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君》松弘

6、掌印内相

　　“上谕：今有孝陵卫戍守内侍纪璇，慵懒懈怠，司祭不力，又常假借威势袭扰地方，玷损圣德，据厂员查证属实，现责令司礼监奉御兼协理东缉事厂太监孟冲、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姜林，即日押送京师问罪，不得有误。沿途诸司一应协同。”
　　书毕，黄锦拿起谕旨，从头到尾又细细看了一遍，确认之后却并不急着用印，转手递给了坐在一旁的陆炳说道：“大都督，您看咱家这样下旨是否合适呀？”

　　话说大明开国之初，太祖皇帝诛杀奸相胡惟庸之后，深感宰辅之臣权柄甚重，因此破天荒的将丞相一职彻底废除，并颁下铁律，后世臣工敢谏言立相者斩。老祖宗的苦心虽然彻底堵死了权臣篡位的上进之路，却苦了后世这些生长于深宫大内的后继之君了，没了宰相，皇帝将直接面对纷繁复杂的朝廷政务，更别提天天要和那些从全国各地精挑细选出来的极品官僚们勾心斗角，除了太祖皇帝这个从尸山血海里逆袭出来的铁汉子，任谁也坐不稳这个江山。
　　既然祖制不可立相，那就得想办法变通一下了。永乐朝，太宗皇帝点选翰林学士入值文渊阁参赞政务，大明从此有了内阁，内阁学士将六部诸司及地方各省呈上的奏折文件先行预览，附上办理建议后再送呈御批，是为“票拟”，如此一来，皇帝的压力便大大减轻。宣德朝，宣宗皇帝正式开设内书堂，简拔年轻伶俐太监入学，增长才干学识以供内廷使用，这便为皇帝培养了一大批专业素养极高的职业书手，可以在皇宫大内帮着皇帝整理奏折草拟批示，皇帝的工作又被这些精英太监们分担了不少，这些人便是司礼监。即是如此，皇帝本人还牢牢掌控着“批红”一权，所有谕旨未经朱批用印均为矫诏。一直到了正统朝，由于英宗皇帝年幼无法理政，经太皇太后许允，正式确立一应奏折均先送内阁，由阁臣预先阅处附上票拟送呈宫中，司礼监根据实情代行朱批并转发有司办理，确保在皇帝年幼期间大局稳定朝政平稳。这样一来，批红一权便又被司礼监分去不少。即是后来亲政，尝到甜头的皇帝也不愿再像祖宗那样事必躬亲受案牍劳形之苦。此先河一开，大明朝的皇帝们大都乐于将政务交由司礼监代劳，自己只需定期检阅朱批成效即可。虽然如此一来皇帝们不免懒政，每天只是象征性的批上几本奏折，但一群谙熟政务、经验丰富的职业官僚的工作效率总要强过一个连宫门都没怎么出过的天子，再加上皇帝本人毕竟还能牢牢掌控住这帮奴婢，比起汉唐时期动辄废立皇帝的权宦，大明朝司礼监的太监们更像是一群为了朱家天下兢兢业业加班卖命的打工仔。
　　这群打工仔的核心团体，名叫司礼监秉笔太监，意为手持御笔代天子行使朱批，责任极大，甚有威势。而这群打工仔的头，名叫司礼监掌印太监，负责审阅秉笔太监们代行批红的质量，然后根据情况用印正式成文，真可称得上是皇帝本人的化身。因此，历代掌印太监都是皇帝至为信赖亲密的贴身太监，是代表着皇帝本人在行使帝国的最高行政权，可与外朝内阁首辅分庭抗礼，号称“内相”。而黄锦，便是嘉靖一朝的第一任内相。

