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一别 ...
-
等到尤丽的呼吸逐渐变得深长而平稳之后，叶明月才回到自己的床上。
奇怪的是，当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之后，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却并不是陀罗尼经被的奇遇，反而是贺启光口中的那个故事。
带着对故事里年轻人的一生的想象，陷入睡梦中前的最后一刻，叶明月想：也许老人家爱吃的炸酱面，自己也不是不能学一学。
……
结果你猜怎么着？
前一晚梦里都还惦记着要去六必居买干黄酱的事儿呢，第二日一大早，叶明月就被老爷子精神十足的一嗓子给喝醒了。
“嘿哟，我的姑娘哎，这酱可不是拿来蘸火烧吃的，您快给我搁回去！”
酱？总不会是梦里的干黄酱吧？
叶明月睡得迷迷瞪瞪地，下一秒才反应过来：等一下，姑娘？哪里来的姑娘？
等她迅速穿好衣服，跑到院子里一看：前两日只有尤丽一个人的灶房，今早还多了一个伛偻的身影。
那姑娘喊的是谁可不就昭然若揭了？
多出来的关岳隔着窗子看见叶明月，忙赶尤丽道：“哎，小叶起来了，你出去陪她去！我这用不着你帮忙。”
两分钟后，母女两人一起在院子里排排坐。
望着灶前忙活的身影，尤丽的脸上有些不赞同：“今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关师傅就已经在里面了，说是昨晚上一整晚没睡，去画那个什么布上面的图案了。”
觑一眼母亲的神色，叶明月把没出口的一句话又给憋回去了：在关心经被的事之前，其实她更想知道，为什么老爷子管自己叫“小叶”，管阿娜却叫“姑娘”？
这个称呼是怎么定下来的？听上去也太亲疏有别了吧。
母女两人沉默地坐在原地，各怀各的心事。
又等了一刻钟，叶明月看见老爷子用托盘端着两个大海碗出来了，示意自己来接。
正房和西边的厢房里各有各的小饭厅，显然老爷子虽然做了三人份的饭，却并没有邀她们一起共进早餐的意思。
行吧，天下免费的早饭可不多，须得珍惜。
叶明月接过托盘一看，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先前老爷子急急喝住尤丽，说她酱蘸错了。
眼前稠糊糊、黄澄澄、平整得没有一丝疙瘩的糜子面儿上，铺满厚厚一层用香油泄过的芝麻酱，酱上还缀着撒炒过的醇香的黑白芝麻盐。
油光锃亮，浓厚咸香。
不是一碗地道的老北京面茶又是什么？
这种用小米面或糜子面熬成稠糊，上面浇芝麻酱和芝麻盐的做法，只有京津一带才有。
其他地方的人第一眼见到，指定都要以为面糊上的芝麻酱是用来蘸馒头点心的。
等她端稳托盘之后，老爷子又咳嗽一声：“东厨里还有糖火烧，你们自个拿去。”
“对咯，那张经被还缺一个角就摹完了，您看下午我给您送来成吗？”这句话是对着尤丽说的。
天下果然没有白得的早饭。
糜子面儿茶冒出的滚烫热气直呼在叶明月的脸上，带来一阵阵扑鼻的谷物香。
“好，当然好了，关老师，要不这东西在被取走前，就一直放在您屋里吧？”尤丽索性建议道。
这么贵重的东西要是放在自己屋里，她怕是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放在关岳那里正好。
老爷子那边早上就已经听尤丽讲过母女两人对于如何处置这件经被的决定，此刻便也没什么异议。
当下两边达成共识，一拍即散。
回到房间之后，叶明月开始教起母亲怎么喝面茶：“阿娜，别，别用勺子舀！”
急忙阻止了尤丽想要拿起勺子搅合面茶的动作，叶明月讲起这其中的门道：“面茶要沿着碗边儿，一圈一圈儿吸溜儿地喝，边转边喝，您试试。”
尤丽诧异道：“那这勺子用来做什么的？”
“用来放在最后，挖碗底吸不上来的糜子面的。”这问题自己也曾问过旁人，叶明月不由地解释道。
“只有沿边儿喝，才能将这面茶喝得均匀，喝进嘴里的面跟酱的比例才能不多不少，正好三比一，这才能喝出面茶的香味儿来。”
下意识地复述出这段存在于记忆深处，连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记得的话，叶明月垂眸，掩住了眼底泛起的复杂情绪。
五年的生活，毕竟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五年里，她爱过佟闻海吗？
似乎没有。
他们的开始实在算不得体面，而在后来的相处中，还没来得及等待她一点点把对这个人的微薄好感积累起来，佟闻海就亲手毁了一切。
五年里，她恨过佟闻海吗？
似乎也没有。
连爱都没有，又哪里来的恨？恨也是一种消磨人的情绪。
而且不可否认的是，曾经的她对他是怀有感激的，感激到在接受他那些带着附加条件的帮助时，都只觉得惶恐，惶恐她无以为报。
索性到最后，她觉得自己恩应该是报完了。
毕竟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完完整整地献给了佟家。
上辈子的事就留在上辈子吧。
