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行舟》CTHRN

3、第 3 章

　　“你干什么？”，周行济怒吼。

　　听见这声音，陈煜倾不可置信地转头。眼前的这人戴着口罩帽子，只露出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周行济教养好，从来对谁都是温柔得体，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这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动怒。

　　“是周行济”，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将他认了出来，惊呼道，马上就引起了一片骚乱。

　　“跟我走”，周行济压低声音，拽着还在愣神的陈煜倾快步穿过人群，坐进马路边停着的一辆车内。

　　车里。

　　“她跟你动手，你怎么就不知道打回去呢？”，周行济坐在陈煜倾右手边，胳膊肘撑在车门的扶手上，手扶着额头无奈地埋怨，“你以前不是很厉害吗，窝里横啊”。

　　陈煜倾渐渐从险些被打的震惊中缓了过来，那人的话又在她耳中回荡。
　　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开口：“她说我，歧视残疾人”。

　　周行济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我去给你骂回去”，他说着就要开车门。
　　坐在驾驶座上的小郑眼疾手快把门锁上，“哥，你冷静一点，已经被认出来了”。

　　周行济缩回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啊，是我来晚了，别哭了”，说着，他给陈煜倾摘下眼镜，一只手扶上她的眼睛擦掉眼泪。

　　陈煜倾听见这话，顾不上形象也顾不上这人是自己一直躲着的前任，眼泪彻底决堤。
　　她不出声，紧咬着下唇。
　　周行济揽过她，让她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里，陈煜倾没有反抗，而是抽泣地更凶了些，肩膀跟着急促的呼吸耸着。

　　“我自己都看不见”，陈煜倾从咬紧的牙关中哽咽道，“我怎么会，我不可能…”。
　　周行济将另一只手放在她背上轻轻地拍，“我知道，我知道，哭出来吧，别憋着”。
　　刚才围着桌子那里看热闹的人逐渐转移目标，不少人站在车旁，拿着手机试图透过车窗拍里面的情况，好在贴的膜颜色深，他们看不清什么。

　　“小郑，走吧”，周行济看了看外面的人群，觉得一直停在吸引注意总归不好，“不要妨碍交通”。
　　“周哥，直接回家吗？”
　　“她是女孩子，不太好”，周行济略加思考，“正好我下去给她约了张教授，直接见他吧”。

　　陈煜倾用了快半小时才冷静下来。
　　“不哭了？”，周行济见她坐起身，抽了两张纸擦脸，“再哭眼睛真瞎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陈煜倾被逗笑了，小声嘟囔着骂他。

　　小郑把车停在了市区的一栋小洋楼下。
　　“这是哪？”
　　“带你见一个医生教授”，见陈煜倾面露抗拒，他赶忙补充，“你就当给我个面子，我托了好多人他才松口的，拜托拜托”。
　　“能看的早就看了，还能看出什么名堂”，陈煜倾叹气，但是碍于情面实在不好拒绝，给梁幸发了个消息解释一下，便服软跟他下了车。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看着已年过八旬。
　　“张教授您好，我是周行济，之前跟您约好了的。真是麻烦您了，我们给您带了东西，一点心意”，周行济递上准备好的茅台和好茶。
　　一个穿着围裙阿姨模样的上前接过东西，拿了进去。

　　二人跟着这位张医生进了他的书房，并肩坐在他的对面。
　　“陈煜倾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张教授，平时长居国外，现在已经不坐诊了，主要是带徒弟，培养出了特别多的眼科专家。我小叔认识他，这次他回国办事，正好给你看看”。
　　陈煜倾这才反应过来，她先前从陈煜礼口中听说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医生，但因为他已经不收病人了，怎么也没能请到。

　　“小周，客气的话就别说了”，张教授挥手打断，对陈煜倾道，“你的片子有电子版吧，给我发邮件过来”。
　　她赶忙打开手机，找出前段时间刚拍的CT和MRI片子给他发去。
　　张教授摘下老花镜，凑近电脑屏幕微皱着眉仔细看。

　　陈煜倾早就习惯了看医生，但这次竟有些紧张，手在衣服上来回摩挲。
　　可能是因为他是眼科界泰斗级的人物，她虽然先前跟她哥说自己不想看了，但总归对恢复视力还是有一丝希望的，如果张教授也说不行，那恐怕是真的没希望了。
　　周行济看出了她的紧张，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半晌，张教授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拿出眼科用的小手电，对着陈煜倾的眼睛照了两下，随后示意她站到地上贴的标志物处，测一下矫正视力。
　　离视力表六米，陈煜倾戴着眼镜，闭上左眼。

　　“最上面的看得清吗？”，张教授问。
　　她摇摇头。

　　“你往前，站到第二个点，那里是三米”。
　　“是往上吗？”，陈煜倾犹豫着道。
　　对方摇摇头，示意她继续往前。
　　离视力表两米，她这才看清是向左的，但第二行还是看不清楚。

　　她两只眼睛都检查完，张教授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随后叹了口气。
　　二人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周行济急切地问：“张教授，怎么样？”。
　　“小伙子别急，先喝口茶”，张教授一看就是个慢条斯理的人，把他的茶杯往他面前推一推。