　　陆炳此时微闭双目，正斜靠在司礼监阁房正厅的太师椅上养神，听到黄锦说话，直起身子伸伸懒腰，笑道：“好罢，事关重大，我就帮着黄公公看上一看。”说完便接过谕旨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说：“黄公公收的这个干儿子还真是不赖，差事办的还算干净利索，只是这胆子嘛，公公也该提醒他收敛收敛，不然的话……”看毕后将谕旨交还黄锦“总是麻烦您老这个当爹的给他擦屁股也不是个事吧。”
　　黄锦叹气道：“这个狗材，动静惹得着实不小，若不想法子把愚弄应天府的脏水泼出去，张首辅那边问起来总是交代不过去的。”说罢又将谕旨细读了一遍，方才打开玺匣用印，然后叫声声“来人”，门外进来一个小宦官，黄锦吩咐：“将此谕旨八百里急递至应天，告诉小孟子，让他仔细掂量办事。还有，出去把大门二门都关好，告诉那些奴婢们通通给我站到院子外面去，我和陆大人有机密要事相商，任何人不得擅入，若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踏进阁房院半步的，拖出去立时打死！”小宦官急忙接过谕旨退了出去，不消半刻，司礼监阁房内院便寂静无声，只听得台阶下落着的几只麻雀叽喳乱叫。
　　“黄公公啊，怎么堂堂掌印内相在自己的司礼监阁房还这么小心谨慎的，难不成您老这院里还藏着什么内鬼不成？”陆炳一边起身走到窗前打量空落落的院子，一边笑着问黄锦。
　　黄锦揉了揉眼睛，叹口气说到：“内行厂的厉害，你我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从兴王府到这紫禁城，咱们当年所谋之事何等机密，一路走来血雨腥风杀了多少人，原本想着所有的秘密都将跟着你我一块带到棺材里去，谁又想到这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纪璇这个内行厂的魔头居然还活着。鬼知道这几年他又布下了多少局，怎么能不多加几分小心呢？”
　　陆炳点了点头：“别说你这司礼监了，昨天晚上我又把整座宫禁的巡防重新布置了一遍，今年这已经是第七次了。”说罢伸出手指掰算：“山东、南直隶、湖广、云贵，这几个都司州府的兵士都入京轮值个遍，我正发愁下次重新布置宫防又该抽调哪里的军士。要是内行厂的事再没有个了结，再往后恐怕就只能调备倭兵和蓟辽军来京师卫戍了”
　　黄锦皱起眉头：“折腾这几个月了，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按说咱们厂卫联手布防了这么多年，宫里宫外但凡跟正德沾边的就算是个臭虫都被咱俩过了几遍筛子，纪璇这个老小子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而且还滋滋润润的活了这么些年愣是没人发现，这传出去咱俩面子上谁都不好看啊。”
　　陆炳听罢，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手里摆弄着茶碗，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些，姓纪的是方国舅发现之后密折奏报主上的。你应该还记得，去年皇后娘娘千秋诞上，主上为娘娘庆生又给国舅家恩赏了不少皇庄，其中一片就在孝陵边上。要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个方矶可是个钱眼里吃睡的主，愣是把皇庄周边百里的鱼鳞图册和人丁账目全要了来，本来他也是想再扩些好地进来，没想到查着查着竟把纪璇这个黑户给查出来了。好在国舅爷也是见过些市面，要不然咱哥俩早就把脸面折在应天府了。”
　　黄锦大吃一惊：“这么说来，方矶方国舅也知道当年主上的事了？”
　　“我的黄公公”陆炳此时突然瞪着一双血眼死死盯着黄锦：“你到现在还有心思想别人？方研方矶姐弟二人如今已是至尊皇亲，他们知道与否都无已任何要紧。倒是你我二人！”望着刚刚回过神来一脸惨白的黄锦：“总算咂摸出滋味来了？你倒是说说，为何那天主上将方国舅密折扔给我俩时，连匕首都掉了出来。想想吧，江彬死了，杨阁老寿终，这些年咱俩将朝里朝外上上下下的关联人等差不多杀了个干净，除去那个苟延残喘的纪璇，如今还活在世上洞悉当年内情的，可就剩咱哥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