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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里人家 ...

  •   十几户聚居的小村庄坐落在响岭之巅,东西横亘的山岭与近在咫尺的雄峰险嶂相比起来,简直就是一道不值一提的土丘坎坎。

      不经意间你会发现,这里的山形与众不同,有些像黄土高坡的地坑院,刀削斧劈的群山一股脑地收进宝匣般的深谷里,奇秀的风景从外面看是看不见的。东坡先生的那句脍炙人口的诗用在这里,应该稍作改动,当为“才识雁荡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将“不”换成“才”是再恰当不过了。

      数不胜数的岩壁峰尖,近乎精雕细刻的彩绘泥塑,比庙会挑担架子上的糖人儿还要惟妙惟肖,究竟酷似什么呢?是佛祖罗汉,还是苍鹰鲸鱼,任由慕名而来者天马行空地臆想发挥。

      掩蔽在芬芳馥郁香樟树下的屋舍,像是有股子犟脾气的叛逆孩子,皆不是循规蹈矩地坐北朝南,而是一律偏向西南,依山傍水而建,这可绝不是乐清湾袭来的烈烈季风给吹歪的。

      骨子里的归属感还是有的,高低起伏的马鞍墙彰显着闽越的情调,青瓦石壁、飞檐翘角,不知何种缘故,却鲜有彩绘的浮华,缺失了木雕、灰雕、砖雕和剪粘的炫耀,只求简约雅致,古朴宁静犹如丹青画卷的写意。

      想当初,有心人难得相中这块山间的平地,安居乐业繁衍生息,虽说周边里三层外三层的悬崖峭壁、叠嶂巉岩,外加地处偏僻,荆榛满目,然而远离尘嚣也有与世无争的好处,祖祖辈辈平平安安延续下来,日子过得还算惬意祥和、恬静怡人。

      大山深处人迹罕至,平日里从白溪街进山的路客寥寥无几,更令人惋惜的是,相距仅一箭之遥,台州连接温州的驿道在村北面远远地绕开了,把最后期盼的热闹与繁华也一并裹挟了去。

      冷冷清清的响岭头村如同被装裱在犄角旮旯的画框里,除了偶尔升起的袅袅炊烟,缭绕摇曳平添出几许活分气;三两声不知谁家院子里突兀响起的狗吠鸡鸣,和枝头树梢上不期而遇的啁啾鸟语,间或打破了原本的刻板与静寂。

      也不总是这般诗情画意,在特定的时间段,单一乏味的“唰沙,唰沙,唰沙”声回荡在山岙里,不紧不慢不离不弃地揉搓着村民的耳蜗,比吴家坑吴木匠拉大锯的响动好不到哪儿去。尚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街坊四邻便会分辨出,那是客栈伙计李三手里的大竹扫帚,这细佬是个硬头颈,给个鸡毛当令箭认死理,总在固定的时辰,不早不晚,准时沿着红褐色鹅卵石铺就的街面清扫呢。

      本来在这清凉的早晨,山民们裹在被子里懒洋洋地恋着枕头,想与晚间捂出的热乎气多温存一阵子,却被这一声声刺耳的节奏打散了清梦。于是乎极不情愿地睁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迎向窗棱外洒进来的缕缕晨旭,不得不接受“天光大亮”的现实。

      早早地起床做什么呢?外面冷飕飕的,权且等待太阳再升高些吧,不用套上棉衣出门去。眼下快到四月底了,气温不见有转暖的迹象,本应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还冷得抱着夹儿。这几年不知触犯了哪位神仙的霉头?冬天去得迟,秋天来得急,可苦了夹在中间的春夏两季,打个照面便灰头土脸地草草收了场,使得裲裆、蒲扇都束之高阁没了用武之地。

      如今下田耕地是得不偿失、费力不讨好的营生,天儿凉农作物歉收,打下的粮食不及往年的五成,为此许多人家情愿让耕地就那么撂荒着。

      可屋檐下悬吊的玉高粱、米缸里盛放的稻子谷子眼瞅着所剩无几,民以食为先,饭还得吃呀。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人只能靠捣腾山货勉强维持生计。

      “唰沙,唰沙,唰沙”的扫地声由远及近,一下下有板有眼绝不敷衍了事。通过台门前还有意多划拉了几下,细节见人品,小事见真心,一听就知道李三是个有心人啊!比起他的前任毛毛糙糙的牛大力要有心机。

      话说回来了,对晨扫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村子里传承下来的规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街巷里的杂物污秽总得有人清除吧?谁也不愿意生活在乐色堆里,客栈伙计正是按照黄里长的吩咐来做的。

      说到黄里长,如今在这山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腰缠万贯富甲一方,拥丁粮多的佼佼者,有良田,有林地,有大厝,有佃户,前些年还把村口唯一的客栈兑到手,是名副其实的高门大户。可他再有钱,也改不了扣扣搜搜的秉性。

      依着朝廷里甲制度的规定,一百一十户为一里,山里人家住得分散,都是些小村小屯,若要凑足一里,得囊括东内谷的所有村落。

      里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要衡量家资选出十个里长轮流应役,他理所当然名列前茅,而且还兼职粮长,督收其乡的赋税,可以说是方圆百里有头有面的土财主。

      大家只看到他光鲜亮丽的外表、掂斤播两的做派,却不清楚其发家致富的底细。关于黄里长的猜测像铺天盖地的蜘蛛网杂乱无章,偶有几个意想不到的传闻闯进来,立马成为妒忌者们乐此不疲的谈资。

      这不,村东头的林篾匠正趴在被窝里念叨里长呢。

      “阿乌卵,黄天浩这老牌与发大财喽。一个赶车拉脚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叮当山响。咋几年的工夫儿富得流油嘞?是捡到金元宝,还是剜了人家的祖坟?他的底细,别人弗咬得,我弗咬得呀?啊呐呐,弗会是也下海落壳了吧?”

