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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馄饨吃好俩人就回去了,陆川没留,只说明早来接他。

      林屿行李寥寥,一番清野荟萃,是没耗费多少心神。

      收拾完了,林屿潦草冲了个澡,在那张一尺来厚的钢丝床上沉沉躺下,本以为自己困意很深,却一度辗转难眠。

      这一点不知是否有理可据,如果科学家做了实验,应该会得出如下结论:在外租屋绝对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情,你永远不知道会和什么样的租户生活在一起,除去各种不可能打交道的人群,剩下极有可能打交道的人类,一半可能是会感遇终生的友邻,另一半可能会是绝非善类的永远碰到自己雷区的恶邻,综合情况看来,后一半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没错,林屿正被楼上的杂沓的重音荡魄,睡眠本就很轻,这成为他今夜之失眠的直接原因。

      导火索引申到月前,房东老太太抱恙而住院,巧的是这房东所居正在林屿的上位,她那无所事事的孙子立刻打着照顾奶奶的旗号入主其房,其实是被父母逐出家门无处可去,照不照顾那可怜的老太林屿不知道,但是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的狐朋狗友的小型音乐会倒是不少,林屿正准备改天拎筐水果去医院看看房东探探病,期望她能够早日出院,否则自己早晚也要精神失常。

      林屿将脑袋深埋在柔软的枕间,噪声却不减,甚至有意扩大,此般噪声也相应引起其他租客不满,已是半夜,楼道里阵阵蛩音作响踏楼声不断理论吵架声频起,这使得林屿心内愈加烦躁,在床上屈成了一粒茧,但苦于现实,否则他即刻破茧飘飞,去而不返,岂不快哉!

      若非明日他将要离开,他再能够隐忍的一个人也要按耐不住了。

      月高仙掌之际,时候又往后推移,各种声息群动渐止,林屿以为自己熬到了头,终于可以阖上饧涩的眼,而下一刻的恍惚懵腾间,公寓大门上溘然暴起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或者不能算是敲门,简直是在砸。

      林屿瞬间惊醒,警惕地下了床,拿起手机踱到离门口很近。不久前他公寓大门的那把旧门锁坏了,还没来得及换新。由于没有实在的锁,暂凭一条铁质的链绳牵挂,而下铮铮作响,已经被抵开了一条不宽不窄的缝。

      半夜三更,仅凭外廊几盏可有可无的破灯根本无从知晓门外站着的是何人,林屿于是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装作镇定地朝外探了探,又问了句,“谁?”

      半天没人回答,林屿开始有些害怕了。想起有人在楼道里供着的佛龛和香灰,有时夜深人静还能听到类似念经一样的喃喃自语,他不信鬼神但敬且惧,总不能真让他撞见不该看的东西吧。

      手电筒照着的门外,地上有一道瘦长的影,这让林屿笃定这敲门非空穴来风,他现在就像跟门外的东西对垒一样,寒毛都竖起来。

      林屿下意识地拨通了陆川的电话。

      夜半时分,电话居然接通得很顺利,那头的声音低沉:“林屿?什么事?”

      林屿还未及回答,手电光照的门缝里倏忽现出一只满布狰狞血丝的眼,他被吓得直接坐到地上,手机甩了出去,臀骨跌得生疼。

      “啊!”这就跟恐怖游戏经典的跳杀一样,林屿被这烂俗的手段吓到了。

      “林屿?出什么事儿了?!我马上来!!”电话那边的陆川被林屿的声音弄得不淡定了。

      那人闻声颇为不悦,狠狠踹了一脚门后扬长而去,脚步声渐远。

      经过不明变态打扰,林屿心不安宁,迟迟未上床。他倒没那么脆弱,到底是一个男人,不至于缩在被窝里哭一宿,就是郁闷。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又有敲门声,林屿当然没有开门。这样与密不透风性质相反的公寓有为数不多的好处,比如无需开门就能交谈,因为隔音效果太差。那是一个声音疲惫的女士,说是男朋友外面酒喝多了回来撒酒疯,没分清楚门牌号,这才惊扰到了隔壁房间,为此她深表歉意。

      林屿能怎么办,他总不能跟一个醉汉去理论,人家女朋友肯登门道歉已经是极限了。林屿居然有些想念之前的房东老太太,她虽然年纪大了,长得也不是多凶悍,但在众多宿客中还是有威慑力的,毕竟所属权在她,姜还是老的辣,然现在她不在,投诉无门。

      凌晨3点12分,林屿没想到自己会在清醒中度过。

      看到摔在地上的手机,林屿才忽然意识到——他刚才是不是给陆川打电话了?!

