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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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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常常想,到底什么是人生的转折点。
十七岁的时候有个特别喜欢的女生。在我的记忆中,她长发盘着,袖口挽着,总是站在讲台上讲题,讲着讲着就过了自主招生,保送复旦。
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听你说话时会向前倾着身子,不拽也不高冷,谦和温柔,助人为乐……all in all,她就是行走的“品学兼优”。
我在高一的时候喜欢上她,因为什么现在已经不记得了。高二的时候和她调成同桌,每天蹦蹦哒哒地跟在她身后,为她写歌,约她出去玩,帮她买水。她对我从来都很有耐心,礼貌地与我保持着距离,像个成年人一样拿捏分寸。
而我就每天支着脑袋刻苦钻研怎样能再得寸进尺一点。我根本不用担心学习——这倒不是因为我是天才,只是在学业有成和回家继承万亿家产之间,我更爱后者。
我家的财产,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我只能概括地说,我家应该是一二线城市的服务业半壁江山。从酒店到商场,从洗浴中心到医院,基本上都是我家开的。
当时的我想,反正高中毕业就出国留学。美好的青春怎么能不和喜欢的人谈一场恋爱呢?
后来上了高三,面临分班,我俩还是朋友关系。暑假的时候我和一帮朋友出去吃烧烤,吃到一半想上厕所。我捂着肚子,看着小走廊地板上肮脏的积水,捏住鼻子,一辈子都不想再来这吃饭了。
店里厕所很小,在一个死胡同似的过道里。灯还没开,周围环境半暗。我提着裙摆摸索到灯的开关,一打开,突然看到她靠在“死胡同”里的窗台上,烟雾聚散,火星明灭,她穿着烧烤店里的制服,指尖夹着烟。
她也看到我,目光颤得窘迫。那一刻,我跟她一起失去从容,心里绞得发疼。
后来听朋友说她家里欠了好多钱,上大学的钱都未必出的起,这么好的人,让家庭拖累坏了。我没说话,想起她的温柔,眼泪一滴一滴地掉。
后来我们没分到一个班。
后来我在一条小巷子里为自己与生俱来的幸运付出了代价,三个月自闭失语,高三复读,人生从此转折。
后来我们再没见过。
2
二十五岁那年和周旭结婚。他是父母指定的人,金融新贵。
我妈给远在澳大利亚的我打电话:“给你发的照片你看了吗?他191呢,长相没话说,人品也出众。”
“看了,宽肩窄腰大长腿,婚后井水不犯河水。”
我妈不管我和他婚后怎么样,只要人品没问题,她觉得我和他搭伙过日子都行。
我也没说什么,自从那件事后,我一遇事脑子就迟钝,空空如也,只剩烦躁。
上网查,查不到,花五位数咨询,说这是大脑的一种防御机制,防止主人伤心过度。
妈的,狗屁机制。
两个月后我回国,刚落地就办婚礼。洞房当晚,我点完亲朋随的钱,没管周旭,进浴室洗澡。结果出来以后看到那个191逗比似的,红衣服都没换,躺沙发上睡死了。
我默默拿条毯子给他盖上,然后仰倒在大床上,关灯睡觉。
之后的每一晚,我俩都是这么度过的。直到一天晚上,他抱着毯子问我:“方雨别小姐,我可以睡床吗?”
我抬眼:“可以,那不三间客房呢么。”真是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这几天要睡沙发。
他却曲着长腿爬到我床上,两腿一盘,俊脸面无表情。我警惕,被触到逆鳞,险些发飙:“你干什么玩意?!”
他像报数据一样:“我觉得我们该聊聊。”
“不,你现在立刻离开我的房间!”他么你聊个屁啊,我脾气不好我妈没跟你说过吗?
他举起手机,我定睛一看,是世界杯门票。
“方小姐,我这够有诚意吧?”他笑了,大眼睛弯成月牙。
我脾气顿时消了一半:“行啊行啊。你别动了,就躺在那一小块地方吧。”
周旭得意一笑,躺下了。我关上台灯,立正似地躺在床上,双眼在黑夜中怎么也合不上。半晌,听到他在黑夜中起身。
“周旭?”我开台灯,坐起来盯着他,“你去哪?”
