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与热烈》季华繁茂

6、榴莲

　　于知渔在睡梦中感受到了强烈的坠落感，是大脑在尝试唤醒她。
　　“嘶……”脖子疼得厉害，她记得昨晚在推敲字句，随意地把后脑勺靠在了沙发上，然后就……睡着了。
　　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腿不是腿，腰也不是腰，于知渔趔趄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往楼梯走，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躺到床上去。
　　“你醒了？”
　　于知渔像被施了咒的木偶般晃晃悠悠转过头，发现江百舸坐在餐桌前，手里还捏了片吐司。
　　“呱！”她发出一声怪叫，身子不自觉往前倾，头差点磕到楼梯上。
　　江百舸被她吓了个半死，连忙走过来扶她。
　　于知渔拒绝他的帮助，一屁股坐在楼梯上，猛吸了口气，平复心绪：“没事，我没事。”
　　“吃早餐吗？”
　　于知渔迷茫脸，“早餐，什么早餐？”
　　“擅自做主，用你冰箱里的东西做了点吃的。”江百舸隔着衣袖攥住她的手腕，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于知渔被他拉扯着来到餐厅，只见桌上摆着面包、煎蛋还有切好的苹果和西红柿。
　　还拍了个盘，真不错。
　　于知渔想想自己品种单调，几乎算得上是空无一物的冰箱，点点头对他的厨艺表示肯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为你了。”
　　“你不来点儿吗？”
　　于知渔摇头，她把江百舸摁在椅子上，自己去冲咖啡。
　　“对现在的我而言，进食只是为了维持生命。所以一天一顿饭就够了，吃多了中午会发困。”
　　冰格里的冰哗啦啦砸进晾杯，她先倒咖啡液，再填满气泡水，最后拿着吸管疯狂搅拌。江百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做这些，直到于知渔把凉气逼人的杰作分享给他。
　　他尝了一口，表情立马变得扭曲，这杯自制的气泡美式又苦又冰，提神醒脑，压人食欲。
　　坐在他对面的于知渔早就习惯了这种喝法，脸上波澜不惊。
　　“你不上班吗？”江百舸问，他记得今天是工作日。
　　于知渔挑了块苹果放进嘴里咀嚼，回答：“我休假了。”
　　医院自有一套玄学，比如值班的时候千万不能说自己没事，即便你已经在办公室枯坐了半天，别人问起你也要说：“忙死了，实在是太忙了！”
　　休班也是同理。
　　因此，于知渔的话像一道咒语，马上就应验了。早餐还没吃完，科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让她下午过去一趟。
　　“我休假了啊！我休假了啊！”于知渔仰天长啸，无能狂怒，颓丧着脸去洗漱。临出门时，她见江百舸还坐在桌子前发呆，便对他说：“你自便，我去去就回。”
　　其实后面还应该跟句“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她实在说不出口。