      未几,电话铃声响起,林屿很快接通,不出意料传来陆川的声音:“我在你的楼下。”

      林屿快速踱步到南窗,将玻璃推上去,身体俯斜向窗外,迎面立感些许夜凉风,不禁打了几个寒颤,而一线车灯远射之下,薄明处伫立一条纤长的黑影。

      弄里没有美好的夜景可言,抬头只见被窄隘的楼间距和密密麻麻没有收回去的衣服排挤压缩到极限的天,或许那不叫天,只是强征用来敷衍了事的罩子,这一顶粗制滥造的罩,称之为弄里人的天,或许有人就这么看了一辈子,或许世代相传看了几辈子,谁知道呢!

      今晚的月倒是圆亮,毫不吝啬地洒下大片清辉,不失为慷慨的馈赠。

      陆川在等他下楼的时候点了根烟,黑暗中隐约显出一点火星,“出什么事儿了?”

      “其实没什么......”

      “你电话里听起来可不像没事。”陆川有种被耍了的感觉,要知道他可是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开了半个小时的车才赶到这里。

      “是我大惊小怪了......”

      陆川揿灭烟头,“走吧。”

      “去哪?”

      “反正不在这儿。”陆川一刻钟也不想在这里待。

      “我回去拿东西。”

      “不用,明天我叫方时序来拿。”

      “...方时序?”

      “我的助理兼公关。”

      “哦。”

      上车之后,陆川开走得决绝,不给林屿一丝眷念的机会。

      林屿将头靠在窗上,真到走的时候,还真有些舍不得,毕竟他在这里住了将近三年。林屿有感他是个念旧的人,想自己是一尾池鱼,总时不时念起他的故渊。

      不知何处的猫叫声,街坊的起夜声,依稀可闻的梦呓声,还有早点铺夫妇磨豆浆的声音,此起彼伏,伴着月光,编谱成鱼山路巷弄夜的华章,雅俗共赏。

      ......

      陆川住的这套精品复式公寓位于市中淮海路某高级大厦的二十层。玄关很短,入门即见客厅,正对一面敞阔的落地窗,可借以远眺繁华的CBD景色,窗边摆了架一看便价格不菲的古典三角钢琴。稍进屋内可见厨房兼餐桌,颇具英伦风采,因那洗衣机是嵌在厨房橱柜里的。挨着厨房的是一间干湿分离的卫生间,西边一隅有一座简约的木制楼梯,直通二楼,楼上才是卧室。

      客厅有一面高大的玻璃柜,内里陈列着陆川这几年参加大大小小搏击赛事取得的奖牌证书以及纪念照片。

      内嵌的射灯垂下,将那些峥嵘往事光鲜的铺陈在林屿眼前,可以说,这些照片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陆川与他失联的这三年,他错过的陆川成长的模样。

      林屿将目光锁定在那张陆川初露锋芒而获奖的相片,这时的他与记忆中的陆川最接近,他青涩犹未褪,显得单纯,皮肤比现在白一点,高高昂首,目视前方,那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陆川不知何时贴到他身边,“我真人就在这里,你看这些照片看的这么起劲?”

      林屿这才回过神,平淡地问:“你为什么要加入搏击俱乐部?”

      陆川挑眉,“你为什么当初一声不吭退学?”

      “不为什么......”

      “那么我的回答跟你相同,我也不为什么。”

      “...我听说,你再也打不了比赛了...”

      林屿话里颇有“至今思项羽”的哀挽,陆川仅从前不久的那一场比赛就打出了他的风采,他的天赋、体格、年龄都世无再二,如果当运动员这条路可以走得通,说不定是明日体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但现在只因为腿上的隐患便饮恨挥别搏击运动员这个职业了,弃之可惜啊。惋惜归惋惜,这样也好,林屿觉得至少陆川可以投身于一些不那么危险的事情,打打杀杀的终归伤身体,林屿不想看他受伤。

      陆川微怔,旋即面露不悦,“你听谁说的?”

      林屿不语,陆川找补:“我又不靠这个吃饭,再说这只是我的兴趣而已,我不在乎。”

      “...那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不知道,我爸倒是借这个机会跟我说让我留在奕安市代他管理公司。”

      “哦...”

