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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雪天 ...


  •   我遇见黑川君的时候年纪还小,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是横滨难得一见的大雪,我从家里偷跑出来,穿了很多,浑身裹得像球,鹅毛大雪翩翩飞舞。虽然还不太记事,但我那时也好久没见过那样大的雪了,我高兴得疯跑乱叫,躺在鹅绒般的雪地里打滚,活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
      我也不知道我跑了有多远,但终归不敢离家太远,怕找不到妈妈,也找不到家的方向。
      正当害怕之心惶惶生出,我遇见了他。

      又干又瘦的孩子拳拳到肉,他打得不要命般,脸上神色都发了疯,雪地里绽放出朵朵雪梅。他的关节骨也打得青紫一片,沾着泥泞的血肉。
      他的头发银白,眼睛是黑又沉的紫,耳畔一抹细长的红,一眼望去像要捉了小孩去吃的水鬼。
      我被怔得待在原地,过了半晌才发现自己跑到家附近的福利院了。

      我以前问妈妈那是什么地方,福利是什么。
      妈妈忙着往车后备箱里搬东西,一头大汗,没听清我说的话,是爸爸站直了身子休息时偶然听见。
      他想了想,说,“就是政府出钱资助小孩成长的地方,不过日本嘛,说不定也是私人赞助的。”
      爸爸说的话太难懂,我不满意地踹他的小腿,他就笑成花一样。
      我又跑去问妈妈,“妈妈,那个地方是什么?福利又是什么?”
      一模一样的话我问了两遍,但是却得到截然不同的回答。
      妈妈站直了看去,福利院的大门破旧不堪,从门内望去楼屋墙壁也趴着老旧的裂痕,看上去晦暗得很。
      她看过去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不好看,我当时不知道那叫什么。后来长大了些,才知那叫“悲伤”。
      她叹了口气,说,“没有了家的孩子都去那里,福利就是能叫他们吃饱穿暖。”
      爸爸睁大了眼瞧妈妈,“老婆,你说这么直接啊?”他的言下之意是怕吓到我。
      妈妈瞥他一眼,眼里含着轻蔑和嘲笑,“这些她现在不知道,以后也得知道。还不如让我们来教。”
      直到现在想想,不知是妈妈天真,还是她嘴下留情。福利院的待遇根本不足以让小孩儿“吃饱”,更不必说“穿暖”。

      后来我家在那处定居,做了些生意,妈妈常带着我去附近的福利院做义工。那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她,开口就是“姐姐”“漂亮姐姐来了”。
      妈妈长得很好看,眉眼温柔似天仙,可我的眼睛更像爸爸,含着不谐世事的清澈。
      我去的时候从没见过一个白发紫眸的小孩儿。
      于是,看见他打人时,我怕得心脏咚咚跳,看见打得还是比他年岁大的少年。我更害怕了。

      结果没想到我呆头鸡似的行为惹得他注目了,小孩儿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耳边奇怪的装饰也跟着晃,像个小僵尸一样。
      我吓得直掉眼泪,还没好全的感冒好似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他走到我面前,眼里沉得进不去光,两颗冥河水底的石头一样趴在眼眶中间盯着我看。
      “你,你有什么事吗?”我边哭,边哆哆嗦嗦地用不熟练的日语问他。
      他的头发是白的,但是比天上飘下的雪还要暗一些,肤色是黑黑的。之后我才知道那叫“巧克力色”,有些人会专门晒黑,为的就是他那样的效果。
      “……回去之后,”他开了口,声音嘶哑得不像人的声音。
      “不许跟你爸妈说,今天你看到的事。”
      “听懂了没?”低吼若狼啸。

      泪花在我眼里滴溜溜地转,我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捂着嘴,仿佛生怕被灭口的无辜路人,用力地点了点头。
      回去之后我就再度发起高烧来。