他缩手缩脚的,想笑却太尴尬,抿起嘴:“有点饿,出去吃宵夜。”
“你、吃、宵、夜?”我真是服了,一字一顿,“怎么能不叫我呢?”
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胡记麻辣烫?”
“夜市啦!”我换好衣服,心情好了很多。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宵夜爱好者啊。”
我没理他,这几年在国外晚上给我饿坏了。
从那以后,我俩直接从夫妻升级到哥们,每晚盘腿磕着瓜子,从朦胧派聊到希特勒,从股票聊到鸡蛋涨价,聊得毫无睡意就出门吃宵夜,回来二话不说倒头就着。
我逐渐搞不清,到底是他妇女之友一枚,还是我太爷们了。
3
三十岁那年和他离婚。因为他出柜了,事后哭哭啼啼地说对不起我。可他不知道,弯的可不止他。
我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这个191的大男孩是攻还是受呢?
我没好意思问。离婚证办完了,我好心问他:“住处找了吗?要不在这先住着,等找到房子了再搬。”他比着剪刀手,笑得梨窝比鼻孔都深:“不了方小姐,我去我对象那。”
妈的,又吃一嘴狗粮。这一个个说奔向新生活就奔向新生活了,让我这种人怎么办?
晚上坐在阳台地毯上喝酒,喝着喝着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眼睛肿得像被人打了一样。一翻手机,昨晚银行卡消费一千多。我瞬间酒醒了,想起昨晚仰望星空,头脑一热订了飞丽江的机票。
看时间,下午一点。现在呢,中午十二点四十九。
妈的啊,我懵掉,呆呆傻傻地愣了好一会,满脑子都是机票。
算了,一千多而已,当购物了,我回神。瘫在沙发上,周旭突然来电话。
“miss方,are you okay?”周旭这家伙,得到真爱以后声音都飘了。
我顿了两秒:“丽江怎么样啊?”
“谁?”周旭疑惑,“哦……云南丽江啊,你要去吗?”
“值得去吗?”我继续问。
他思考两秒:“值得,其实,只要走出去,哪都值得。”
说这么哲学干嘛?我就是太闲了,钱又多得花不完,那就出去看看风景吧。
“好啊,挂了啊。”我心情平静许多,丢下电话就开始收拾行李,看看天气,发动汽车,上路。
结果一上路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从丽江到宁夏,从柬埔寨到巴西,去过两百多个地方后,我再也不想回陆家嘴了。
很难说这两年是什么在牵引我不断行走。我只是忘不了高棉的微笑,忘不了大漠胡杨,忘不了康青龙,忘不了瑞山都塔,忘不了洱海。
我从未想过旅行能带给我什么,痛苦来源于回忆,我同样忘不了那个晦暗的高三,忘不了闪着光芒的她,忘不了我的焦虑与自卑。
直到昨天晚上,我在理塘的第二个夜,民宿小院,深夜独醉。我只听到那命中注定一般地,被调慢了倍速调大了音量的推门声。
我回头,迟钝的大脑连是谁都没辨得清,心脏已被击中——
她脸上的笑容自信得耀眼,可奇怪的是,我望着她的每一秒,都看到十五年前饭馆里的窘迫。
她只和身旁的男人谈笑着走进民宿。我在角落捂住嘴,无声无息地流泪。
二〇二三年七月十五日,我和裴砚京重逢了。
十五年前的回忆再加上十五年后的她,我感觉自己快被杀死了。
4
夜很深了,我想起三年前和周旭聊天,聊到的彼此的学生时代。
他开玩笑,说我性格这么暴躁,以前在学校应该是校霸一样的存在吧。
我翻白眼:“校霸个屁。”提起我的高中,我心中的警报撕裂耳膜。
十多年过去,我只记得曾经很多人说我我善良。但善良这个词是不断变化的,它会变成懦弱,会变成愚蠢,会变成大大咧咧心无城府,会变成真好欺负。
我永远也忘不了高三那年寒假,过年那几天里,我在一个寒冷刺骨的小巷子里,被三个男人推到在雪地里。
夜又黑又冷,他们绑住我的手脚,堵住我的嘴,笑着压在我身上。衣服被脱掉,我冷得快失去意识,腰腹部的肌肤裹着雪花,像被刀寸寸剥下。我的脑海里只剩麻木了,我从没有那么向往过死亡。感受着男人在我身上的耸动,我想不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人的嫉妒是人性中最大的恶意吧,我的幸运,我的善良,我的心软,我的脸与身体,都是罪过。
事后我主动去报了案。因为理性告诉我,错的是她们,错的是她们!这没什么好羞耻的,方雨别,错的是她们……
但我的冷静使我麻木,我的沉思使我压抑。人活着太累了,永远有那么多意外,永远有那么多变数。可老天爷,你为何要如此针对我?就因为我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吗?