      陆川颦眉看向林屿,“倒是你,你毕业了准备留在奕安市吗?”

      林屿语气恬淡,“我不知道,也许会回京吧...我最近参加了一个电竞俱乐部的面试,大概是通过了,如果可行,我应该会在奕安市待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陆川愕然,复又嗤笑,“你,电竞?”

      一副三好学生的安分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将游戏比赛和他联系在一起。

      陆川语调轻佻,“什么游戏?”

      “失乐园。”

      “嘶,好像有点印象...哦想起来了,我一朋友代理的俱乐部专门搞这个游戏,改天介绍你们认识。”

      林屿笑:“好啊。”

      陆川当时明明说是给他找的房子,可这屋里全是他生活的痕迹,一想到“同居”这样的词汇,林屿不自在起来,有一事叫他不得不问——

      “你家就一间卧室吗?”

      陆川大大咧咧爽坐在沙发上,“怎么?就一间。”

      林屿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那我......”

      陆川像是心领神会,“我睡沙发上。”

      林屿窘迫地握了个拳,“那怎么行,我睡沙发就好。”

      没承想陆川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我逗你玩的,我们当然一起睡啊。”

      两人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的十点钟。陆川起来后打了一个电话给他的助理,约莫一小时后传来门铃声。

      林屿应声开门,映入眼前的是一个看起来就令人眼顺的青年,脸上常挂着笑,算不得壮,比林屿高一点,五官单个来看绝不精致,但组装在一起就非常和谐,林屿暗暗记下,这就是陆川的助理,名字叫方时序。

      至于还兼职公关,就不得不提到社交。陆川虽在京城叱咤风云,但身在外地,像他这种外来的太子爷一来为了足显身份,二来同当地的显要和权贵疏通关系,少不了奔走应酬,因此需要公关。这公关也是个细活,要善逢迎、懂时势、通勾兑,关系场利益场上须要能侃、能捧、能喝,表面上只是跟在后面沾光,实际上里头的门道多着呢。

      眼下的方时序看着年轻,但办事还真干净利索,这才多久啊。

      方时序将行李送上来就走了,一眼也没有多看,一句话也未多说,关于尊重老板的隐私,这一点他很清楚。

      安顿好之后,时间已近饭点,林屿走进厨房,却发现公寓里衣柜大的冰箱只是一个噱头,除了纯净水空无一物,林屿有些诧异,问之陆川,才知道他平日里只在这里歇脚,这里地段是好,但不算最好,除了离搏击馆近些。

      这套房产更像是陆川的一个储物间,而非,家。

      陆川非要尝尝林屿的手艺,林屿也不想点个外卖了事,便临时去楼下便利超商买了些菜蔬鲜肉。

      林屿的厨艺完全师承其母。他爸早早去世,他妈怎么和他说,要不想体会到留守儿童的辛酸,就要学会给自己烧菜吃。林屿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妈学做饭,那时候他觉得他妈太厉害了,她们那代人年轻的时候好像什么都干过,摆过地摊跑过传单收过银钱,但张小凤总说自己第一份正儿八经拿得出手的工作还是粤菜馆里的掌厨,饭店倒闭后才不做的。她原是江苏人,不通粤菜谱,最初的时候是个迷糊的小学徒,也是一天天看师傅掌勺学来的手艺。

      粤菜清淡,有话说粤菜是墙内开花墙外香,食在广州,却五湖四海都能用着,口味淡的人顶爱吃,便是口味重的人,偶撇开辛辣,换换口味,也不见得有多讨厌。

      做完一桌佳肴,陆川不吝赞美,当即享用起来。

      一餐盛馔后,陆川饱足而慵散地伸了个腰,林屿见缝插针道:“我下午还有事情,今晚不回来了。”

      陆川扬起眉峰,“去哪?”

      “我妈生病住院了,我得去看她。”

      “你妈在哪里?我让方时序送你去吧。”

      “太远了吧,北京呢。”

      “也不是我开车,就看你肯不肯坐。”

      林屿斟酌片刻,陆川要是真让司机送他去,那是很快,也省得他买票。

      “你妈住哪个医院?中心医院?”

      “清和医院。”

      “清和医院?!”陆川的语气带着十二分的错愕。

      林屿见陆川形色陡转,疑惑道:“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陆川平静下来,眼神归还给一片澄清冷峻,“没事儿...”

