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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刺头深草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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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阳院为太子居所,正中集贤殿,为太子明堂,内外廨舍供太子太傅、太师、太保等臣班当值。二道宫墙后,内设三司九掌宫官。内外完备,几乎是宫内之宫。
集贤殿东暖阁,齐王李瑨召见了自己的两位亲信,羽林卫护军副使曾昆和吏部员外郎石涧。
“臣等提前恭贺太子殿下了。”
李瑨连忙抬手示意这二人切勿再恭维,他对谶言忌讳颇深,未拿到太子宝册,他不希望手下人太过张扬,以免沾沾自喜误了大事。
“册封礼未成,切不可逾越。况且,以我拙劣之姿,能得父皇看重,这也全仰仗各位功劳。”
曾石二人见状,客套两句后,便直奔主题。
曾昆说道,“从去年起,边境与奚人、契丹人贸易不断,平卢、范阳二节度共收商税二百六十万贯,皆献于朝廷。这沿途置换轻货、绢帛一百六十万贯,派小队护送已到溪县,不日就会抵达进京,就看殿下想定哪日让他们入府。”
李瑨沉思片刻,将指节捏得咯噔作响,“过上小半月,本王将平康坊的府库建好,你就带羽林卫护送他们入府,记住,提前打点好城门校尉,后半夜再入城。”
蔺云奉完茶,躬身将耳朵贴在窗边,虽是眼观四处,手心攥出一把虚汗,但还是将这些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准太子企图贪污朝廷税银,这是何等大事。
若是能人赃并获,定能把他从太子位上拽下来。蔺云跑回值房中,沉思一炷香的时间。
四下无人,如果他此时把这个消息递出去,想必也没人知道。尤其是汪贞夏不在,蔺云更像是脱缰野犬,再无顾忌。
打定主意后,蔺云趁着夜色正浓时离开了少阳院。
“殿下可就寝了?”
“蔺公公?你可是有要事禀报皇后娘娘?”
“正是,还请姐姐去通禀一声。”
“那蔺公公稍等。”
不多时,香儿从殿内出来,颔首示意道,“蔺公公,皇后殿下问你,到底何事这么急?”
“殿下她......”
“蔺公公勿见怪,殿下她已更衣卧榻。”
蔺云听此,只得将事情原委告诉香儿。
干等半个时辰,本以为能得召见,亦或得到什么指示,最后也只是个末等宫女出来,道一声,“蔺公公,先回去吧”。
从承香殿回去时,蔺云心里不免落空,先前是汪贞夏让他觉得碍手碍脚,现在反倒觉得不如自己把这手脚捆起来,免得徒生事端,引火上身。
郭皇后得了消息,起先并不相信齐王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种事,待命人从宫外探明消息为真时,简直是觉得老天相助。
此时,叶容钰已被抽调去翰林院当差,替学士做些抄录编纂的杂事,正好能里应外合。
初唐时期,圣上的诏令敕书都由门下省官员起草,到中宗时期则由上官昭容专门负责,至玄宗朝才设立翰林院,后来慢慢用大学士起草密诏。翰林院下属琴、棋、书、画、道等院,里面的人员被称为“待诏”,供天家寻欢添兴、品乐风雅。
所以到现在,翰林院里官员的质量可以说是参差不齐,不少门阀士族,都送自家子弟进翰林各院,得一待诏职衔。
这样的人一多,就另需借调宫官入翰林院做事。叶容钰与二三十名女官同在书院的西厢内,专负责将毁坏书籍重新誊录,一人一张长案跪坐于前,有专门的宫人负责伺候笔墨纸砚。
翰林院位于宣政殿侧,为宫内外消息枢纽,除却整理书籍,探明朝中动向才是叶容钰的目的。
这日,趁着午膳时间,叶容钰又来面见皇后。殿中还有郭皇后的亲弟弟郭诚,以及皇后的亲信李茂珍、陈淮仲等人。
“怎么样?”