当然,从那以后,我失去了那个捧腹大笑的自己,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得意。
接下来三个月,我自闭失语,通宵开着灯,能睡就睡几小时,睡不着就坐在钢琴前发呆。
那段时间里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网友每天发来的短信,有安慰也有建议。我没回过,人与人之间的苦难是不能互通的,她无法感同身受。我唯一能接收到的就是,她很善良,很热心,很把我当朋友。
无数个梦里,我疯一般的下落,落到雪地上,分不清冷和疼,然后满脸泪水地惊醒。我摸出手机,看看她发给我的话,边看边哭,心疼得快死掉。
我心疼现在的自己,更心疼曾经的自己。疼着疼着,苦水燃烧,变成怒火。
我受不了别人看向我时同情的目光,受不了高三复读,受不了所谓的心理辅导。在我看来,还不如网友发的短信。
我抽烟喝酒,发疯,独来独往,不再和任何人对视。
有天晚上我弹着琴,突然抡起椅子摔在琴键上。钢琴发出巨大的悲鸣,我突然想到贝多芬。喘着粗气,我看见闻声跑来的孙姨。
“怎么了啊?”她站在一边,不敢靠近那个呆滞而又暴躁的我。
我瞟她一眼,古怪地笑:“没事。”
她连忙求之不得地退出去。而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看着反光的钢琴上,发丝混着汗和泪粘在脸上的那个支离破碎的我。
妈的,都给老子滚,我在心里吼,哭得悄无声息。
这架琴买了七年了。记得我十岁才开始练琴时,所有人都觉得起步太晚了,练不出什么名堂的。
可我两年就把英皇考完了。因为我爱钢琴,每天不知疲惫地练习。最重要的是,我有天赋。
老天爷给我天赋,让我超越一大批拼命努力的人,可他动动手指,我便跌落谷底。
我怎么也想不通,一切都如此玄妙,冥冥中早有注定,那我为什么而活着?
高考完我就跑到国外,还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回上海了。可在国外继续学了好多年音乐,每天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对过往反而看开了一些。
我想着,人生也就那么回事,固有一死。我不是可怜人,比我惨的那么多,可那夜以后,我也不再幸运了。
人活着如此复杂,所有人都遍体鳞伤,我无话可说。
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和周旭结婚了。真得很庆幸我能交到这么个朋友。
那段日子,我每天仍然什么也不做,一觉睡到大天亮,有兴致就在厨房鼓捣鼓捣,然后画画写歌摄影购物,学一门外语,学一项体育运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晚上周旭下班了就一起唠嗑看电影吃宵夜,快乐的感觉回到了童年。
可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但是”组成的,我会越来越开心,会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会遇到越来越多的人,会忘掉糟糕的过往,但我忘不掉那种痛到麻木的感觉,无助,濒死一般。
现如今,暴躁焦虑,就是我那不堪的经历带给我的东西。
5
我被周旭的电话叫起来时才凌晨四点。
“……喂?”我翻个身,揉着眼睛想起昨晚似乎又在回忆过往了。
“你在理塘吗?我昨晚好像在××民宿院里看到你了。”
我满脑子问号,想回忆但脑子巨疼,妈的啊,我昨晚喝了多少……
良久:“我在理塘,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昨晚裴砚京身旁那个一米九一的男人是周旭!当时灯光太暗,脸没太看清,但周旭的身材和气质我是不会认错的。
他语气紧张:“想拜托你件事。”
我叹口气,烦躁:“能不能快说?”
“我这次来是出差,和一位合伙人。我们今天本来是要早早回去,但她发烧了,我赶时间现在就得走,你能帮我照顾她一下吗?”
她,裴砚京吗?