      ***

      陆川其实有空,但还是没有和林屿一道看望张小凤。林屿没想那么多,他反而挺感激陆川的,专车接送,他没什么不满意的。

      京城,清和医院。

      张小凤为了节省费用,选了个双人病房,屋内陈设翻新了,但大抵如旧,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

      病房不知怎么开着,林屿还是叩了叩门,叫了声:“妈。”

      曲叔正守在张小凤旁边,他只看了一眼林屿,却没像往常那样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他面若土色,仿佛掩着愧疚与担惧,愁容占据他的眉目,偏嘴角还要扯出一抹让人开心的咧痕,观之荒诞不经,林屿不是第一天认识曲叔,从来都以为他脸上只存在单纯的开朗,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

      张小凤面色苍悴,忙支起身,隐隐挤出一脉笑痕,嘴唇却是油润的,源自台上一盏未尽的鸡汤,“你这孩子,来也不和妈说一声。”

      林屿关切道:“妈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这几天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张小凤拉住他的手:“妈没事儿,就是累的...电话里不是就叫你别担心吗?”

      曲叔本想着直接出去给他们娘儿俩独处,但是事情起因在他,他不说出来心里过意不去,兜里还有包刚拆封的烟,他拿出一根想要以长辈的姿态给自己壮壮胆,可是房间里另一位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曲叔悻悻地收了回去,一咬牙索性拍了拍林屿的肩膀,“那个,小屿,咱出去一下,叔跟你说件事儿。”

      林屿一愣,“...啊好...”

      出去后爷俩坐在病房前的长椅上,曲叔愧怍地说:“小屿,你妈住院这事儿都赖我......”

      曲叔说了一大串,林屿这才弄清楚事情原委。前几天,张小凤和他一道去市场,路过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兜售着他的洋芋,满满当当铺了一地的土,张小凤问价,男人动动嘴唇报了一个数,还附带着申明,都是他从老家带来的,自家种的,吃不完才拿出来卖,愿意买就自己往好了挑。张小凤何许人,纵横菜市场多年,自是不愿照原价收,当即摆出一副不承情的样子,可能语气刻薄了些,说是怎么单你一家卖的这么贵,实际上就是均价,但市场里头买卖之间你来我往的互占小便宜这种事太常见了,久而久之都成默契了,那男子颔了颔首,也很自觉地拎起一杆土称。可这时候曲叔突然横插一嘴,愤愤道,别家便宜你怎么不去别家买,就这点钱有什么好讨还的!小时候曲叔曾跟着爷爷一起在雨天烂泥翻涌的土市场卖过菜,知道其中的辛酸,且他对这种唯唯诺诺做小伏低类似农民伯伯形象的人怀一种泛泛的悲悯,他甚至都不用去看卖洋芋的人的脸就能想象他收摊后本不够赔而叹息的样子,因此张小凤的口气在他听来简直如同霸凌,他这才见义勇为地制止,语气是冲了些。可向来要强的张小凤哪里想得到这一层,只当曲叔是帮着外人而不向着她,还管什么已经在称的买卖,头也不回就走了,曲叔和商贩两个人都愣住,接着就是路见不平的老曲厚着脸皮尾随而去,只留下洋芋在手不知该放还是不放的商贩在那里干坐。也许半晌后他拿出一根土烟,仔细思量这到底属于什么复杂的家庭纠纷。

      该买的菜买了一半两个人就回去了,但曲叔在后面看张小凤走路越来越飘,前仰后合跟扭广场舞似的。曲叔越想越不对,赶紧上前,恰逢张小凤晕倒过去,急忙送了医院。

      这件事吧也不能说孰对孰错,充其量是一个生活的插曲儿,曲叔较真起来容易认死理,他本质是好的,也没想着惹张小凤动气,只能说人各有异,就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也不可能完全磨合,若真要过下去,两个人都要好好忍耐对方的脾性才是......林屿咳了咳,这种父母爱情的事情倒轮不着他评头论足,“曲叔,您也别太过意不去,事儿我都懂,眼下还是把我妈照顾好比什么都重要。”

      曲叔怯怯地问林屿,“那你放心把你妈交给我吗?”

