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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煜 ...
一重山,两重山......月光照在原野上,摇曳着,泛起模糊的雾气。风轻轻拂过,穿过手指的间隙,月光下的人逐渐变得透明,似一片纸,被原野的风带着,包裹着朦胧的月光,飘啊飘啊,穿梭在风雨飘摇的岁月,最终落在一处宅邸。
细密的雨滴带起了阵阵萧瑟的风,吹乱了楼阁上那人的鬓发。身形单薄,只是堪堪能撑得住身上的锦罗绸缎,见风起,苍白的手指勾住外面罩着的斗篷,拢好衣襟。
庭院中的花哆哆嗦嗦,又落了几瓣。
他伸手,似乎想要捡起那几瓣残花,忽又想起些什么,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只是缓缓吟诵: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我站在那人身后的黑暗里,默默接上了那末句。
那人的身体猛然僵住了,扭过头来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没有理会我,径直走进了阁子。
我跟在那人身后,飘进屋子。
这人是李煜,我是知道的。
丰额骈齿,一目双瞳,生来的帝王相,而今被赵匡胤锁在这深宅,天意如何自然也无所谓了。
他总是穿着那一身白袍,手扶栏杆,看着那林花谢了春红,听着那帘帏飒飒秋声,望着那砌下落梅如雪乱。辛稼轩愁绪难散时“把栏杆拍遍”,苏东坡的愁化在天地间“一蓑烟雨任平生”,文人墨客大多将自己大方地展露出来,留下诗作流传千古,而李煜只是在昏暗的案牍前,一笔一笔重重的写下,然后又一张一张的烧去。
未干的泪珠浸润了宣纸,在烛火上滋滋作响。
屋里格外的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院里的梧桐颤颤巍巍,最后一片枯叶像蝴蝶一样悄然坠落。树枝上凝结的霜一天天变厚,任是像我这样分辨不清的人也知道,初雪来了。
天气渐冷,李煜便也不再经常独登西楼。倚着轩窗,拥着暖炉,独自下着棋。桌上的茶壶咕嘟咕嘟的烧着,氤氲的热气徐徐上升,最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李煜的指尖透着点红,捻起一枚冰凉的棋子,摆在棋盘上。我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看着棋局。
自从那次他发现我之后,便似有意无意地给我留出一个空地,遮挡着周围被赵匡胤派遣来监视他的仆从,即使他们其实根本看不到变作游魂的我。
没有学过棋术,那一枚枚落下的棋子在我眼里只是棋子而已。我无聊的盯着棋盘,突然感觉到腿坐的发麻,便想起身。哗啦一声,棋盘摔落在地面,黑白棋子散落一地,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一地狼藉,弯腰去捡。
将所有棋子收回钵子里,我心怀愧疚的站在一旁。花了一整个白日布好的棋局被我搞得稀烂。
“无妨。”薄唇轻启,那人的嗓音清冷,像初秋的薄霜。“不过是摆着玩的东西罢。”
“后主天性喜学问……其论国事,每以富民为务,好生戒杀,本其天性。”我突然想起史虚白的话。
他命仆人把案台上的棋盘收了起来,把一个小巧的白瓷茶杯放在我面前,拿下泥炉上的茶壶为我斟了杯茶:“我本以为你也是赵匡胤派来的。”
我看着茶叶缓缓下沉,浸出翠绿清亮的汁子,微微发苦的茶香充斥鼻腔,不知为何眼睛发酸:“我很想见你。”
他慢慢地抿着茶,听了这话,有些兴趣的打量着我:“为何?”
我想了想,而后摇了摇头,只是默不作声。
他也没有追问,留下一屋寂静。
片刻沉默之后,他又问:“你来自哪里?”
