着下巴,“能快点解决也好,毕竟连阳间也受了不小的影响。”
      “你往西边,我往东边,日落时分回这里碰面。”盛情难却简短地指示。
      天衣无缝自然没什么意见,但他眨了眨眼睛,大约话匣子里刚才还有话没有说完,在喉咙里里打着转不吐不快,于是赶在分别前把话统统倒出来:“说起来,小白你一直拖延着不愿完成业绩,是你想要一直当无常么?这究竟是为何呢?”
      想必这个问题他也疑惑了许久,只是此时恰好心中一动,终于如此问道。
      “之前你问我生前的事,其实我是真的记不清了。”盛情难却侧身准备离去,用余光瞥了天衣无缝一眼,答得平静而并无迟疑。她向来不说谎。“至于为什么当无常,我也只记得一个念头——”
      “我要杀一个人。”她无动于衷地说出这个骇人的目的,“虽然也忘了那个人是谁,但若是轮回转世的话,就会连这件事也忘记吧。”
      说罢,她掉头往东走去。

      “是这样么?我倒觉得或许另有缘由。”
      然而背后传来天衣无缝向来从容悠然的声音,又带着一点洞若观火的精明:“小白你也知道的,死者亡故后有执念不散,与阳世尚有连结,才能被地府召为无常,来往阴阳两界引渡魂魄。然而执念必须无害于生人,否则便会堕为恶鬼。”
      盛情难却回过头,斗篷阴影下漆黑的眼瞳与他对视。她并未开口,但两人对刚刚那番话的言外之意已经心照不宣。
      天衣无缝轻轻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小白,我不是要否认你的记忆。只是我觉得……若是为了杀人而留在世间,太辛苦了。”

      三月初一,江州城。
      正是被俗称为“樱笋时”的初春,江州城四季的景色都美如画幅,但夏秋冬三季的景致比起一城春光来还是黯然失色。江州城毗邻更行江,这条大江横穿半个大奉,是极好的水路。无论渔舟客船还是挂帆巨舸,都终年如不息的江水一般来往渡行。江州城凭着这条水道的地利,也成了地比金银的豪富之地。城中屋宇大多红漆青瓦,不吝显示自己的张扬。待到春时,满城花木又竞相盛放,花叶豪华缭乱,美得不似人间。
      只不过如今满城的盛景,却死寂得过分。早春初绽的花枝没有引来蜂蝶,也不曾有赏花的人群传来喧嚷。只有偶人似的男女老少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滑稽中透着可怖。
      这怪异的景象倒真是不似人间了——若是盛情难却在旁边,天衣无缝定然会把这个冷笑话讲给她。
      袍袖迤逦的黑无常漫步街上,像是踏春出游的公子,飘飘然十分应景。只是他不知看到或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着眉,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没有同伴在身边,他无人相与说话,于是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枝梢树叶的簌簌声。
      这种安宁却没有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他身后忽然透来一丝凉意,仿佛飞鸟挥动羽翼时扇起的一缕微风。这丝寒意在刻意掩藏下十分微弱,但在黑无常的感知中却无所遁形。
      天衣无缝停下脚步。他一手掩在袖中,一手握铁链,稍稍眯了下绿眸,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去。