      亲眼所见一个中年男人生了怯,林屿是有点想笑,“曲叔,这种问题不在虑范围之内,如果有,那就是你多虑了。”

      曲叔这才一解愁容,眉目舒开,“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

      林屿笑,曲叔怕不是跟青青学得而是自发的,还知道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不用说林屿也知道曲叔这几天几乎是寸步不离,曲叔说他自己进去就好,有些时候娘俩还是需要一点两个人共处的时间的。

      林屿又进屋坐下来,看他妈强撑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他反而鼻头一酸,“妈,你辛苦了......”这句辛苦诉不清了,既是她长时间以来为大家小家的操劳,也是既当爹又当妈地从小把他拉扯大的辛酸。

      张小凤摇了摇头,“我在病房待着,哪儿辛苦了?”

      林屿吸了下鼻子,“你都住院了......”他后半句没说出口,我却不能陪在你的身边。

      张小凤温柔地摸了摸林屿的头,就跟小时候一样,还当是没长大的孩子,“妈记得呀,那个时候你爸刚走,我白天忙着看店,每天一放学都不用我接,你自己跑来趴在个角落乖乖写作业,帮妈省了多少心。有一天晚上,妈叫你你没动静,我一摸你小脑瓜,那个烫的呀,连夜把你往医院送,妈一宿没睡,第二天又要赶着上白班,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一想,再苦再累不也过来了?”她把林屿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就好像母体拥抱着幼体,“妈从来都不怕累,也不怕辛苦,只希望你好好的,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最重要了。”

      林屿伸出另一只手将他妈的手轻轻握住,不自觉就把头靠在张小凤肩上。小时候他就喜欢这么赖着他妈,张小凤有些圆肩,也许她并没有行走在时尚前沿的线条,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穿起衣服不好看,但是林屿觉得,他妈的肩膀靠起来特别令人舒心,柔若无骨,软软的。就是他软软的妈妈,却能在粗粝如砂纸的生活中那样的坚强。

      “倒是你曲叔,这几天他一直在照顾我,又要照顾青青,饭店都顾不上了,整个人连轴转,你别看他精神还不错,我了解他,其实累坏了。哎,就这一点,你们虽不是亲的,怎么就这么像呢!这些年他一直照顾我们,我们母子啊实在欠他太多...小屿,以后工作了一定要孝敬你曲叔知道吗?”

      林屿颔首,“嗯,我知道。”

      “小屿真的长大了......”

      林屿低着的头没抬,说到工作,要是知道了接下来他要说的话,他妈还能觉得他长大了吗?

      遮遮掩掩终究无益,林屿重新握紧了他妈的手,正色道:“妈,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刚才张小凤打量着林屿就有些不对劲,又见他难得这般严肃,她心感不妙,蹙起一对细眉,“有什么事儿是跟妈不能说得?你说吧,妈听着。”

      林屿深吸了一口气,“我准备暂时休学,当一名职业电竞选手。”

      空气似突然固滞,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张小凤表情有些复杂,“能和妈说说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吗?”

      林屿如实禀明:“其实也算是偶然,正好去,就选上了。一个月能给我不少钱呢,赢了比赛还有额外奖金拿。”

      “诶呦可不能去,我们楼下的邻居啊,他儿子去年成天吵着要去签约俱乐部打什么比赛,和家里人都闹翻了,弄得楼上楼下鸡飞狗跳的,今年啊又灰溜溜跑回来了,浪费了时间又浪费了钱。我看你这小伙子是个乖宝宝啊,就该在学校好好学习,好好深造,不要为了玩游戏荒废学业,哦哟可不能去!!”说话的人是一个大婶,林屿不认识,貌似是隔壁床病人的亲戚,真是来如风雨,刚才二人的对话她该是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

      林屿解释道:“电竞不是游戏,和其他电视上看到的体育比赛其实是一个性质,现在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

      大婶还欲言,张小凤抢先一步,“小屿,你是不是因为妈生病了要花钱才决定去打什么电竞的?哎呀你这傻孩子,治病吃药再要花钱也轮不到你负担啊!”

