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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皎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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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穿灰色羊毛背心的年轻人闻声抬起头。
在叶明月的记忆中,前几次见面时贺启光穿得都很正式。
第一次在生日会上,他穿了一整套的驼色羊毛大衣和羊绒衫。后两次见面时,即使是在自己家,他也穿了挺括的白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穿得这么随意:灰色的绒布格子衬衫配一件羊毛背心,下身也是宽松的黑色灯芯绒裤,居家打扮,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放松。
显然贺启光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叶明月,他先是朝关大年点点头,“关大哥,你也在家呢。”
又看向叶明月:“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关老师学画了,今天来看看关老师。”
算是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关家。
这话说完,贺启光的视线也没马上移开,还是静静地看着叶明月,像是在等她解释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我是来看房的,正好关叔叔家里有间屋子要出租,关叔叔正带我参观呢。”
这句话说完,叶明月猛然间意识到什么,突然感到有些发窘。
她和贺启光一看就是同一辈的,但是两人一个喊关大年叫大哥,一个管关大年叫叔叔,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但是让叶明月喊明显大她两轮的关大年作大哥,她也委实有点喊不出口。
瞧见两人居然是认识的,关大年觉得北京也是够小的,又注意到两人对自己不同的称谓,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贺跟我爸学画学得早,那时候我非让他管我叫我哥哥,这些年一直这么叫习惯了。”
原来是这样,平白矮了贺启光一辈,叶明月默了默。
看见叶明月居然和关老头的小徒弟还是熟人,王奶奶觉得租房这事更是十拿九稳了。
——都有徒弟在一旁说好话了,老关总不能不给徒弟面子吧?
感觉再待在院子里也没自己什么事了,她开口向几人告辞:“你们先聊着,我家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回头这事成不成的,有需要你再喊我就行!”这句话是冲叶明月讲的。
王奶奶前脚刚离开院子,后脚正房的大门就打开了。
关教授走出来后,连眼风都没给儿子和叶明月一个,径自朝贺启光招手:“启光,快进来!进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关大年插嘴:“爸,这还有来看房的人呢,要不您和小贺等会。”
关教授退回屋里:“没空,你让她先等着!”
关大年还想分辩,却被贺启光拦住了。
“还是交给我吧。”贺启光又看向叶明月,“你打算租多久的房?”
“先租半年吧。”叶明月答。
贺启光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篮子,进去了。
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关大年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老爷子肯定早就看见他带人在院里看房了,不稀得出来搭理他们罢了。这不,看宝贝徒弟过来了,一下就露面了。
不过好在有贺启光做中间人,他爸应该会卖个面子。
从自行车棚那边搬了个板凳过来给叶明月坐下,关大年重新蹲回去帮他爸收拾书。
晒书晒书,不是真的要把书放在日头底下晒,那样要把书晒坏的。
而是要挑个不见太阳的大晴天,一般都是秋天。从上午起就把书一本本放在檐下——这是为了避免太阳直晒,像今天这样多云的天气就把书摊在院子里也行,然后一直晒到下午四五点钟再收回来。
关大年一边往回收书,一边和叶明月闲聊。
“我爸当年在乡下落下手疾,本来是再也不碰毛笔的,还是早些年为了教小贺,才慢慢拾起来。”
看着屋内,他淡淡谈起两人的往事。
“他刚回北京的那些年,我工作忙,陪他也少,一年里倒有好些时候都是小贺在家里陪着他。”
“我也算看着小贺从一个小萝卜头长成今天这样。”
……
没想到这一聊,就是一下午过去了。
门再推开时,天色已经暗了,贺启光带着一脸的歉意走出来。
没想让两人担心,贺启光直接说:“租房的事关老师已经同意了,就是让你们等了这么久,不好意思。”
贺启光今天来关家原本是送螃蟹来的。
九雌十雄,这是今年头一茬长熟的长江蟹,他爷爷一收到别人送的礼,就赶紧让他分一篓出来,送给关老师。
没想到老爷子上周去“拾荒”,竟拾到一个宝贝——《关山积雪图》的清仿本,不知是哪位名家仿的,结构繁复,用笔精到。
关岳拉着他一欣赏,就欣赏了一个下午。
贺启光深知关岳的性子,如果中途提起别的事,败了他的兴,老爷子反而要耍小孩脾气,偏不如你的意,所以才花了这么久。
确实有点久,从贺启光进屋里算,怎么也过去了一两个时辰。但好在时间也没那么难熬,到后面叶明月干脆帮着关大年一起装书。
这活倒没那么讲究,反正据关大年说,他爸之后都会自己再重新分门别类理一遍。
和等待的那一点时间比起来,现在得到肯定的答复才是最重要的,叶明月赶紧向贺启光道谢。
道过谢,她又问起关大年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关叔叔,这租金咱们怎么收呢?”
之前不问租金,是因为叶明月已经和王奶奶了解过这一带的房价,比市区还要便宜了不少,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
加上关家父子一看就都是体面的读书人,料想这租金也不会离谱到哪里去。
没想到,关大年却说出一个让叶明月诧异的数字。
叶明月不敢置信:“多少钱?”
