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与热烈》季华繁茂

16、想要什么

　　于知渔再路边随意找了家苍蝇馆子坐下，还不到饭点，店里只有她一个顾客。店主是个极具海滨特色的阿姨，褐色的皮肤，眼窝深陷，其间埋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她热情又健谈，于知渔一边小口小口品尝着她极力推荐的招牌鲅鱼馄饨，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唠家常。
　　“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吧，可得好好学习唷。”
　　“她在市一中上学，昨天放学跟我说有明星要去拍戏，你说说现在的孩子，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一天到晚只关心什么什么明星。”
　　正埋头吃饭的于知渔为了不冷场，礼貌接话：“谁啊？”
　　“拍《真假律师》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
　　《真假律师》是六年前以“真正的双女主”爆火出圈的职场剧，于知渔想当然以为是两位女主演的其中一位，便提醒阿姨：“沈君霓？还是刘可呀？”
　　谁知阿姨摇摇头，说：“是那个男的！”
　　难道是剧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一年前因为孕期出轨而从娱乐圈消失的男一？
　　于知渔问：“总不可能是冯升吧，他不是早塌房了吗？”
　　“不是他不是他。”阿姨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位神秘嘉宾的名字，举起手比划了半天，“就是那个男保姆，头发这样这样那个。”
　　原来是个戏份不多的配角……于知渔皱起眉头，略一思索，突然瞪大了双眼，恍然大悟道：“啊……”
　　留着杀马特发型的男保姆，那不就是江百舸吗？！
　　“江百舸？他……他也在这里？”
　　“对对对，就是他。”
　　从前也没觉得地球这么小，她无奈地笑了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招牌菜自有它的魅力，于知渔很快把一大碗馄饨扫进肚子里，又意犹未尽地拿起勺子开始喝汤，算是抛弃了从前因担忧嘌呤含量过高而拒绝喝任何汤水的原则。鲅鱼肉汁与原本汤中有的紫菜和虾皮融合在一起，让鲜味更上一层楼。如果不是自己的胃被塞得满满当当，一点缝隙也无，她真的想再来一碗。
　　阿姨的絮叨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女儿不好好学习转移到自家菜品上，开始同她分享馄饨的做法。
　　“其他倒不是太难，只是我那边买不到这么新鲜的鲅鱼。”于知渔甚是遗憾，和阿姨约定好在离开这座城市前一定回来再来吃一碗。
　　最近的地铁站有三公里，她打算溜达着过去，权当是消食。
　　天色渐暗，星芒初显，海上泛起层层水雾。极远处市区的霓虹灯也挨个亮起，各类光线给厚重的云彩染了色。沙滩上多了放学的孩童，互相追逐嬉戏。
　　于知渔被她们的情绪感染，偏离了原来的路线，一脚踩进沙地，她往前走了几步便席地而坐。越往北，海滩上的沙子越细。太阳炙烤的余温尚未散尽，于知渔把自己的手埋进去又提起，沙子暖和而柔软，抓不着，握不住。
　　月亮与她遥遥相对，她轻声念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竟是他乡之客。”
　　回忆如潮水般袭来，高中时反复背诵的词句跨越时间与此刻的她产生巨大共鸣，这便是网络上流行的“正中眉心”梗吧。那个炎热的夏天里，坐在摇摇欲坠的电风扇底下默写这句话的于知渔，在想什么？随堂默写对她而言易如反掌，她边写边与同桌说笑，还有五分钟就下课了，课间要去学校的超市里买辣条吃。
　　于知渔不由得抓牢这根线，追溯到更深层的地方。十二年前的她，想要什么？
　　想不受限制地玩手机，想学医，想读到博士。
　　都实现了。她现在拥有的电子产品可以随意换着玩，她在全国排名前十的三甲医院工作，她获得了博士学位，但是……她反复问自己，你现在想要什么呢？
　　是追随导师的脚步，从主治到副主任医师再到主任医师，还是想要一张博士后证书。
　　亦或者，还有更远更缥缈的东西在等待她。