“百余年之后。”
“你们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山人海......”我一点一点回想着,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不经意抬头,便撞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我顿了顿,不知道该接着说些什么。
他见我停了下来,语气带着些恳切:“能不能,再多说一点。”
我渐渐发现,李煜很喜欢听我讲我所处的时代发生的事情。外面的雪如撒盐一般纷纷扬扬,我和他窝在榻上,围着炉子,讲着百年后的故事。可以触摸到的天际,说走就走的旅行,随时可以读到的古籍......他的眸子里满是惊奇和渴望,但不声不响,默默地听着我说。每当我讲的口干舌燥之际,他总是贴心的递过来一杯温热的茶水:“再说一会儿,好吗?”然后我便接着讲下去,他也继续认真地听着。
窗外寒风呼啸着,撕咬着窗纸。院内的梧桐被北风刮的生疼,左右摇晃着,想要摆脱寒风的侵犯。屋内空气暖融融的,桌上的茶壶依旧冒着蒸腾的白气,时不时被笑语吹散开,玉瓶里插着的腊梅不知何时悄悄吐了蕊。
当梧桐枝丫探出第一抹绿,鸟雀掠过屋檐,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变好的方向发展,我恍然:春天来了。
李煜又经常登楼倚栏,我依旧跟在他的身后,他望着墙外的繁华街市,看着嬉笑出游的少年,看着拉着母亲衣袖撒娇的小儿,看着沿街叫卖的小贩,扭头跟我说话。
和往日不同,这次不是我讲,而是他主动谈论自己的往事。他的手指指着远处,跟我讲述着他所处的时代,讲述着他的家乡,从故乡的山讲到故乡的水,从故乡的风讲到故乡的云,从当年发生的事讲到自己遇见的人。
他说,他最喜欢的,就是金陵的秋天,喜欢那如勾的弯月。
我在他身旁笑着,不时附和。
第一声虫鸣唤醒了冬夜里蛰伏的野心和猜忌,一个又一个前来试探的人透露着新帝的怀疑。本该因春至而舒缓的眉头皱着,李煜的眼神一天天的冷了下来,我们又重回到初识时的状态,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李煜也不想说什么。
一个又一个深夜走过,李煜埋头在桌前,用笔书写着自己的愁绪。沾满墨汁的笔重重的写下他隐藏在心底的感情,然后又胡乱地勾掉抹去,他突然把桌上的纸揉作一团,恨恨地扔到地上。日益单薄的身形从椅子上滑落,借着忽明忽暗的光,我看见他的肩膀一下一下耸动着。
他哭了。
我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的黑暗中,看着烛火明明暗暗。
梧桐缓慢生长的夜里,银河也逐渐变得清晰。七月初七,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被乞巧之礼时,李煜的双鬓泛了白。
“到时候了。”他手中虚虚的握着掉下的白发,口中喃喃道。
生辰这天夜里,他拿起剪刀,“嘶啦--”红罗朱纱被剪成破布,糊在了被春风吹响的轩窗。他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滚落一地的绿宝石被主人捡起,镶嵌在与他格格不入地窗格。李煜请我去外面摘几朵花,以隔筒为花器,被放置在梁栋,窗户,墙壁,甚至连他登楼的台阶上也放置着。露珠从鲜红的花瓣上滚落,连带着颤抖的花瓣,坠落在尘嚣中。
京城中所有人都在传说,那一夜,被囚禁的亡国之君必命人用红、白色丝罗百余匹,作月宫天河之状,整夜吟唱作乐,天明才撤去。
南唐故妓抱着琵琶,细细地唱着李煜曾与自己故臣所做的词。李煜懒洋洋地倚靠在软榻上,身上仍然着着素白色的衣袍,手里把玩着晶莹剔透的玉杯,杯中的酒液泛着琥珀光,口中喃喃地哼唱着。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摆摆手招呼侍从抬上来笔墨。白的病态的手指握着细细的笔杆,他望向园中的梧桐,想了想,提笔写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滚滚泪珠打湿了宣纸,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在心里默默跟着他写下这句结尾,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揪住,无尽酸楚。
我知道,这是他的绝命词。
我连忙伸手,将那张宣纸抢走:“生辰之日,万万不可作这悲凉之词,快快打回去,好有心思享受这神仙之乐。”
他却一反常态,从我藏在背后的手里抽回那首《虞美人》,将它递与那乐妓。
那乐妓看着李煜,在看到李煜肯定的眼神后,开口细细地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
李煜回到软榻上,依旧懒洋洋地听着,手指轻叩着桌沿:“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站在李煜面前,被遮挡住光的人不解的皱着眉。
“你可知道,你这么做那人会怎么想?”我的声音颤抖着。
李煜不理睬我,只是轻声哼唱着:“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豆大的泪珠再次滚落,我不死心地劝着他:“李煜,你真不怕死?”
玉杯摔落在地,碎成不值钱的碎片,乐声一颤,接着又弹奏起旧帝要求的曲子,却明显比原来慌乱。
“死又何妨,贪欢一晌便足矣。”
他扯了扯嘴角,捏着自己身上素白的袍子,指给我看:“你说你从百年后来,那你说说,史书里是怎么记述我原来的日子的?”
见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又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用嵌有金线的红丝罗帐装饰墙壁,以玳瑁为钉;又用绿宝石镶嵌窗格,以红罗朱纱糊在窗上;屋外则广植梅花,于花间设置彩画小木亭,仅容二座,李煜就和爱姬周氏赏花对饮。每逢春盛花开,就以隔筒为花器插花,置于梁栋、窗户、墙壁和台阶上,号为“锦洞天”。每年七夕生日时,李煜必命人用红、白色丝罗百余匹,作月宫天河之状,整夜吟唱作乐,天明才撤去。”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如今虽沦为阶下囚,但这骄奢淫逸倒是一点也不少。”
他端起自斟壶,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喉结滚动几下,咽了下去,又开口问道:“世人皆知我号钟隐,你可知我所志在不在山水?”