　　他稍微抿了一口就放下茶杯，有些坐立不安。
　　“你冷静一点”，陈煜倾有些责怪地开口，“别催张教授”。

　　“小姑娘有耐心啊，小周，她都不急，你急什么，你喜欢人家啊”，张教授打趣道。
　　周行济一下从脸红到了耳朵尖。

　　张教授进入正题：“我看了你片子，然后检查了一下，你这个情况比较复杂”。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你片子给了我一个眼部的和一个颅脑，我不懂脑外科，但是看这个片子，你头部有一个血块压迫神经，这么多年可能已经萎缩了。你们没想过做手术吗？”。
　　“之前讨论过，但是这个血块的位置在脑干，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如果开颅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陈煜倾解释。

　　张教授略加思索，认同地点点头：“除了这个，结合你给我的病例，本身视神经受损算很严重的了，所以这个血块也不会是主要原因”。
　　“是，刚出事故的时候主要的目标是在保眼球，能恢复到现在已经超过了当时主治医生的预期了”。

　　“是不容易啊，能看出来你们家人很上心”，张教授感慨，“我做医生这么多年，你这种眼球直接外伤的，现在有光感，近的东西还能看得见，已经是极少数了。
　　“如果你们还是想尝试的话，这是我一个徒弟的联系方式，他在药企，有一个新药，原理大概就是生长因子恢复视神经损伤什么的，下半年可能需要试药，你们可以去碰碰运气。
　　“但是我要提醒一下，这个是全球第一次运用到人体身上，风险很高，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你们好好斟酌到底值不值得。”

　　二人从张教授家出来，小郑开车送他们去了城南的海边。天已经黑了，海边不会有人，方便他们好好说话。
　　周行济正拿着手机搜索张教授给的信息，他已经头也不抬地搜了一路了。

　　“周行济，别看了”。
　　“怎么了吗？”，他不解。
　　“别看了，我不想试”。

　　“为什么啊，这么好的机会，你试都不试一下怎么行？”
　　“不会有用的”，陈煜倾摇头。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搜了，这个原理这几年很热门的，好多人都在研究。多少人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张教授给你介绍了你还不珍惜”。
　　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话里的责怪，深呼吸调整一下，又开口。
　　“万一有用呢，你才二十五啊，你未来还有六十年，难道一直要这样吗？”。

　　陈煜倾没有说话，他更急切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从小到大，你不是最喜欢冒险了吗？小学的那次，你房间门锁坏了，你带着我从二楼说跳就跳。
　　“而且这个东西可能会变好啊，可能你用了之后，视力一下就上去了，刚刚测视力，整个视力表都看得见了，不好吗？你这样，甘心吗？”。

　　陈煜倾往后靠，躺在沙滩上。周围安静得很，只有周行济的说话声和海浪不断扑到岸上的声音。
　　她抓起一把沙子，让冰凉细腻的沙子从指缝间缓缓漏下。

　　陈煜倾看向天空。今天大概正好是十五，月朗星稀，空中应该是挂着一轮皎洁的满月。
　　不过此时，她只能看见黑夜上模糊的一团色块。但是她还是举起两只手，放在眼前。
　　双手绕着那团模糊的光影围成一个圆，闭上一只眼睛从圆中看去，月亮好像真的变清晰了些。
　　“周行济，你看今晚的月亮多漂亮啊”，她开口，打断喋喋不休的人，“我们看看月亮吧”。

　　“你说这个干嘛”，周行济嘴上说着，但还是在她身边躺下，和她一起看着夜空。

　　二人沉默着躺了一会儿，陈煜倾开口：“张教授也说了，这个药是试验，之前没有在人身上用过。如果作用不好，什么都看不见了怎么办？
　　“我现在是视力有限，但是我还能看书写字能工作，是有很多东西看不清，但是比一片虚无好多了。
　　“张教授也跟你说了，我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人要知足啊，没有什么事是可以十全十美的。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这么多年，针灸电疗中药冲击波，甚至是求神拜佛，我们什么都做了，也是时候接受了。
　　“我还能看见月亮，看不见星星又有何妨？”。

　　周行济哑口无言，半晌，他轻声问：“那你真的能接受吗？”。

　　陈煜倾笑了声，笑声中带着苦涩。
　　“我能接受又怎样，不能接受又怎样，这都是命啊，我争不过了，我任命了”。
　　见旁边的人不做声，她问：“你是不是在想，人不能任命这类的”。

　　周行济摇摇头。
　　“别装，我还不知道你”，陈煜倾笑，“你把眼睛闭上”。

　　他听话照做。
　　“你能看见什么？”，她问。
　　“黑色”。

　　“这不是黑色，这是虚无”，陈煜倾纠正，“这就是盲人的世界，在他们眼里，看见这片黑色都是一种奢望。
　　“我刚出事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寸步难行。有次我哥把文件落在我病房了，我想去实验室找他，结果在医院门口就差点被电动车撞了，把外卖小哥气得破口大骂，我才发现他。
　　“每天每时每刻都是一样的，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有一片混沌，就像上古传说里世界诞生前那样虚无。
　　“这样的日子太可怕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所以一点风险我都不想冒。”

　　“好”，周行济声音沙哑，“我听懂了”。

　　他们又躺了一会儿，直到传来小郑着急的脚步声。
　　“哥，江老师要你马上去见她，最好带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