　　见缝插针又录一组采访的江百舸瘫坐在沙发上刷手机，记者对他早年的经历十分熟悉，提出的问题也不落俗套，相当有深度。虽然他的团队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但当镜头对准他时，江百舸还是提起百分百的精神来应对。
　　十二年前，于知渔收到了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十二年前，江百舸因伤病退团，进入演艺圈跑龙套。
　　与目标清晰的于知渔不同，那时的江百舸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迷茫。被迫离开熟悉的领域，他从不知名的小角色开始，认真打磨自己的演技，从只有两分钟镜头和一句台词的带刀侍卫到担纲男一号的青年将军，他一步一步扎扎实实走到了今天。
　　原本恹恹的老板突然坐起，吓得旁边专心吃生腌的何凯手一哆嗦，肥美的大虾借此机会挣脱筷子的束缚，蹦到了地上。
　　“我出去走走。”江百舸和助理完完全全两种心境，一个在庆幸得到，一个在遗憾失去。
　　“我的虾！”
　　“你吃吧，我自己去。”
　　“江老师，你不怕被拍到啊。”何凯最近悟性甚高，急忙阻止他：“也不知道是谁刚刚还在说什么‘专心事业，不谈恋爱’。”
　　“我去海边散散步，谁说我要去找她了。”江百舸快步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发型，又拧开水龙头洗脸。
　　“大虾洗洗还能吃。”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期待，再激烈的水流声也掩盖不住：“把你的外套借我穿穿”。
　　何凯用纸巾包起掉在地上的虾，走过去用屁股拱开江百舸，抢走了他的位置，阴阳怪气道“”“我可没说去干什么，某人就不打自招了。”他敏捷地躲开江百舸往他脸上甩的水，又问：“你怎么去？”
　　“打车吧。”他故意戴了蓝色的医用口罩，脑袋上扣了一顶平平无奇的棒球帽，外面搭上何凯的运动外套，十分路人的一套穿搭，却依旧压不住他身上的气质。
　　“已经有狗仔拿到消息守在各个出口了，你还想大摇大摆地出去打车？”
　　江百舸一幅不管任何人死活的样子，朝他挑挑眉，“还是老样子，你去引开他们。”

　　于知渔所在的位置叫“月亮湾”，因矗立在这里的一座金属月亮雕塑而得名。等白日的余温消散殆尽，海风吹得衣袖鼓起，竖毛肌开始收缩。她站起来蹦了几步，甩掉鞋里灌进去的沙子。
　　现在真的该回去休息了，于知渔不作他想，继续朝地铁站的方向溜达，离人声喧闹处越来越远。
　　她揣了满怀的心事，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不怀好意的人在尾随自己。直到旁边的树荫中窜出一个人拽住了她的右手，才把她从自己的世界中拉回现实。
　　于知渔先是一惊，然后迅速挥出左手，想扇偷袭者一耳光的同时解除自己的禁锢，可惜对方预判了她的攻势，于是两只手都被钳制住了。她没有放弃，转过身抬起膝盖想，给予这个猥琐男致命一击，却在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哑住，腿上动作也来了个急刹，“江百舸？你怎么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带她疾行离开这片区域。两个人沉默地走到一个十字路子，江百舸才松开了手。
　　手腕处隐隐发烫，像太阳在细沙里留下的余温，于知渔攒了一肚子的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消江百舸开口作答，她就有了答案：“哦对，我刚刚发的朋友圈有定位。”
　　“怎么样，后悔没有屏蔽我？”江百舸歪着头逗她，压着嗓子刻意发出的低音炮声线魅惑十足。于知渔呼吸微微一滞，主动退开一步的距离，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一直跟在你后面，你没发现？”
　　鸡皮疙瘩重新竖起，于知渔忍不住转头朝他们来的方向探究，可惜江百舸身后只有空阔的街道。她越想越后怕，这里虽是旅游景点，但地处偏僻，除了沙滩，周遭许多地方到了晚上基本见不到什么人。
　　江百舸见她面色不豫，知道她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便出声缓和气氛，调侃道：“这不像你的风格啊。”
　　“刚刚在想事情……”她不愿多说，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街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拉近，好似他一伸手就能将于知渔拥入怀中似的。实际上，他们之间的距离，哪怕他拼尽全力伸手，都碰不到于知渔的指尖。
　　江百舸温吞的目光投向于知渔，她心有所感，缓缓抬起头，与他炽热的目光相撞，仿佛被火苗舔舐到那般迅速躲开，轻声说：“真巧啊，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江百舸痛苦纠结了片刻，下定决心重新牵住于知渔的手，拉着她沿着林荫道向前走。
　　于知渔并未同他所预料的那般挣扎反抗，反而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们离开昏黄光线造就的明亮之处，携手踏入下一个未知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