叶容钰答道,“听说曾昆今日告假,没来上朝,有殿前侍卫说他调遣羽林卫二百人在昨晚出城了。”
郭诚立刻站起了身,“娘娘,臣弟这就派府兵探子去城门守着。”
紧跟着,李茂珍也起身,微微施了一礼,“那臣这就派人去各个府上,等郭将军来信后我们就即刻入宫,这次必要让齐王的恶行昭然于世。”
郭皇后勾起嘴角,打起精神,将鲜红的指甲握于掌中。
亥时末,各坊已经熄了灯。几经战乱后,长安城内宵禁不严,只有金吾卫沿街巡逻,确保长安城内无贼人作乱。
以刑部尚书李茂珍、中书舍人陈淮仲为首的十几名朝臣已经直逼到了殿外跪着。不论殿中内臣怎么劝,这些朝臣偏就不肯走。
皇帝听了三回禀报,终于从王昭仪的寝宫里合了衣服出来,起先是乘步辇,到后面干脆自己提着袍子,一路怒气冲冲来到了紫宸殿。
“众卿家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李茂珍淡然回道,“回陛下,接近子时了。”
“朕从未想过,朕身为天子,竟连子时安歇的资格都没了。”
“尔等在这一直跪着,难不成是殿中侍从没有把朕的意思传达到?”
“回陛下,臣等确有要事。”
“殿中侍从难道没告诉众卿,朕说了,普天之下只要兵乱与天灾,一切都可以等明日早朝再议。”
皇帝绕着群臣踱步,一字一句咬得极重。
李茂珍身为两朝之臣,率先执笏向前一步,“启奏陛下,齐王李瑨带羽林卫深夜出城,意图私吞平卢、范阳供给朝廷的税银。”
“放肆!”
“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臣请陛下亲自带兵去齐王的私宅看看,这钱是不是已经换为轻货准备入齐王私库了。”
“依朕之见,众卿这是诬告,趁朕现在不愿追究,尔等还是各自回府吧。”
“陛下,事关两镇税银,还请陛下慎重。”
“还请陛下慎重,是否为诬告,还请与陛下带兵与臣等一同前去看个究竟。”
皇帝背着手转过身去,不欲再理这些大臣,却不料李茂珍再一次出言相逼。
“陛下若执意不去,那我等便去把人捉来留给殿下当庭审讯。”
皇帝眉间一抖,再无方才那般坚定,“李茂珍,你身为先帝宠臣,朕念及你功劳,对你也多有宽容,可你却屡次逼朕。”
“臣受先帝重托,劝谏陛下思短益善。切勿溺公道于私情。”
以老臣之姿公然谈及帝王之短,就这一个短字足以引得皇帝震怒。
“李茂珍,你给朕今天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朕累了,召钱暄带神策军速去平康坊。”
相比于天子大殿,翰林院倒是清幽,东南西北的各个院落外加厅堂,也只有书院的西厢有暗暗的烛火。
叶容钰这晚也并无心思回尚仪局就寝,独自挑灯在书院里,研了墨,喝了一杯白水解渴后,持着笔久久不曾落。
叶容钰反复尝试让内心平静下来,终究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破了功。
“谁啊?”
“叶掌籍。”
“我是史馆的起居郎。”
叶容钰推开门,这人她当时在史馆时倒是见过,确实是史馆的起居郎,起居郎者,录天子之言动法度,以修记事之史。
叶容钰客套一礼,“见过令狐大人。”
“叶掌籍,能否劳烦你一件事?”
“我?”