不能,我下意识地想躲。可放下我的个人问题,这件事情的确非常需要我帮忙。
算了,十五年过去,三十来岁的人了,该看淡了。
“嗯,”我开口,竟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来气,胸口紧张得发疼,“……她房号多少?”
“32。”周旭听到我答应了,声音平缓下来,一点也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方便,可以现在就去看看吗?她烧得挺严重的。”
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掀开被子,我心里着急,心脏又紧张地一揪一揪:“好,那你忙你的吧,我现在去看看。”
前夫拜托我照顾白月光,这什么狗血剧情。我调整呼吸,因为宿醉头还有点疼,但很清醒。
我穿过走廊,来到32,默默地看着门上的门牌,期盼能听见些房间里的动静。
可房间里静得像是没有人住,此刻我站在这门前,背对的是整个世界。
我抬起手,发现有点脱力,只能轻飘飘地敲两下门。我是不是该说“开一下门,我是方雨别”?愣了两秒,手还没放下,门开了。
连脚步声都没有。我放下那只僵硬的手臂,握拳,手心里都是汗。
妈的,老子不干了。我想跑,后退一步,却又停下。
不是我鼓起了勇气,我明明紧张地要窒息要呕吐,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如释重负。
她穿着睡衣,脸微红,目光沉得像是醉了,抿着嘴笑,松散地看着我。
我眼一花,总觉得她在得意。
“好久不见。”
她表情未变,一侧身示意我进去。
我咬住嘴唇,一步一步地走进去,一眼看到餐桌上的电脑,在黑暗中闪着冷冽的光。
怎么高烧还工作,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看着我,笑得更厉害了。
总算找到话题:“你笑什么?”
她倚着门,长发垂着,很乱也很美。
她就这么垂着眼看着我,还是不说话。
这笑容怎么越看越不对劲,这家伙不会想和我旧情复燃吧?不对,以前是我追她,而她从没给过我回应。
我抿了抿嘴,继续用最平常的关切语气问:“你是嗓子坏了吗?”
她没回答,缓缓说:“谢谢你啊,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愣住,一下子说不出话了,很想哭。
不是我过得不好,而是突然意识到,那个年少时天天追随的人,已经和我离得已经很远了。
“挺好的,”我抬头,看她一眼,“你怎么样?”
她看看笔记本电脑,语气幽默而轻松:“累并快乐着。”
我连忙接住话,每次开口都用自己的全部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不管工作多忙,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啊。对了,你量体温了吗?”
“量了,39.9。”她摸了下额头。
我语气颤抖,一滴不知酝酿了多久的汗珠从额头落下:“那你快躺下啊……我,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笑着走到床前,靠在床头,坦然地看着我。
屋子里只开着昏暗的床头灯,我走到门口,回头问:“可以开灯吗?”
“开吧。”
我听出她声音里的笑意,想起高中时每次我做不出来题她就笑,笑得我满脸通红。
我紧紧抿住唇,打开灯,房间一下亮堂起来。我走到桌子旁倒一杯水,递给她。她伸手接过。
“怎么不喝?”我拖了把椅子坐下。
她无奈地笑:“刚倒出来,很烫。”
“哦哦……”我感觉自己在她面前矮了一截,想了半天,“对了,你吃药了吗?”
“吃过了,你不用担心,回去休息吧。”她终于说道。
我又看她一眼:“那你再量一□□温吧……”
“你不放心啊?”她拿起床头的体温计,“昨晚几点睡的?”
拜托,我也很想知道啊。
“九点半。”我平静地开口。
“那还挺早的。”她精神很好,但脸色苍白,“来旅游吗?”
我点了下头,心里总感觉满满当当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反应愈发迟钝。
她不说话,我垂着头,感觉到她的目光,心很疼。
“听说你是来出差?”我问。
她应着,拿□□温计:“是……三十七度九,开始退烧了。”
我下意识去瞄她手里的体温计,看到她那只均匀细长的手。曾经不知道多少次,那只手漫不经心地转笔,我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
我说:“那就好,我再给你倒杯水,等你烧退了我再走。”
她看了我一眼,像是要说什么。但我匆匆起身去桌旁倒水,没看清她的表情。
这次我学聪明了,一次倒两杯,一杯端过来,另一杯晾着。
“方雨别,”她突然喊,我转身看她,“你明天有安排吗?”
