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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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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什么样的?
无数次、少女在一天当中的各种时刻体验身体的痉挛和抽搐,因为剧痛晕倒在地的时候,她想,死亡是一个过程。
是用延绵不断的肉身的痛苦用以消磨灵魂的意志,逐步粉蚀人类对生的渴求的过程。
*
来良学园。
“这个位置是谁的?”
上课已经五分钟,刚开了一个头的数学老师兴致盎然地想转身看看同学们的反应,却发现有一个位置竟没有人。
见没人答复,老师“啧”了一声:“班长?班长呢?”
“我在!”园原杏里手忙脚乱地拿出座位表,对着那个人的位置犹豫道,“是长谷川花梨同学。”
“请假了?”
正当园原杏里想回答时,一个女生有些不怀好意地说:“老师,她去厕所了吧。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第三次这样咯。”
老师正皱着眉想说什么,却见门外一个女生用极缓慢的速度扶着墙来到教室——她身上的校服似乎有些湿润——老师恼火道:“长谷川花梨,上课多久了你知道吗?在外面站着!!”
女孩动作一顿,强撑气力道:“是。”
伴随着上课的朗朗书声,她一边努力听着今天的课,一边忍不住回想刚刚在卫生间里发生的事情。”
她又——犯病了。
下课时就隐隐有着预感。在她察觉到自己的双腿有些颤抖时,她的意识就硬生生逼迫自己去卫生间躲了一阵。白得惨淡的灯光,卫生间不断得抽水的声音,少女看着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着的身体,默默感受着痉挛的剧痛。
她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现在,长谷川花梨倚靠在墙上,似乎仍然能感受到仅仅几分钟的阵痛。那种痛苦已经伴随了她一个月。
如果那个人没有说错的话……那她只需要再忍受两个月就够了。
再忍受两个月,就能得到解脱。
她掐着自己的手臂,直到指尖泛着血红,才停了下来。
没那么痛啊。她想。
一点、一点也没有痉挛的时候痛。
*
“我说,花梨啊,”放学铃一响,宫野桃乃便转过头对正在收拾东西的长谷川说,“你上课的时候去哪儿了?”
又来了。
长谷川花梨拿书的手一顿,抬头迎上女孩的目光。
她的眼神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这样一点也没有恐惧,而是平淡到仿佛对待日常一样的眼神……实在令人恼火。
至少宫野桃乃是这样想的。
她笑了,说:“数学课迟到这么久,不是不读书了吗?现在带数学书回家,你装给谁看?”
注意到女孩的目光仍旧冷淡无比,甚至带着些许她看不透的情绪,宫野桃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嗓音拉低道:“国中的时候我就看你不爽了。”
接着,趁所有人还没走,宫野桃乃大声道:“怎么了花梨,最近是肠胃不好吗?我看你一直一直一直待在卫生间呢。”说着,她一边笑一边看着长谷川花梨的表情,在看到她流露出难堪的神色时,暗爽道:“花梨,要不以后还是少吃点吧,哈哈哈哈。”
“上课的时候你身上好湿……不会掉进去了吧?”宫野桃乃身边的姐妹一脸嫌恶道,“你好恶心啊!”
宫野桃乃一脸责怪地看着她,又对着花梨关心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同学呢?花梨呀,你肠胃不好还是早点去看医生吧。不然……”
她笑得很大声。
长谷川花梨一言不发,理好东西准备要走,却被女生拦住:“我们在关心你,你这么走还真没礼貌。”
没想到后面却有一个男生以夸张的口吻接嘴道:“啊!原来这是关心吗?我还以为你们在校园暴力唉。”
宫野桃乃一愣:“你可别乱说……我跟花梨可是初中同学。”
“原来是这样啊,是从初中就开始的校园暴力吗?”男生极夸张地捂住了嘴,似乎是得知了什么秘辛般后退,“抱歉抱歉,我可什么都没说呢。”
夕阳把人脸照得通红,长谷川猜自己的脸看起来也一定很红、很滑稽。她借着这个空隙离开了。
或者说是,逃开。
从校园到街道的这条路上,她一直在默念着“我快死了”。似乎从这一简单的话里,她能够得到生的勇气一样。
这实在是可笑,生的力量竟然从死的渴望中获得。
她的记忆回溯到上个月,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宣布她死期的时候。说来实在难以置信,她竟然只感到幸福。
一种本该如此的喜悦充斥着她的内心。
奇怪,她明明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与困难,却有一颗对生厌倦的心。
她如今走在路上,默念着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连脚步都感到轻盈了。
似乎那并不是她的死期,而是某个愿望达成的日子。
整条街道都被染上了过于灿烂的夕阳红,她耳机里放着音乐,欣赏着这混乱池袋难得的平静之色,幸福之感油然而生。
池袋——这个孕育她的地方是混乱的,她也是混乱的。前些年愈演愈烈的帮派斗争以出人意料的局面告终,但这并不意味着混乱的结束。
战斗力最强的男人平和岛静雄,寿司店门前看似普通实则富有故事的店员赛门……还有那个黑色摩托。
这个城市,也许随处拉一个人都拥有某些不能言说的秘密吧。她想。
长谷川花梨穿过繁闹的街市,只身走进了一个散发着潮湿味道的小巷。踏过青苔,远方传来的喧嚣声逐渐失真,她正想好好享受自己无人打扰的放学时刻,却听见耳机外有一些刺耳尖锐的声音。
——是什么?
她抬眸,一个粉发黑皮的女孩和另外两个同样穿着时髦的女生似乎正将一个人堵在巷子深处。
……池袋日常了属于是。
嗯,这就是甘乐说的磁场吗?人会遇到和自己相似的人,自己在班级里被霸凌,转头就能碰见别的被霸凌的人。
长谷川花梨的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无语。她此时离几人已经距离不远,那个被围堵的女孩已经和她四目对视,但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要管吗?