      林屿忙道:“不是...妈你别多想,就是您没生病,我也还是要跟你坦白这件事儿的。”

      张小凤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妈,是我自己特别想做这件事儿,你还信不过我?我发誓,这回绝不是心血来潮。”林屿望向张小凤,坚忍而恳切,“而且,妈,像您说的,我长大了,有些事该我承担了。”

      张小凤眼眶泛红,却低头强忍住那一股袭来的酸楚,接着拉住林屿的手,“我家小屿最懂事了...妈虽然不懂电竞,但是你下定决心的事情,就放胆去做吧,妈无论如何也要支持你,就是妈靠不住,还有你曲叔呢。”

      “妈,瞧您说得,跟我要干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

      “妈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你遇到什么难事要会和家里人开口,别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知道吗?”从小到大林屿在张小凤眼中总是懂事的,懂事的让她这个当妈的心疼,有时候,她宁愿林屿不要那么懂事。如今,既然林屿心有所往,那她自然要义无反顾地给予支持。

      林屿轻轻揉了揉他妈的手,“妈,知道了......”

      事已至此,隔壁的大婶还有什么好再说的呢,看着眼前亲密无间的一对母子,她突然心寒眸酸,不禁想起久未与自己联系的儿子......

      走出病房,林屿感觉心中一块重石落了地。学校那边只消跟他的辅导员高小娟协调,很快就能办下休学手续,至此,前路一切都若在望中。

      病房外,曲叔低头在长椅上睡着了。

      ***

      林屿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曲叔盖上,无声陪着他在椅子上坐着。没过多久,曲叔自己醒了,这会儿已经是晚上九十点钟了,曲叔正好开车来的,就要带林屿一起回家,本来时候就不早了,林屿给方时序打了个电话,让他要不车子就停在医院,一晚上也收不了多少停车费,明早再来提,想法是不错,可方时序在电话那头说,陆川也回京了,方时序之所以等到现在,就是因为陆川要他把林屿接到他那儿住。

      计划全乱,林屿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曲叔说,这时候陆川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怎么着都行,让他自己想清楚。林屿一咬牙,得,这个家他今天是别想回了,只好跟曲叔说这个点青青应该早就睡熟了,怕多一个人回去吵着她睡觉,就让曲叔自己回去,正好他去朋友家办点事儿。曲叔是个老实人,一日奔波又叫他乏的很,林屿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再说什么二话,叮嘱林屿两句注意安全也就回家了。

      方时序把林屿接到陆川的公寓楼下就走了,深藏功与名。

      陆川替林屿开了门,电视开着,赋予原本安静的室内一点嘈杂的背景音,林屿觉得正好,没让他们碰面时无话可说的样子太尴尬。陆川抓了抓头发,说他因为临时公务才来了,不是因为他,叫他别瞎想。

      他重新躺回沙发看电视,却在一分钟之内连续换了好几个节目,最后陆川把遥控器扔到林屿手边,“爱看什么自己调。”林屿想尽量表现得正常一点,平淡一点,就像往常一样,可是止不住地心猿意马,假装轻松地调着频道,直到换成午夜电影,几年前的悬疑片,陆川没看过,对于林屿来说实为二刷,影片里的男主演真名叫韩啸,大街小巷铺天盖地他的广告,想不认识才难,这部电影刚好是他一作封神的代表,剧情给力,演得也很好,可有一点让林屿不禁汗流浃背,尺度也很大!

      不出所料,电视机屏幕里,韩啸饰演的男主赤裸着优美的上身,镜头拉近,他的额前微微汗湿,眼神动情而凶狠,手指深陷在女主的腰间,喉结随着挺腰动胯的节奏明显起伏,完全可以推知这两具纠缠在一起的□□交锋有多激烈。

      陆川目不旁视,林屿有一种错觉,不知是谁的呼吸声先开始渐重,好在电视里男女主的交织声更大。林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果然心率加速,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就好像屏幕上出现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电影里的男女主,那打家劫舍、推门入户、在床上抵死缠绵的一直是陆川和他。

      林屿不敢继续想下去,翁声对陆川说:“我好困,我们睡觉吧。”

      想来陆川是早就等着林屿这句话了,倏地站起,一把打横抱起林屿,“走着。”

      “等等,电视还没关!”

      “还关个屁!”