实话说,我明天准备回去了。理塘,这是我两年旅行的最后一站。两年暴走,两年没回上海。
我想了想:“暂时还没有。”
她两眼一弯,笑了:“那我们明天一起去稻城吧。”
我愣了。稻城吗,那个地方我去过三次唉。可我表情未变,语气扬起:“好啊。”
我想,我不是为她而迁就,我只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多年以后再想起她,我的心可以不那么痛。
6
雨从清晨开始下,从一丝一丝到打破天空,逐渐疯狂。
我从行李里找出唯一不是名牌的白布裙穿上,踩着凉拖,敲开32号房间的门。
裴砚京打开门,眼睛有点肿,脸色更红了,我顿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量体温了吗?”我急急地问。
裴砚京坐到床上,扶着额头:“41度。”
我去,这人不会烧傻了吧,41度不赶紧去医院?“你现在身体能走动吗?我们去医院。”
她垂着头,冲我摆手:“头疼,等等。”
我给她倒杯水,一咬牙:“你拿着,我去给你拿湿毛巾,你擦擦身子吧。”感冒发烧肯定是物理降温最管用啊。
她没抬头:“有白酒吗?”
啊啊啊什么玩意?我惊得说不出来话。
“白酒挥发得更快。”
“哦……”我看看时间,手忙脚乱地去厕所洗条毛巾,“我去买,你多喝点水,先用这个擦。”
她微笑着仰起脸:“别着急,注意安全。”
妈的,能不着急吗都四十一度了。我飞奔出去,跑到民宿的小餐厅,买了瓶二锅头再飞奔回去。
推开门,我心口突然一震:万一裴砚京在擦身子没穿衣服怎么办?造孽啊……
“我进来了啊!”我喊了一声,看到卫生间里有人影,松了口气。
她没应。我把白酒倒出来,敲了敲浴室的门:“开一下门,白酒买到了。”
过了一秒,我怯怯地补充:“你别忘了穿一下衣服。”
她低低地笑:“好。”
门开了,她穿着睡衣,接过白酒。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她笑着看我一眼,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那你小心别滑倒了啊!”我满脑子都是她高烧的事,“我去给你买早饭。”
我买了两碗皮蛋瘦肉粥和两个鸡蛋,回来就看到她坐在餐桌前敲笔记本。
我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但极力克制。我把早餐放到桌子上,问:“量体温了吗?”
她笑着把笔记本旁边的体温计递给我,我一看,三十八度六。
退了不少,我笑了,说:“好点了就先把早餐吃了吧,生病了,工作尽量放一放。”
她合上电脑,开始吃早餐:“谢了啊。”
“没事。”我表现得很客气。对我来说,裴砚京来自十五年前,永远来自十五年前。我在她面前,难以暴躁。
她吃得很慢,我喝完粥帮她剥了鸡蛋,下意识就想丢进她碗里。
然后又突然停住。
裴砚京抬眼:“放进来吧。”
“嗯,”我又去剥另一个,“尽量吃,这还有一个。”
“你吃这么少?”她问道。
“没呀,”我组织一下语言,“我晚上爱吃宵夜,早餐都吃的很少。”
她不说话,脸上看不出情绪,没有吃第二个鸡蛋。
饭后又量了一□□温,37.8,这烧总算是退了。
“回去吧,”她拍一下我的肩膀,“谢谢你。”
呵呵,其实我真没帮到什么,我烧四十一度都瘫在床上睁不开眼了,她烧四十一度还能洗澡工作自己物理降温。
周旭把我叫来大概就是觉得我也是女的,给她擦身体喂她吃饭都比较方便。可第一,人家不需要,第二,我俩关系特殊且不为人知。
现在她烧也退了,我也没什么理由继续留下来,闲聊几句就离开了。她只站在门口,笑着看我。
7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傍晚。我一早就把晚饭带过来了,我们刚吃完,她又开始烧。这次体温计一量,烧了三十八度六。
我依旧是给她倒水,一边担心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特别严重的感冒,一边安慰自己至少比前两次烧得低。
她躺在床上,睡着了一样闭着双眼。我就坐在床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用最大大方方的姿态抚了一下她的额头。
好像没那么烫了。我正想收回手叫她起来喝点水,她却突然睁眼,握住我的手腕。
“怎么了?”干什么玩意搞得跟电影里的特工杀手一样。
她看向我,目光愈发呆滞,似乎难以聚焦。许久,她开口:“方雨别?”