女孩几乎是立刻想选择走——毕竟池袋这地方就是这样,四处都存在的小混混、太妹、被欺凌的人——但她突然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她的心中陡然升出了一股力量。
“张间美香走了之后,你就没人罩着了吧。哈,怎么,她走了,你现在就没有依靠了?”
另一个女生搭腔道:“好可怜啊——失去了依仗的寄生虫,现在只能乖乖地认栽了吧。”
“这样也好啦,园原你一定很——寂寞吧,也是,在新的学校勾搭不到新的人么?啧啧啧,一个只能靠寄生……”
女生话未说完,却被突然打断了。“啊,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现在是在干嘛?”
那三个女生皆转头双手环抱着对她投向不耐烦的目光——眼前这个打断了她们的人是一个苍白瘦弱、身量微高的女生——最中间的女生往后看了看,发现陌生女孩没有带人之后,便高傲道:“我们在做什么你看不出来?还不快滚。”
长谷川花梨感到一丝身体的战栗。对面那人以为她是出于害怕,便立刻说:“真是多管闲事。”
但长谷川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一股兴奋,源自于压抑已久的内心的兴奋。
那名被霸凌的女生也同样有些诧异地注视着她。
她强迫自己平稳道:“你们在说寄生虫?”
“哈?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长谷川花梨抬眸,唇部极细微地上扬,用一种似乎带着些嘲弄的口吻道:“本来以为你们只是一群普通的小太妹,但没想到出乎意料地厉害呢。”
“嗯……寄生虫这个说法我以前倒是没听过,但是方才听你们一说,我却觉得很确切。有一种找到了很喜欢的东西的兴奋的感觉呢。”
她前方三个女生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却听眼前同样穿着来良学园制服的女孩继续道:“你们说的关于寄生虫的理论我很赞同喔——说实话我都有点想加入你们呢。”
她们不读书,前面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听不出来,但最后一句话她们是能听懂的。长谷川花梨看到,那个女孩——她已经认出了这是她们班的班长——眼眸垂了垂。
“那么,你是想加入我们咯?”
女孩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忍不住笑了。
正当她们因为恼火想出口谩骂的时候,女孩不紧不慢道:“我本来就是你们的一部分啊。”
“你们的事情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关于寄生虫的理论我还是认可一部分的喔。这位园原同学既然与那位……嗯,似乎是美香同学玩得好,那么自然满足了一部分的寄生虫条件。”
“啊,抱歉,是我说得太复杂了,让你们听不懂了么?“长谷川花梨的语气有些歉意,“换句话来说……嗯,园原同学是寄生虫,那你们是什么呢?是因为自己太寂寞了太无能了所以找几个和自己一样寂寞无能的人的……互相依附的无趣存在?”
“嘛不过也不能怪你们,毕竟全社会全世界的人都是这样啊。责怪别人的同时不如想想自己是不是也依附着别人过活呢?三个寂寞无能的人只能凑在一起靠人数吓人,真可怜呢。”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把那三个女生都有些弄懵了。她们立刻忘记了园原杏里,三人恼怒地想给长谷川花梨一点颜色看看。
开玩笑,一个站都站不稳的人,她们还怕?
“你这家伙也太小瞧我们了,哈,你,你,”那人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了,“你算什么东西!”
一个女生直接给了长谷川花梨一巴掌,拽着她的头发狠狠地把她砸到墙上,另外两个女孩也打开了手机,似乎想拍下来。
长谷川花梨看了眼园原杏里,隐晦地示意她快逃。
园原杏里看着女孩被拽住的头发,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她拷问自己的心,真的要走吗?
拿着手机的人给了她一巴掌,另一个人也给了她一耳光。也许她应该害怕的,应该哭出来……但她却笑了。
她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然后在三人怔愣的片刻,极愉悦地开口:“我算什么东西?当然,我什么也不是。一个和你们一样很烂的人,每天都在做些蠢事。不过这才是人类啊,每天犯蠢自作聪明的人类啊。”
园原杏里借着这个空档跑了出去……三人没有追。她们被长谷川花梨激起了怒火,一边死死拽着花梨的头发一边怒道:“自以为是的是你吧,满口人类人类的,以为自己很高尚很伟大吗?”
长谷川花梨怜悯地看着她们。
她的眼神令其他人更是恼怒,在几人皆想好好教训一下她的时候,花梨认真地开口道:“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么?”
拜托一件事?
怎么可能答应!
刚刚这个女生这么挑衅她们……可恶!
长谷川花梨自顾自说道:“老实说我有点玩腻了呢,很无聊也很痛,每天都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作——啊,你们不知道——无所谓,如果你们杀了我的话我会很高兴哦。”
“啊呀——还是来晚了么?”
几人皆看向身后。
一名穿着黑衣的清秀男子骤然出现在了这里,他身后跟着园原杏里。满脸不怀好意的笑让这个男人显得危险万分。
“这位小姐,很遗憾。”那名男子说,“你今天死不了了呢。”
长谷川花梨迷茫地向男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看见昏黄浪漫的阳光打在男人的脸上……暗红的眼睛,噙着恶劣笑意的脸,瘦削高挑的身材,似乎这一切都像是小说中命中注定的英雄救美情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折原临也。
很久以后,在她回想自己人生的点点滴滴之时,会把折原临也当作最珍贵的糖果挑出来。
她平凡又胆怯的一生,将所有的主动和勇气献给了那个人。
她隐藏在平庸生活中的无法言说的秘密,她隐匿在庸凡举止中的自以为是的思想,只要被一个人发现——不论那个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就好似整个人生都被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