　　忙完科里的杂活，于知渔又拐去超市买了点菜。家里有客人，还是吃得稍微正经点吧。
　　经过水果区时，她并不知道家里有个巨大的惊喜正等着自己。

　　于知渔推开门，一股浓郁的榴莲味扑面而来。这种不友善的气味是不可能出现在家中的，她学着小白鼠的样子，伸长了脖子嗅来嗅去，确实是榴莲的味道。
　　这怎么可能呢！
　　于知渔冲进去，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吃得津津有味的江百舸，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榴莲。桌上除了打开的一个，肥美的果肉大咧咧摊在桌子上，地上还摆着三个巨大个儿的。
　　“啊——”她化身土拨鼠尖叫。
　　江百舸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切地问：“怎么了？”
　　不过，对于知渔来说，这确实是不可饶恕的大事。
　　“你，你在我家里吃榴莲！”于知渔指着榴莲质问他：“你居然，在我这里，吃榴莲！”
　　江百舸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解释：“啊……你不喜欢榴莲？天呐……我，我以为你喜欢……本来想谢谢你。”
　　于知渔不想听他啰嗦，她现在只想把这缺德玩意丢出去，准确地说应该是把他和榴莲一起扫地出门，或者关进冰箱里，可惜她不能这么做。狭小的loft也没有能关门的密闭空间让他蹲着，厕所倒是可以……
　　她跑上跑下把所有的窗户全都打开，然后躲到窗边，指挥江百舸：“你快吃。”
　　江百舸开始狼吞虎咽往嘴里塞，有一说一这榴莲的口感是真不错，一分钱一分货，他囫囵着问：“剩下的怎么办？”
　　于知渔再次深呼吸，努力压制住心头的火气。她竖起食指，犹豫许久才说：“先放冰箱里，你走的时候带着。”
　　榴莲暂时消失在视线里，于知渔拿出江百舸之前送的香水满屋乱喷。结果非但没有掩盖榴莲的味道，一香一臭——对于于知渔来讲——两者混合后，味道变得更让人沉默了。
　　“别忙活了，慢慢等味道跑掉吧。”罪魁祸首毫不愧疚，反而是一幅看戏的心态，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于知渔：“坐。”
　　于知渔每走一步就瞪他一眼，坐下后也拒绝与他有眼神接触，双目直视前方，脸拉得老长。
　　“你……很讨厌榴莲吗？”江百舸小心翼翼试探。
　　“没错！”她终于忍不住了，倏地转过身，发表了一番针对榴莲的慷慨激昂的控诉：“臭烘烘的东西怎么能成为食物呢？作为食物，最基本的就是要色香味俱全……”等她说到“榴莲应该从世界上消失”这句话时，江百舸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可以了，再说下去你要被i榴人网暴了。”
　　于知渔突然意识到真正应该被“讨伐”的不是榴莲，而是未经允许就在别人家里吃榴莲的人。
　　等江百舸收回手，她立刻质问道： “你从哪里搞来的？”
　　他心虚了，目光开始躲躲闪闪，“外卖。”
　　于知渔惊诧地盯着他，说：“你不怕被认出来？”
　　“我可以备注让他们放在门口……”
　　于知渔又把头扭了回去。
　　今天下午在科室里整理材料的时候，旁边两名规培生在讨论娱乐圈的新瓜，她跟着听了一耳朵。
　　最近有一部压了几年的戏被抬了上来，风评出人意料的还不错。江百舸是男二，其实依照他的咖位，一开始送到他手上的本子是男主，但他看完剧本后表示更喜欢男二的人设，主动向剧方提出想尝试一下，经过几轮试镜，最终他如愿以偿得到了这个角色。
　　事实证明，他挑本子的眼光很不错，电视剧播出之后口碑逐渐打开，自来水越积越多，关于男二的讨论度也飙升，比起男女主之间的虐恋，男二“被强行改变命运却奋起抗争，最终无能为力黯然离场”的形象更让人意难平。
　　这势必会招致某些人的不满。
　　“其实都是生意，只有粉丝吵得不可开交。”江百舸告诉她：“你来我往，热度就起来了。”
　　于知渔明白这个道理，能让江百舸躲起来避风头的事，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前两天，有人在微博爆料我在拍摄这部剧的时候性骚扰同剧组的女演员。”江百舸平静地叙述着这件事，像是在以第三人称视角讲述一个无聊的故事。
　　身边坐着的人没什么反应，江百舸有些好奇：“你居然不害怕？”
　　对方立马反诘：“你怎么知道我不害怕的，我心里正惊涛骇浪。”
　　“你放心，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于知渔不作声，只是微微一笑。长年当江百舸的路好，她还是愿意相信江百舸的人品。不过，与其说她相信江百舸，倒不如说是她相信自己的眼光。
　　更何况，她在公寓的各个角落都藏了防身工具，智能监控是实时上传云盘的，配备的遥控器也有一键报警功能。
　　江百舸见她不打算开口，继续自言自语：“我的团队在第一时间澄清、取证、起诉，不过，所谓造谣动动嘴，辟谣跑断腿。”
　　谣言满天飞，辟谣却没多少人在意。营销号放出的图片有些模糊，巧妙地利用了视觉错位，联合水军刻意引导吃瓜群众往性骚扰的角度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放出更清晰的视频证实他和女演员当时没有实际的身体接触。在他请假的时候，团队已经拿到了当天的监控。
　　“你从出道到现在，呈现给观众的形象一向是与‘干净清爽’挂钩的，如今与性骚扰扯上关系，不论你是否无辜，这个人设算是废了。”于知渔分析道，“但这不应该成为你丢下工作的理由，我相信你的抗压能力。所以，是谁造的谣？”
　　江百舸的笑里噙着嘲讽和无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当于知渔顺着江百舸的提示大胆报出那个名字时，还是用手捂住了嘴巴。
　　那是江百舸公认的娱乐圈里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伯乐。他们相识于微，相互扶持，关系铁到连双方的唯粉都互相承认“他超爱”的程度。
　　于知渔记得，有次他也遇到了类似的麻烦，江百舸出来公开表态支持他。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百舸笑得苦涩：“如果我清楚的话，就不会躲到这里来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从知道是他做的到现在，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让他觉得决定舍弃我这个朋友了。但是我怎么也琢磨不透……”
　　在别人眼中，他跌爬滚打许多年才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应该是个能在以利益为重、尔虞我诈的环境里熟练躲避刀剑，并在合适的时候主动出击的人，连江百舸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他找到脏水的源头……
　　他没有勇气拨通电话，没有勇气承受恶意，没有勇气面对一个失去挚友的自己。他突然变得迷茫，像是患上了被害妄想症。
　　这个圈子里所有人都盼望着他翻车，诅咒他早日消失。
　　他的团队里可能都有内鬼。
　　他的那些朋友多多少少都与他利益相关。
　　他的粉丝会喜欢一个落魄难堪的他吗？
　　所以，他逃了。
　　逃到一个世外桃源去。
　　他在于知渔的眼睛里找到了遗憾、同情、悲伤和支持。她可以共情，也知道如何克制地表达情绪，她能够理解他被好友背叛的愤怒和无助。同情是无声的，支持是绝对的，但足够了。
　　“谢谢你相信我。”说到这儿，江百舸有些动容。
　　于知渔却摇了摇头，她说：“不止是我，你的粉丝们都会相信你。”
　　“我知道。没有她们的支持，我也走不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