      盛情难却从一间屋子里掠出,抬头看看天色,昏黄的落日已经接近了远处的山脊。
      江州城确实占地宽广,东面又尽是连片的屋宇。尽管她还不至于每家每户都翻箱倒柜地去搜,但调查起来还是十分麻烦。夕阳西下,她还没有依计划将以东的半座城探查完毕。
      说来她连究竟要找什么都还不明确。只是半天看下来,她甚至连能动弹的东西都不曾见到过。
      尽管一无所获,盛情难却也不多逗留,撤身往城门口返去。其实离约好会合的时刻还有一阵子,但大概是分别时天衣无缝絮絮叨叨地要她小心一些,令她下意识想要提早一点回去。
      城门照旧紧闭着,漆面反射着晖光,红得有些刺眼。盛情难却原地站了一会,看着夕阳渐渐沉了半轮下去,终于将引魂幡往地上一杵,眼神也像夕光一样晦暗下去。
      天衣无缝失约了。
      她说不上焦急或者生气,只是这件事颇有些意料之外。盛情难却不再空等,即刻往西面的街道疾行而去。
      街巷纵横交错。盛情难却走得十分果断,不知是她打算最终将每条路都走一遍,还是冥冥中和搭档数十年的默契指引着她——照她那惯常冷漠的个性,对这位同僚未必有多深的感情,但客观上大概还是存在着所谓的默契。
      夕阳如海潮淹没整座城邑,青石板路上一件小小的物什在霞光下泛着洁白莹润的光泽。
      盛情难却一挥袖,那件掉落在地的玉玦飞入她掌中,如同缺了一块的月亮,萦绕着一点非凡人所有的气息。
      她收起这件偶然的失物,脚步并不放慢。可没走多远,她又缓缓停了下来。
      眼前的街道看不出异样。无常作为徘徊阴阳两界的鬼差,形体也介乎虚实之间。只要不是刻意破坏,是不会影响到现世的。譬如黑无常的铁链能抽散一只恶鬼,却不会同时打碎一尊瓷瓶。
      因而盛情难却也看不出这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死战。
      她垂下眼眸,仿若沉思地看着脚前那件破损的黑布斗篷。

      无常是不会死的——在这无生无死之地,连这条律令也失效了么?

      孤零零一件斗篷,说不上是证物或者遗物。盛情难却确信的是,如果天衣无缝不是真正死去,他不会不来找自己。这件残损的斗篷,不过是如闪电划过心头,令她意识到是“死亡”绊住了他来赴约。
      这应该也算是默契吧。她淡淡地想。
      盛情难却蹲下身,伸手想抓起那件斗篷。但她指尖刚刚触上布料,斗篷霎时如尘沙一般散去了。
      最后一缕夕晖照在她空空的指间,夜晚就在这一转眼来临了。空气中仍然浮动着暖意,却好像骤然间下了一场倒春寒,而这场晚霜没有降在地上,只降在她毫无波折的目光中。
      这座城里还有什么人在?是谁能杀了黑无常?为什么要杀一位无常?
      披着白斗篷的少女静静蹲在地上,一连串疑问接踵掠过脑海。兴许是事发太过猝不及防,她的思考不由空了一瞬,忽然不经意想到从前的一个晚上,皓月当空,天衣无缝与她闲来无事坐在屋脊上。端方好似谢庭兰玉的白发青年絮絮叨叨讲着闲话和无人反应的冷笑话。然后他略微一顿,侧过头看仿佛充耳不闻的她,轻轻地无奈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说来我们也当了这么久搭档,叫名讳是不是太生疏了?以后唤你小白怎样?”
      她皱起眉,“不怎样,听上去像在叫村口那条狗。”
      天衣无缝掩面笑了起来:“小白你知道么?喜怒哀乐里,你的‘怒’是装得最不像的。”
      盛情难却对称呼本来不怎么在乎,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随他这么叫去了,“那么‘哀’呢?”
      “似乎确实没见过你伤心的样子……”天衣无缝随手轻抚着勾魂的铁链,动作优雅得仿佛在抚弄算筹。他想了想,“我希望你不会真的有哀伤的时候。不过就算你是装的,我也会哄你的。”
      如今也没有哀伤,只是微微的有点……遗憾。
      只是遗憾失去了一个性情相合的同僚罢了。
      初春的江州城,暮色四合。白无常独自凝视着再空无一物的地面,然后站起身来。她冷冷望着夜幕,像是要看穿暗中藏伏的危机。一瞬间她几乎融入了周围静止不动的人们,唯有无字的白布幡在头顶悠悠飘扬,宛若在寂寥地召引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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