      好久好久之后,我夜里偷跑出来,与黑川君会面。
      他趴在公园的石桌上,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路灯,黑色长驻柱支撑起雕刻着繁琐花纹的灯笼,里面灯芯持久地亮着。
      我急急地跑来,满头大汗,手里抱着一个大盒子,背上还有一个大书包。天知道我从小二楼下来的时候,用了多大力气,才没让这些沉重的东西把木地板压出声音来。
      “黑、黑川君,你那样趴着不冷吗?夜里石头冰冰凉的……”我总是习惯于用问题来表达关心,只有父母能听懂我的话语。
      黑川伊佐那缓慢地支撑起身子,但也没好好地坐直,他单手撑着下颌,眼睛懒散地看我,从手里的东西一路向上看到额头。
      然后慢慢地打了个哈欠,“今天学什么?”

      没错,自从我上国中以来,我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找他,为的是帮他补课。
      那个大雪天,黑川伊佐那不让我说出他在打架的事情,是我之后想了好久才想明白的。那家福利院规模很小很小,孩子们也都吃不饱,每次妈妈带着我去做义工时,有部分孩子都不让出现,为的就是吓跑我们这两个大肥羊——主要还是怕吓跑妈妈吧,我是顺带的。
      没钱的地方会滋生出许多阴暗之事。
      打架斗殴这些在孤儿院里也是时有发生。

      后来我和黑川君熟悉了一点后,我去问他,“黑川君,你当时不让我说你们打架的事,是怕福利院失去我妈妈的赞助吗?”
      “你是为了整个福利院的孩子们,对不对?”
      我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他眼底依旧沉得反射不出丝毫光。
      黑川伊佐那嘲笑我一般地嗤笑一声,没有回答我。
      我也习惯于他这样沉默寡言的样子。
      心底却暗定了自己的猜想,连带着肯定他其实也是个好孩子的假设。
      我和他成为朋友之后,不厌其烦地反复劝说他,知识能改变命运,不一定能救得了整个福利院,但起码能救得了你。
      当然我也不敢这么直白,我只是跟他说知识是个好东西,学习是条好道路。我甚至不敢用“出路”这种词,我怕他揍我。

      在我的缠扰下,他才开始跟我学习。我发现他底子很差,几乎没有。上了初中后我学业越发吃力,晚上上夜也也偶尔听到父母说要回国的消息,我更是警铃大作,几乎抓紧了时间去学习,学完了反哺给黑川伊佐那。我希望他能够学得快点,再快点。

      这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好像黑川君也是。
      我俩总是单独会面。

      他有次写着写着数学题,就问我,“你这么尽心尽力帮一个要饭的,就只是为了满足你可怜的无处安放的善心吗?那你简直是蠢的无药可救了。”
      黑川伊佐那用刻薄的话来骂他、骂我,但我更震惊于他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我先是低头去看他练习题写的怎么样。
      黑川伊佐那瞥了黑色头顶那个旋儿一样,“我可比你聪明多了。”
      我更震惊了,我知道他聪明,但我没想到他底子补上之后能有这么聪明。我还以为是他写不出来,恼羞成怒拿我撒气呢。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但伊佐那是个好孩子。”
      “上次打架也是为了鹤蝶吧?”
      “我之后也反省自己了,”我手上动作不停,整理着书本,一边捋顺思绪,“我是逼着叫你跟我一起学习,虽然可能是为了你好,”我着重语气“可能”。
      “但我做事不妥当,应该给你崭新的书本的,这样好像施舍你一样,叫你觉得自己是要饭的……”

      但显然我就是不会说话,天生没遗传到我妈的情商,倒是遗传了我爸的蠢。
      我尴尬地看了眼他放在桌子上的手,黑川伊佐那捏着拳,拳头上青筋蹦起。
      我战战兢兢地想着只怕我们脆弱的“友谊”只到今天为止,他要揍我了。