她那空洞的目光看得我心里发毛,应着她:“我在我在,你先起来把水喝了,在量一次体温。”我把水杯递给她,她揉了揉眼睛,喝下一口,重新握住我的手。
我看着视线里相握的两只手,心里一动,海水没过头顶,一瞬间窒息。
“方雨别,今晚留下来,好吗?”
我顿时大脑空白,不是紧张,而是迟钝的那种空白,尽力去思考,但屁都想不起来。
隐隐约约,我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或许,三十二岁的我和她,可以因为这一夜重新开始,如果她喜欢过我。
十五年前我们十七岁,一无所有的年纪,空有满脑子幻想。经年以后才真正体会到了生活,看似可以选择自己的一切,却考虑的越来越多,无奈也越来越多。
可如果她喜欢过我,干柴烈火,我们就能忘记过去吧。
她就能接受这个不再幸运的我吧。
自己的右手在她的左手中,我终于哭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都不相信那些想法,还是因为发现她似乎喜欢过我。
那天晚上,我留下了。
8
凌晨,我惊醒,在黑暗中起身。
该离开了。我掀开被子,突然看到阳台上的人影。
那单薄的,黑色的,发丝和裙摆随风散落的裴砚京。
她一动不动,指尖夹着烟,火星与烟雾像黎明前的幻觉。
别吹风啊,又该烧了。我的心一痛,眼泪再也止不住。
她疯了一般地站在寒风里,而我神经病似地泪流不止。
傻子,她又不喜欢你——她怎么可能喜欢你呢?十五年过去,你还念着她干什么?她不讨厌你都是万幸了,你还不知足?赶紧滚蛋吧,一夜情罢了。
可看着她的背影,我连逃都不敢逃。
裴砚京,我自卑又焦虑,敏感又多疑,我能忘了那些痛苦的事情,可如果我现在滚开,这辈子就忘不了你了。
我躺下,背对着她,听到自己的哽咽,听到她的脚步声,然后是开关门的声音。
我感觉自己快死了。哭声随着日出升起,我忘了是怎么平静下来的,或许一如往常,因为哭累了,哭不动了,没劲了。
收拾好东西,我走上阳台,穿着白布裙站在她刚刚站在的位置,看到烟灰缸里十几只炫赫门,放声痛哭。
虽然是高原,可夏天的风能有多冷。它只是抽打世界,然后带走许多东西。
9
吃过早饭,我想了很久,决定去稻城。
转动着方向盘,我的心里有那么一丝侥幸,想着或许会在某个景点遇到裴砚京。
徒步到五色海,我歇了很久,因为再起身便是返回。
我会回上海,开始工作,然后让一切步入正轨。
可我再也回不到十五年前。我一路失去,所以才要留退路,退得不远不近,放不下碰不得。
终于还是要下山,我背好背包,走远了,有鬼使神差般地,突然回头。
于是我看到站在湖边的裴砚京。她穿着布衫长裙,风一吹,整个人像鼓起的气球,即将飞走。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她,我知道,她会从我的世界消失,她要大步往前走,我也如此。
我的所有话变成泪水,云草树木是痛苦的背景板。
裴砚京,我重新追求你好不好?你别嫌弃我好不好?我把写的歌唱给你听好不好?
我喜欢你啊裴砚京。
从十七岁到今天,我喜欢你的啊。
10
连夜开车,我终于跑完京沪高速。从银城中路拐进花园石桥的时候,周旭来电话了。
“怎么了?”
周旭问:“你回上海了?”
“对啊,”我长叹一口气,“要参加工作咯。”
周旭声音沉重:“你有裴砚京电话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没有,怎么了?”
他说:“我把她电话发你,你抽空给她打个电话吧,她时候不多了。”
什么?我第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时候不多?你什么意思?”
“她,脑癌晚期。”
“你在说什么?!”我懵了,脑子嗡嗡发疼,“什么时候的事?难道她在理塘发高烧也是因为脑癌?”