      他怀里搂着的胖女人一摇头,困乏地闭着眼睛否定道:“乱港,就他那胆子,看见人家杀鸡都躲得远远的,还敢当海盗?大脑袋、小细脖、草包肚子、罗圈腿,外加个地包天,要文没文,要武没武,要长相没长相,干啥啥不成,人家也肯收他呀?哪儿像我老龟长得这么帅呦。”

      男人觉得她说的在理,爱抚地揉搓着那白皙光滑的肩头,不无蔑视地嘿嘿笑着,“哒哒哒哒哒,那个老牌与是个废材,就会吹口哨套山雀,揢小屌能卖几个钱?老太,我咬得你娘家跟他是邻舍,弗是港他家原本是富户嘛,他阿爸也在白箬岙村做过里长,咋就一下子成穷光蛋了呢?”

      原来黄里长以前与女人的娘家是同一个村的,从林篾匠家门前出村去,沿着孤峰侧面的山路往东走,走出十里地就到白箬岙村了,当年篾匠就是从这条路把女人娶进门的。

      白箬岙村可是个大集镇,处于古驿道的咽喉之处,南北走向的官道始建于隋朝,从东谷口外滨海而行,自大荆盘山岭经白箬、筋竹二岭入芙蓉驿,南去便是温州。到了南宋初年,又开拓出北段驿道,改从山中出入,经谢公岭入东内谷、翻东西内谷分水岭马鞍岭、从能仁寺出西内谷,再过四十九盘岭,同样能到芙蓉驿。后者虽翻山越岭较为崎岖,却是条捷径,山又不是很高。

      提起往事,女人来了兴致,睁开杏核眼望向男人,“哦,是二十年前的事儿啦,我那时还小,只记得是黄天浩的阿爸给他娶了个漂亮媳妇,可人家姑娘有相好的。那姓罗的细佬一气之下把黄家的房子给烧了,烧个干干净净,然后跑得不见踪影。他阿爸着急上火得场病死了,弟兄几个分了家。他是小老婆生的,正氏对他不好,埋怨新媳妇是个丧门星,直接撵出了门。”

      “铁个,新妇就是黄家老大的阿姨呗。”

      女人将圆润的胳膊枕在白嫩的脸蛋下,侧过身卷曲着双腿,思绪还停留在心底的记忆里呢,“正是,新媳妇是黄家老大的亲妈,生下黄永松没两年就死了,这小的黄永柏是二房生的,娶进门来才几年呀。我听黑子他娘说,这二房不守妇道,与泰顺县文礼学院的罗秀才不清不楚的,黄永柏长得可像那个教书先生了。”

      男人从鼻子里哼哼出两声,“是吗?黑子妈听谁说的呢?可不是,黄永柏长的没一点儿像黄天浩的地方。不仅是黄永柏,黄永松也不像他啊。”

      “黄永松咱可不清楚,黄永柏是实打实的啦,黑子他妈说,奸夫□□在白溪客店私会,被黄天浩堵在屋子里啦,两个人脱得赤条条的。不是女人家有势力,早被他休回娘家了。”

      “是呀?本来是个穷赶车的,哪个爹娘会把度娘嫁给他呦?弗是往火坑里推嘛。人走时气马走膘,这几年可不同了,黄天浩成了有佬,香饽饽,门槛都被媒人踢烂喽,自然是鲜甜活络了,又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度娘,老牛吃嫩草啊,可嫩草能心甘情愿吗?”他用手指撩了撩女人的垂鬓,“他是咋发的财呢?老牌与港是黄永松在京城做木匠活挣来的,哄哄小和尚养辫,哪个信呦,娘姨匹,我做了一辈子挎篮、箩筐、筛子、筲箕、斗笠,生活还是急绷绷的。老龟我呒本事呦,让阿妹去大户人家做烧火。”

      “正是,老龟这么能干,才混了个温饱。他大儿子活像个病秧子,单薄的跟海带似的,说话都尖声尖气半死不活的,能干动木匠活吗?若是能挣大钱,还用从京城跑回来呀?”

      两口子猜来猜去也没想明白,索性不去管他。林篾匠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袍子便要出屋。

      女人支起身子不解地问,“老龟,起床干嘛啊?你急急忙忙要去哪儿呀?”

      “爬巧拉虚,茅厂开。”男人系着衣带,拔出门栓,“吱扭”拉开半扇房门,他要出外解手。

      从洞开的木门外闯入一股冷风,激得女人赶紧龟缩进被子里。顾虑多多地皱起眉头,向跨过门槛的丈夫轻声说了一句,“快去尿尿,回来我有事情跟你商量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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