      林屿一进屋就被扔到床上,床软,接触的那一瞬他甚至被轻轻弹起,陆川压上来,拉起林屿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了贴,附带着流连地吻了吻。林屿身上仿佛有一种温柔又坚韧的力量,跟他相处总给人一种设身处地的安心。

      拉着的手没有放下,陆川将它重新放到他胸口的位置,两人就这么静止了一会,林屿闭上眼睛去感受陆川有力而沉稳的心跳节律,仿佛伸手就可以探进去握住他的一颗心。他为这个念头感到一丝矜骄,比学生时代拿奖状还要过瘾,似乎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心安理得,尽管这种主权意识无从宣泄,但他心满意足。

      林屿眼里那点迷离的自得全被陆川看在眼里,勾起他大脑皮层里埋藏的一点往事的影儿,他热衷掌控全局让对方欲死欲生,而非他作为工具任他人予取予求。血脉里流着的男人天性被唤起,那是一种文明教化轻易无法驯服的征服和控制欲,早年的糊涂事一笔勾销,前尘旧事就此揭过,他非要在林屿的身上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已经到了后半夜,陆川似乎也疲了,只要了他一次后便不管不顾地睡了。

      不知道陆川什么安排,但林屿隔天要回奕安,明天一整天时间很紧凑,不想顶着黏糊糊的下半身赶行程,现在就必须起来洗个澡,可是一动,后面就牵一发而动全身地疼,看到旁边熟睡的陆川,林屿感到一丝讽刺,他想自己跟出来卖的貌似也无甚区别。

      洗澡的时候,林屿在想,他是不是就该在见到陆川的第一面问他,尽管这不是他擅长的事情,他也应该假装轻松地问一问,这么亦步亦趋地跟来京城,到底是不是舍不得?抱着他的时候,他想的人到底是谁,是他还是他的前女友,抑或着其他人?

      林屿忽然感到眼睛一酸,在洗澡的时候流泪连自己都看不出来,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都像在自欺欺人,有什么好问的,陆川真的在乎他吗?不问一问他去了医院到底什么情况,不问一问他把外套落在医院一路走来冷不冷,也不顾他在做的时候疼的要死......如果这些都可以不管,他真的想问的只有一个,他之于陆川,到底算什么?陆川这段时间对他的每一个好,他林屿都记得清楚,他可能比陆川心里还清楚,对他好,无非是他受不了没得到就失去,相反,在得到的那一刻,是什么就已经无关紧要,他林屿不过是用来弥补曾经没完成的遗憾的途径,一个释放和接纳他对同□□望的管道,除此之外别无长物。当时在黎盖特出来以后陆川问他有没有过和别人的经历,他给了一个否定的回答才换来了现在,如果这些年他不甘寂寞,那么他们立刻就止步于那时,就连现在这样浮于□□的关系也将荡然无存。

      眼眶在发烫,胸口一阵闷痛,林屿站都站不稳,只能扶墙,好不容易走到床前,却横竖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自如地在他身边躺下,明明心里失落的要命,还要骗自己就此揭过,他和陆川早就各自步入人生的新阶段了不是吗?为什么就是要抓着过去留下的沉疴不放呢?

      已经不是高中的时候了,他们都长大了。他本就是一个过客,再和陆川闹一场只会显得他小气,显得他幼稚,加速驶过他这辆快车。大家都是成年人,歇斯底里反而在承认他玩儿不起。

      他确实喜欢陆川,林屿可以否认所有,唯独不能否认这一点,陆川和他相处的点滴,从高中开始算起,吉光片羽的回忆聚沙成塔,所有的细枝末节,清楚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喜欢就是三年,还是连面都见不到的情况下,可笑吧,都说人生漫漫,却又有几个三年?

      没有谁离不开谁,林屿曾经深以为然,但陆川离了他,还会是那个令人瞩目的陆川,他离了他,却像徒失一魄,他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全身而退,不念不挂,三年的煎熬,他骗不了自己。

      想起他后天就要到俱乐部报道,明天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奕安市,他机票还没有买。

      有了这一点确实可做的事情,林屿才逐渐冷静下来。他一个人留在朦胧的客厅里查看明天的机票,毅然决然给自己订了明天最早的一班。

      林屿在沙发上躺了很久,电视没关,影片早就换了几部,微光随着屏幕里栩栩如生的人物场景变换一闪一闪。尽管知道韩啸主演电影的结局,但没亲眼看完心里还是感到一股淡泊的惆怅,有些不甘心,但是电影终会有散场的一幕,人走而茶凉。

      重新在陆川身畔躺下,从他身边霸占一席之地的感觉半假半真。想要退却,但是貌似只有这样才会好,这感觉就像在医院里输液,冒着寒光的针尖悬在皮肤上未扎进去,说不清是痛还是怕,但非做不可,逃也逃不掉。

      既然一顶锋芒已经扎进肉里,他就是疼也要疼个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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