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退》湾玩宛万

9、两位幸存者

　　当李利贤做完了李二交代的事后，就回到了家里，李二最后并没有将他的枪带走，是想让他防身，必要时救更多人。但这也是个疏忽，日本人不是傻子，在抓到李二赵浦后，如果没有从这二人身上搜到枪支一类有伤害性的武器，必然会把矛头转向李利贤，也就是说，他活不了多久。李利贤也深知这一点，但他没后悔，这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日本人也喜欢用“连坐制”，他认为用自己的命换任何一个足以称之为中国人的人的命，总归是值得的。
　　李利贤到家时已是深夜，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他自己的房间被那位大尉占用了，这几天他一直卧在大门口睡觉，他刚想坐下伸展一下身子，动作突然一顿，大门口旁边正挨着李冰兰的屋子，日本人“怜惜”她，并没有占用她的房间。而此时，这扇小小的，薄薄的房门背后，传来了让李利贤毛骨悚然的声音。
　　“谁让你碰我妹妹的！你这个畜生！”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闯了进去，他并没有失去理智，或者说正是他那身为兄长的理智所驱动着他，撞开门、掀开那个畜生、把妹妹扶起来，快速用自己的衣服将她裹起来、挡在身后，一气呵成。
　　“兰儿，别、别怕，别怕，哥哥在呢，哥哥在呢。”
　　李利贤颤抖着拍着李冰兰的后背，冰兰整个身子缩在李利贤的怀里，显得那样的单薄瘦弱，她借着窗缝里漏出的半点月光，看清了李利贤脸上，几乎崩溃的泪水。
　　上尉和李种夫妇被动静惊醒，快速赶来，都被眼前狼狈的场景吓个不轻，那个喜欢巴结上尉的汉奸因为被愤怒到极点的李利贤踹了一脚，愣愣地躺在地上。
　　“啊！我的兰儿！”
　　最先发出声音的是李秀英，她疯了一般地冲上去，将冰兰紧紧搂在怀里痛哭，边哭边为女儿轻轻擦拭着眼泪，那全是老茧的大手接触到吹弹可破的皮肤，第一反应是迅速地弹开。
　　李冰兰本来没有流泪，但是在李利贤撞门而入的那一刻，在看到父母痛苦扭曲的面孔的那一秒，她再也坚持不住了。
　　那汉奸早在第一晚就“光顾”了她的房间，她猜到李寄城和桃姨应该已经被日本人杀死了，她突然明了，这些个侵略者都是杀人不眨眼，来要他们命的！她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第二天装作若无其事，她想要保护自己一家，她毫无办法，她走投无路。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汉奸见到大尉才恢复了神志，忙打了一寒颤，连滚带爬地就过来抱住大尉的大腿，结结巴巴直喊饶命。
　　汉奸甩开了他，并不施舍他一眼，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冰兰，慢慢抚上她惊魂未定的脸庞。李秀英反应过来后，坚决地将身子挡在前面。大尉笑了一下，招手让几个部下将李宝姝几人拉出去。他其实并不在意汉奸是否qj了面前这个面若玉兰的姑娘，只是有些遗憾她的第一次没有给自己，不过现在，他再也不能等下去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与这个女孩共处。
　　“砰——”
　　子弹穿破了上尉的头颅，是李利贤开的枪。
　　“兰儿！快跑！”
　　李利贤随后又转过身子将枪口指向汉奸等人，外面越来越多日本人闻声赶来，李种夫妇立即会意，如果今天他们都不能活着，拿起码要拼劲全部，让家里这个最小的逃走。
　　李种和李秀英同时拔出袖口的刀，刺向离自己最近的日本兵。
　　“兰儿！别傻了！跑啊！”
　　李冰兰站起身来，从窗子口跳了出去。她的身上还披着李利贤的衣服。
　　李利贤嘣了汉奸后，就中了子弹，他已经看不清开枪的敌人的方位了，血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冰冷的子弹来自四面八方。
　　李利贤一直撑到了枪子发完的最后一刻。
　　李冰兰房间的窗子后面有一扇门和一条路，门是桃姨家的后门，小时候她寻桃姨劝架就是走的这扇门只是门后已经不再是温暖如春的小天地了，也再也没有温柔和善的桃姨。