“凡遇圣上皇子这等大事,都需两位史官同时记录,但我们今日没料到晚上会有大事发生,相约吃酒到直到刚才内侍传唤,所以能不能请你......随我一同至殿中。”
他见叶容钰似乎有退缩的意思,恍然能明白,她这是在怕被坑,于是赶紧接话,“但你放心,我们都去屏风后面,而且在史馆饮酒误事也是大罪,再者说,史馆中女官不也喝醉了,她们也是司籍司的人。”
叶容钰上下打量了一下令狐史官,他开口闭口间都能闻到浓郁的酒气。心想也罢,反正史官所记每季汇为一卷,手稿则封存,并不会与旁人看到。要能到殿中,倒是能最快清楚事情到了哪一步,叶容钰便随令狐史官入紫宸殿,在巨大的雕镂屏后落座。
叶容钰并不知道外面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是不是已经人赃俱获,又或者是对方也得了消息已经逃跑,这些都不得而知。
总之,这种带着疑惑的等待让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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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诚已经派府兵将士偷偷埋伏在平康坊各处,不久,李茂珍与钱暄等人未亮火把,摸着黑也来到平康坊内。
众人焦急等待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了阵阵车轮声。
“曾将军,就是这了。”
曾昆跨下马,命手下开了大门。
府内黑压压一片,虽看不大清,却也能感觉出来者不善。
“谁!”曾昆大喊一声。
火把霎时燃起,府内神策军弯弓待发,吓得曾昆连撤几步,险些倒在偏将怀里。
郭诚带领的府兵也从墙上纷纷跳了下来,把曾昆等人围堵在巷内。
“曾将军,恕卑职失礼了。”
钱暄上前行了一礼,而后命几名神策军去检查曾昆队伍里的马车,装货的马车队很长,甚至还有几辆没跟上仍然在巷外。
过了好一阵,派去盘查的神策军才回来,“报告钱将军,后面马车上全是金银布匹。”
“既然如此,曾将军,那请随我入宫面见圣上吧。”
曾昆已经有些心虚,结结巴巴问,“面见圣上,所谓何事?”
“齐王殿下欲私藏税银,现在人赃并获,我得赶回宫里向圣上复命。”
曾昆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一听大事不妙,不想辩驳之词,而是立刻拔出刀来。
“钱将军,恕难从命了。”
曾昆拔出刀了,朝钱暄指去。
“上!”
羽林卫听命后纷纷拔刀,只可惜这些年羽林军内塞了太多京城的高门子弟,常常饮酒携妓,战斗力早就不复从前。
不到一刻钟,这些羽林卫就被神策军和府兵打的残甲落地,而曾昆虽骁勇也没法以一当十,被钱暄的人五花大绑押送回宫。
少阳院内得了消息,被蔺云故意压了一会,直到从屋檐上看到兵马火光逼近宫门,这才告知齐王身边的宦官。
叶容钰在紫宸殿中不停攥拳暖手。
殿门窗户都敞着。
初夏,夜里习习凉风,从四面雕窗袭入大殿。
殿内只有纯宗皇帝以及几名宦官侍卫,于镂花屏后为史官,窥天下之事本是成文规矩,此刻却连呼吸都需小心翼翼。
过了许久,随着钱暄被人牵着进了紫宸殿,叶容钰赶紧拿起笔。又将笔换至左手。
不多时,齐王李瑨像是匆匆赶来,到步入殿内还一直在整理衣冠。
皇帝撑着头,眼睛半闭半睁,问,“钱暄,你可点了,统共多少钱。”
“回圣上,已派人清点,所有货物按近日长安市价,约一百九十万贯。”
“一百九十万贯?”皇帝对这数字有些生疑,转而问道,“齐王,这是怎么一回事?”
“父皇我......”
还不及齐王解释,便冲进来一个人。来者是李瑨的典军,名叫李舂,听说事情不妙就赶紧进宫,可惜官职低微,迟迟未得召见,如今在殿外听见皇帝质疑起齐王,他便无法再忍下去。
“陛下。”
李舂不顾人阻拦,直接冲到李瑨身前跪下。
“陛下,是我。”
皇帝压根不认识这位典军,疑惑道,“你又是谁?”
“臣乃齐王府典军,蒲州河东人也。”
其声壮如洪钟,叶容钰执笔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李舂以行伍之礼抱拳请奏,“齐王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我私自以齐王之名叫曾将军带兵把税银护送到私宅,还请圣上明鉴。”
这话并不能服殿内众人,郭诚走上前,指着李舂呵斥道,“你区区一个五品典军,如何能同时调兵遣将、疏通城门守卫,又如何能联络到节度使的骑兵?你叫人如何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