--“啪。”
他把酒壶扔到地上,看着慢慢流出的酒液,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我,丰额骈齿,一目双瞳,朝廷上下皆赞我天生异像,初封安定郡公,累迁诸卫大将军,封郑王,一时风光无限。但是……”
他冲到我面前,手指狠狠地戳着自己的胸膛:“太子猜忌我啊,我那两个兄长恨不得能将我千刀万剐。没有人护我,我只能醉心经籍,不问政事,满腹才华无人问,窝囊地躲在自己的王府里。”
“后来,算我命好,太子死了,李从善被赵匡胤扣押,李璟让我继承了王位。在位期间,我拼了命地收拾我爹留下的烂摊子,变更弊政,与民休息,改革田制,希望天下百姓能有地种,能吃上饭。世人皆说我好生戒杀,又怎么知道,我坐在朝堂之上如傀儡一般被满堂朝臣操控着,一举一动都要看别人脸色。”
他崩溃地大喊着,泪珠打湿了他素白色的衣襟,羸弱的身体滑落在地上,他瘫在那里:“我这一辈子都在被别人操控着,这次,我只想自由。”
我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递给他一条帕子:“院内梧桐长得正茂,去看看吗?”
我们沉默着走上那熟悉的楼梯,依旧是那一直不变的地方。他站在那里,清冷的月光洋洋洒洒地落下,落在李煜的肩上。他抬头望了望那如勾的弯月,向下看,是孤零零的梧桐。
“你说你读过我的词?”李煜依旧无神的看着院外。
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轻笑了一声:“最喜欢哪句?”
我想了想,脱口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李煜笑出了声:“这不是我写的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写尽了宫中的繁华,现在,只有一腔苦闷未能抒发。这种激昂的腔调与我并不相配。”
手指轻轻地敲着栏杆,他瞧着顺着屋檐往下滴的雨。不知何时,这北方的春夜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料峭的春风吹上了屋檐,雨滴便似那断了线的珠子,消散在朦胧的月光中。梧桐树叶簌簌抖动,好像也感受到周围的寒冷。院子里的花开了,只是没有赶上好时候。娇嫩的花儿也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冷雨,冰冷的雨珠从花瓣上缓缓滚落,掉入花蕊。又一阵风吹来,单薄的花瓣终是凋落,似一片羽毛,在空中飘飘荡荡,最后坠落在与其极不相称的泥土上。
“你刚来的时候说很想见我,为何?”李煜突然开口问道。
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我用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而此时,我心里有了答案。
我曾读过很多人的诗词。李白是潇洒的,他会在失意的时候说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苏轼深陷乌台诗案,带着罪人的身份赶赴黄州,孤独无依时可以说出“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言壮语;辛弃疾把栏杆拍遍,只想以鲜血报国却壮志难酬时也会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而当我透过薄薄的书页,那句“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撞进了我的眼睛。我总是翻来覆去的默默诵读这句词,常常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度过了怎样的一生,才能把自己的愁绪凝结成一篇篇小小的长短句,把自己化不掉的愁寄托在眼前所见的一切上。
“因为,我想亲眼看看这个时代。想看看是怎样的时代,造就了一个李煜。”
他待在原地,只是看我。
我冲他笑了笑:“走吧,我们去亲眼看看这个时代。”
我拉着他,快步下了楼梯,走到了院子里,站在大开的门前,站在摇曳的梧桐树下。我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马上就可以穿透赵匡胤编制的囚笼,拥抱着偌大的世界。
他突然拉住我,我才意识到,这个院落是我们最远的活动范围。
扭过头,月光透过密匝匝的梧桐叶,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影。词人踩在月光上,素白的衣袍被夏夜的风吹动,他伸出手,妄想触摸月亮。
见我瞧着他,李煜不好意思的抿唇笑着,清亮的眸子里透着带有与年龄不相符的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
我仰头看着月亮,却听见他问:“你回去后想做些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道:“我想成为一名著书人,把这个时代的一切写成书。”
“你呢?”我看向他,反问道。
“我吗?”他轻轻抚摸着梧桐粗糙的树干,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他依旧想着。忽然一阵清风吹过,吹乱了那人的鬓发。他抬眸望着那乘着月光走向远处的风,有了想法,“我……我以后要做着原野上的风,借着月光游荡在天地万物间。”
“听闻你近来多饮酒,圣上特赐予你这牵机药,还不快快跪下谢恩。”老太监捏着嗓子细细地说。
李煜作了个揖:“麻烦公公了。”
老太监瞥了他一眼,念他是将死之人便没有怪罪他礼数不周,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我眼睁睁地看着李煜梗着脖子咽下牵机药,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而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只能待在原地不动。
这是历史做出的决定,穿越而来的人无法阻止既定事实的发生。
他的身体剧烈的抖动,指甲掐破了掌心,面部的肌肉开始抽搐。他强撑着,向我展示了他最后一个笑容:“别哭了,喝完它,我就自由了。”
他猛然向后倒去,身体蜷缩着,嘴里却还唱着:“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他的口中吐出一股鲜血,染红了那一身素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的声音断了,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猝然散开,慢慢失去了温度。
枯黄的梧桐叶晃晃悠悠地飘到那人身上,不知从何处来了一阵风,把他带走了。
温热的眼泪从脸上滚落,砸在灰色的原野上。我站在无垠的原野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无言的月光,洋洋洒洒,落在我的肩上。
忽而来了一阵清风,撩动了我额前的碎发,待我反应过来,那风已经踩着月光,起身触摸月亮。
原型想的是忘川的李煜。
李煜,你好伟大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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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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