　　路是通往后山的路，生死未卜，冰兰走上了这条路。她的父母和哥哥为她拖住了敌人，在子弹横行的局势下，没有人在意她偷偷地逃走了。
　　冰兰一直跑一直跑，顺着记忆跑到了李秀英和她说的洞穴那里。李秀英在冰兰小的时候其实还会经常提起后山，提起她与桃姨、李雷的童年，她还带她去过后山的一个洞穴。
　　在那，李秀英一脸怀恋地说道：“这里除了我们仨，没人知道。”后山连绵起伏，洞穴是在一极其不显眼却挨着河流的低处，被茂密的树影环绕、遮挡。“这是我和你桃姨，雷叔一起挖的，小时候谁闯了祸就躲这里，就算爹娘动员整个村子一齐找都找不到。”
　　李冰兰钻进洞穴里，她将自己蜷缩起来，不知道几个日夜，她渴了就将头探出去喝点河水，饿了就啃点草与树皮。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过去，当她将泪眼朦胧的眼睛慢慢抬起时，模模糊糊地看到洞口的外界白茫茫一片。
　　这不是家家户户来不及挂的白绫，这是雪！是老天爷为南京人的哀悼！是整个南京！是南京，下雪了！
　　……
　　1937年12月28日，日军撤出了李家村。
　　李从云自从李宝姝被抓走后，柜子外再也没有纸条塞进来，也再也没有食物的补充。距她将最后的食物与水消耗完，已经过了几天，她饿得快要死了。
　　这几天，她一直留意着外界，异常的安静。在前段时候，每时每刻，即便她捂住耳朵，也依然能从早到晚地听到惨叫声与枪声。
　　李从云心底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日本人不会走了吧。她犹豫了许久，若再不出去，她迟早会死在柜子里。终于，她下定决心，先用力锤了锤柜子，试图发出点声响试探外面。
　　外界死一半的沉寂后，李从云几乎能够确定，至少这个屋子里，是没人的。
　　她轻轻推开柜门，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从门与墙之间的缝隙伸出，然后给墙一蹬，拉开了柜子与墙面的距离，她便出来了。
　　李从云出来后，躲在门后，极小心地看向门外，想确定有没有日本人。不过，下一秒的场景让她终身难忘。
　　“噗。”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与尸横遍野平齐。她不敢看，不忍看，但又不得不看。乡亲们的头颅整齐地排列着，她一眼看到了李宝姝，李种夫妇的。
　　她顾不上害怕，直接冲上去，看着她娘被砍头之前最后那张狰狞的面孔，痛哭流涕。
　　一路上，李家村最不缺尸体。整个村子，除了野狗没有其他的生命。李从云一路一路地看，一路一路地数，一路一路地找，她始终没有找到李二的。同样，她也没找到赵浦叔，李利贤，李冰兰，小杏子以及杏子夫妇的尸体。其余的李家村，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已经没了。
　　从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从前一个个会亲昵地唤她“云儿”的亲人们，都只剩下一具痛苦的尸体，脸上都是苦难留下的痕迹。在一番挣扎后，她依然在心里安慰自己，那些没有找到的尸体的人们，还有活着的可能。
　　从云将整个村子都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走了一遍，终于，她来到了后山。
　　后山最高的山峰上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她纤细的背影挺直不起来，墨色的长发上全是叶子和污泥，她甚至没有完整的衣服，外面套着一件不合身的破烂大衣，大衣上粘着已经发黑的血。
　　“兰、兰姐姐……”
　　那个人猛然回了头，这个称呼多年后竟还能再听到，更让她激动的是，这个小妹妹竟还活着。
　　在从云眼里，兰姐姐的眼睛总是充满话语，初见时是温柔平静，祭祖再见时是冰冷回避，倚在柳树边哭时是脆弱孤独，所以从云总是下意识去看冰兰的眼睛，这次看到的却是一片死寂无波，唯一的晶莹还是充满仇恨的泪水，但在看到她后却有细微的波光流转，苍白的嘴唇上有着醒目的红，那是被粗鲁咬破的伤口和干涸的鲜血。她经历了什么从云有了猜测。
　　她们二人再也坚持不住地紧紧相拥，她们是李家村最后的两位幸存者，是世上彼此仅存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