      我缩着像鹌鹑一样,尽力消减自己的存在感,不说话。
      过了良久,他才笑了。只是我觉得他那笑带点咬牙切齿。

      “你比耶稣还蠢。1”
      我懵懵地想,这岂不是好话?毕竟拿我和耶稣比欸。

      黑川伊佐那好像看出来了,他又笑了笑,笑的温柔无比但又很假,紫黑的眼像葡萄一样泛着细腻的光泽。
      “我的意思是,你俩,都蠢。”

      我挠挠头,想了想,“哦。”

      他又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总在叹什么。年纪轻轻,想的不少。

      后来有一天,我跟他说我们要搬回中国了。国一偶然听到的这件事,直到我国三毕业,父母要带我回国,将行前不久,我才说与他听。
      【伊佐那是个危险的人】
      我隐约有这种感觉。我又不是真的蠢。
      我总感觉说给他,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再加上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妈总跟我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要看得惯世间的苦,离别总是会在不期然的地方出现。

      我跟他说的那个夜晚,伊佐那罕见的脸上没了笑,面无表情,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我与他初见的那场大雪中。
      他眼底极黑,我才恍然大悟,我并没有改变他。黑川伊佐那无论怎么长,就是黑川伊佐那。
      伊佐那垂着眼,面无表情思考着什么时,我也总是有点怵他。

      他抬眼了,眼睫轻轻地像雪花,望过来的眼神像静宁的潭水一样柔柔地缠绕在我指尖,耳畔红色耳坠晃动。
      “你,喜欢我吗?”
      我闻言一怔,却突然想到以前我给他讲诗歌的场景。

      【“’对写’法简言之就是一种将主客体位移,用以言事抒情的手法。再简单讲就是:我很想你,但我不直说,我要写其实是你很想我。”
      黑川君蹙着眉,简单评价道:“什么毛病。”
      我“噗”地笑出来,接着越想越好笑,只觉他直抒胸臆,我道:“我也觉得用这种写法的作者好自恋,有毛病。”】

      我眨眨眼,红了眼圈,但自己全然不知晓。
      我望着他,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我忍不住抖着声音,
      “伊佐那,我想回家了。”
      “我想回家看大雪。”

      黑川伊佐那也看着我,他眉眼间的怔愣化解了那股子阴郁气结,好似他第一天认识我这样。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别哭了,我不问你就是了。”

      黑吹伊佐那看着她,在初冬的夜里,她穿的单薄,脚上还是薄底拖鞋。
      思来想去都觉得好笑。
      遇见是冬天,分别还是冬天。
      像天作巧思一般得让人恶心作呕。

      黑川走上前,我刚一眨眼,他就凑近了。
      他站得极近,我都呼吸得到他呼出的气,颇有些不自在地向后退。
      黑川伊佐那当做没看见,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掌心很粗糙,仿若夜里石桌的温度,在月色下呈现出冷凝的迹象。
      “那你长大了来找我好不好。”
      “你再来日本,来找我。”
      他盯着我,我日夜兼程地给他开小灶、送牛奶、投喂好吃的,没注意他都长这么高了。深陷的眼窝不像寻常东亚人,深紫的眼像漩涡。总之整个人有点好看的像鬼魅。

      我看够了他的眼睛,低头看他握着我的手,手关节各处都有错痕,是他跟人打架留下的。
      这是个危险分子。且他本性不改。
      我几乎要与他肩碰着肩,但我开口了。
      “如果我长大了,但是不愿意来呢。”

      我感觉头顶有点子触感传来,一抬头还是黑川伊佐那无辜的神情。
      “那就换我去找你。”
      “下次,你还愿意见我吗?”

      他的声音悠悠传到我耳边,这次我不再停顿下来思考什么,我攥紧他的手指,认真地看着他道,
      “伊佐那,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只要你不犯罪,中国也会欢迎你的。”

      黑川伊佐那嘴边的弧度消减下去一些,他没说什么,眼底明明灭灭,低头蹭了蹭我的头顶。
      “那你等着我,下次,”
      “我去做你的‘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下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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