十块钱一个月,比附近最便宜的房子还要便宜一半。
这一带的房价都差不多,基本上都在二十到三十元,像王奶奶之前带叶明月看的那间后罩房,因为面积大再加上是独院,就要三十块钱一个月。
叶明月原本想的,关家这间屋子最少也要差不多二十到二十五块。
——虽然卧室面积是小了些,但是到时候一户只住三个人,还有独立的厕所,绝对算性价比高的。
关大年解释自己租金为何定的这么便宜:“叶同志,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再过没两天,我和我爱人就要出国了,到时候只剩下我爸一个人住这么大院子。”
关大年为难地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我本来想找租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找人帮忙看顾一下我爸。”
“你放心,不用特别做什么,我爸生活上他都能自理。只需要平时院里有人,万一出什么事了能给他搭把手就行!”关大年恳切地看着叶明月,“所以这租金,我也就意思意思收点。”
关大年不想放过叶明月这个租客,不光光是因为他马上就要出国了。
还要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叶明月前面提到过,说她是带母亲来北京看病的。
看病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既要静养,病人又要整日里歇在家啊。
这不正好两家的需求都互相契合了!
反正家里也真不缺这点钱,所以谈到租金的时候,关大年直接就给了个非常有诚意的价格。
他生怕叶明月说还要再考虑考虑。
听了他的解释后叶明月也明白了,不过她也不想白占人家的便宜。
想了想,叶明月说:“关叔叔,租金我还是给您十五吧,毕竟您这屋子就是二十五块也有人愿意租的。”
“除了租金,平时我和我母亲在家里一天做三顿饭。只要关爷爷愿意,我们都可以多做一份给他送到屋里。”
“您觉得怎么样?”
关大年连连推托:“真不用,叶同志。”
“我爸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在胡同口点一份豆汁焦圈,回来的时候再打包一份炸酱面当晚饭,他一天就吃这个!多的也用不着!”
关大年看叶明月坚持,让了一步:“这样,租金就收你十五块钱一个月,总行了吧?”
叶明月觉得没问题,两人谈妥从一个月后起租,关大年这就准备回去和他爸交代细节去了。
叶明月和贺启光一起告辞。
两人并肩走到胡同口,看了一眼已经黑下来的天色,贺启光低头看了眼腕表。
思忖片刻后他开口问叶明月:
“叶小姐,你赶着回家吗?今天让你们等了这么久,是我不好。”
“有空的话,我顺便在附近请你吃顿晚饭吧?”
今天出门时考虑过可能要在火车站排很久的队,再加上不确定会不会出来看房。所以临出门前,叶明月已经和叶文绣打过招呼,说自己不回家吃晚饭,到时候随便在外面吃点什么将就一下。
所以空她是有的。
再加上刚好还有个事她想和贺启光说清楚,就是两人之间的那笔钱。
虽然贺启光怎么看都不想要回去那笔钱了,但她想让贺启光知道——自己是有能力,也坚持要把钱还给他的。
这么想着,再加上确实刚好到饭点了,叶明月朝贺启光点点头。
“行,那就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吧。”
关老爷子已经是贺启光除家人以外最亲近的长辈了,他从小就常来板桥胡同这一带,对附近地形自然很熟。
想了想,加上自己也好久没去了,他准备带叶明月去那家餐厅。
两人重新穿过进板桥胡同时的小巷子,过了马路,又回到美院校园里。
白天的银杏树自然是满树璀璨,满目金黄,夜晚的银杏在幽暗路灯的映照下也别有一番火树银花的风味。
走在校园里的主干道上,叶明月好奇问他一嘴:“咱们去吃什么?”
贺启光没正面回答:“不远,从北门出去过马路就到了。那家店刚好跟板桥胡同平行,一个在美院北边,一个在南边。”
两人一路无话,叶明月跟着贺启光直到走到门口,才发现这家店竟然还要排队。
她一字一字念出饭店的名字:“悦来饭店。”
排队的原因不是别的,是因为饭店很小,真的就只是个小餐馆,里面一共就四张桌子。
好在里面有一桌人眼看着就快要吃完了,外面也只有他们两人在等着。
从饭店里走出来,秋夜里的胡同有些萧瑟的冷意,靠在饭店门口的墙壁上,叶明月抬头望天。
北京的夜晚看不到像新疆那么多的星星。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好玩的事:“小时候有人和我说,星星和月亮是不会同时出现的。”
可现在头顶上一轮如钩的弯月边,分明就有群星在闪耀。
听了她的话,贺启光一本正经地回答她:“叶小姐,这是因为当月光很明亮时就会遮住星光,尤其是满月时分,所以古人说月明星稀。”
“星星和月亮其实一直都在天上,白天你看不见它们,也只是被太阳光掩盖了。”
听见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自己,叶明月忍不住笑出声。
她维持着仰头的姿势,没有看贺启光。
“不要喊我叶小姐了,你还是叫我叶明月吧,不然你每次喊我叶小姐我都想笑。”
听了她的话,贺启光回过头。
满目繁星下,少女的脸庞皎洁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