那些经历、那些感激、那些好的坏的回忆都跟这辈子的她没有关系了。
叶明月抬起头，见尤丽正在照着自己教的方法，沿着碗边儿小心地“吸溜、吸溜”喝面茶。
她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青花海碗。
热烫的面糊混杂着浓香的芝麻酱一起在嘴里化开，融化成一种美妙难言的香味。
这醇香的暖流由口腔传递到胃部，又由胃部扩散到全身。
一碗暖融融的面茶下肚，天光破晓间，第一缕朝阳驱散了独属于晨昏之间的迷雾。
-
关岳在家描摹经被，叶明月在家温书，尤丽……尤丽没什么正经事要做，她不累的时候，就在东厨里捣鼓自己的玩意。
三人都是颇擅宅家静坐的性格，就这样，平静的两日转瞬即逝。
到了临去医院的那日早上，老爷子难得喊上母女两人陪自己一道喝面茶。
面茶喝完了，老人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张口劝道：“有病就治，有什么病治什么病。”
“我年纪大了，见得也多了。癥瘕、肺痨、疾风……什么没见过？有时候，人得毛病并不可怕，怕的是你自个先把自个给吓趴下咯。”
关岳并不知道尤丽具体得的是什么毛病，只隐约记得叶明月曾经提到过，这病不是小毛病，但只要动手术就有治愈的希望，是以才会出言鼓励尤丽积极治疗。
叶明月和尤丽一起谢过老人家的好意。
哪知道关岳这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关上。
老人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突然说起了题外话：“其实，我曾经有过两次发配下乡，第二次去的也是边疆，只不过不是你们那么遥远的边疆，是内蒙古！”
“那时候的条件多艰苦？有一年冬天，我在牛棚里要冻死啦，最后还是当地的民族小姑娘偷偷接济我，晚上天黑了给我送干草，早上天不亮又摸黑抱走……”
“为什么呢？因为这事一旦被发现了，她也落不着好。”老人喃喃自语，“但多亏了她，我这条命才保住。不是为着那堆干草保住，你懂不懂？是为着她，为着她这个人。”
说话间，关岳的目光重新回到尤丽的脸上：“别说，你和那姑娘的眼睛生得还有点像。”
“人的生命难能可贵，可贵在这是你一生中最后能握在手里的东西。”老人的面容宽和，“等你们回来了，我再给你们讲讲内蒙的事儿。”
……
告别关老，等母女两人又一次轻车熟路地来到医院时，贺启光已经等在了医院门口。
“明月，伯母。”贺启光离得很远就认出了两人，大步迎上前来。
前两次贺启光来拜访老爷子的时候，尤丽都已经睡下了。
这会见到女儿的朋友是这么一个气质清贵的年轻人，尤丽先就有些局促，被女儿搀着的胳膊都收紧了：“你好你好，你就是小贺吧？真是麻烦你了。”
今天也是贺启光第一次见到叶明月口中的维族母亲。
虽然一早就知道叶明月是被领养的，母女两人必然没什么相像之处，但真见了面，贺启光还是发现自己想错了。
虽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但站在一起的两人，眉眼间神态却有些相似，都有着如出一辙的温柔和灵动。
而且尤丽看上去十分年轻，至多三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叶明月的母亲，倒更像大出她一轮的姐姐。
对着长辈，贺启光笑得温和且有礼貌：“哪里的事，有幸恰好能帮上你们的忙罢了，并不麻烦。”
医院门口到底不是个适合站着寒暄的地方，短暂几句交谈过后，贺启光就陪着两人一起去取检查报告。
取报告的过程很顺利，只是取完报告之后，两人站在检查科的门口，意见却有些分歧。
贺启光看了眼人流来往不息的候诊大厅，向叶明月建议：“咱们直接去找陆院长就行了，血液病这个领域比他再权威的也没有几人了。”
叶明月摇摇头：“我们前几次来问诊都是另一个年轻医生负责的，上次他还特意交代我，等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定记得带上报告去找他。”
想起上次周志郑重的嘱托，叶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样吧，我带着片子去跟周医生打声招呼，你们在这里等我。”
检验检查科跟院长办公室分别在同一层楼的主副两楼，中间是连通的，而周志的诊室则在另一层。
确实没必要让阿娜陪着自己，再楼上楼下地多跑一趟。
而且叶明月想得很简单，上次她已经跟周志提过，自己请托了陆院长的关系，那么这次去也用不了多久，只要谢过他之前的问诊答疑即可。
一切都想得很清楚，但当她独自推开周志的诊室大门，看见那道任自己再怎么想，也想不到竟会出现在这里的熟悉身影时，叶明月的心还是迅速地沉了下去。
那道身影的主人抬起头，表情玩味地看着她：“明月，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一别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