周旭缓缓道:“她和你说了吗?”
“说什么?”
“过去十几年。”
我火了:“十几年什么?……不是你他妈能不能快点说啊?!”
“你冷静冷静方雨别,你听着,”他语气颤抖,“裴砚京是我大学同学,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喜欢了你十几年。”
一瞬间,裴砚京笑盈盈看着我的样子闪现在我脑海中。她抿着嘴唇,似乎有话要说。
“记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我请你看世界杯吗?那阵子我想和你缓和关系,她给我出主意,说你喜欢足球,爱吃夜宵,喜欢钢琴,脾气不太好对你要温柔。所以我买了世界杯门票试了一下,果然如此,”
“我问她,她为什么这么了解你,她说你和她是高中同学。可她这么多年从没找过男朋友,跟女士也保持距离,我问她她只说有个从高中开始喜欢的女生。我知道她家境不好,欠了几千万,我帮着一起还完,只为了问她一个问题,她喜欢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她实话告诉我,是你。我想着正好我只喜欢男孩子,就经常和她聊起你。可以这么说,最近的六年,她每一天都在关注你。去年她得了脑癌……”
“等一下!”我极力控制情绪,“你说的都是实话?”
对面的周旭笑了一下,笑得很苦:“你记得咱俩离婚那天吗?我当时不放心你,让裴砚京去看了一下,第二天回来以后她跟我说,说你搂着她哭了一晚上。”
我说怎么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那么肿……可我怎么不记得。
“她去年确诊脑癌,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想着这次和你表白。可现在看你的状态,她是什么都没跟你说。”
她真得什么都没跟我说,只是看着我笑。
“还不信你就去问她吧,最后这么几天了,陪她说说话。”
说完这句,周旭挂断了电话。
“狗屁……放他娘的狗屁!十五年,鬼才信!”
我推开门,无比烦躁地点一支烟,丢了手机站在阳台上。
还脑癌?十五年?时日无多?电视剧都不带这么演的。
可我垂下目光,想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时,看到了十几只炫赫门。
烟灰缸里,十几只炫赫门。
它在两年前的一个夜晚燃烧,烫伤心脏,把许多东西烧成灰。
而我突然死在了十五年前。
11
那间肮脏的小饭馆。
那条阴冷的小巷子。
那架反光的钢琴。
那个无比幸运的我。
那层厚厚的烟灰。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那阵吹不完的夏风。
12
事到如今,我能说什么呢?在理塘,她笑一笑就掩盖的告白,我连同那个在五色海的背影,一同刻在余生。
我在阳台站了一天,无法想象那天晚上她站在这个位置时,心脏是怎样一下一下跳动的,我又哭着对她说了什么。
傍晚,我捡起手机,点开周旭的微信,看到一串电话号。我复制,切到通讯录,粘贴好,看着号码突然愣了两秒。
屏幕上的那十一个数字,我曾倒背如流。那是无数个惊醒的夜,我一字一句地将她的话记在心底,然后试着拨打这个号码,可无一例外,每次都是挂断。
原来是裴砚京。
原来,一直都是裴砚京。
13
电话拨过去,许久才通。
“裴砚京,我喜欢你,我真得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好吗?不管你还有多久,我陪着你!”
良久,对面传来声音:“你是裴砚京的家属吗?”
“……我是。”
“裴砚京在一小时前手术失败,抢救无效,节哀。”
“……什么?”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极小极沙哑。
“节哀。”
节哀。
节哀。
节哀。
“不医生……医生你救救她!你救救她我求求你……你救救她……”我泣不成声,“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我求求你们了你们救救她!她不能死、她真得不能死……”
“这位家属,我们能理解您的心情,可人死不能复活……”
“可我还有很多话没说……不是说还有几天吗医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您冷静一下,”对面换了个声音,很平静也很沉重,“您是方雨别小姐吧?”
我应了一声,突然胃里一阵翻腾。我扶着茶几,扭头呕吐。
“方小姐,裴砚京让我给您带句话,”对面顿了顿,声音染了哭腔,“你是我阴暗自卑的人生中,最爱的人。”
你是我阴暗自卑的人生中,最爱的人。
裴砚京,你到底是把这话带进了棺材里,没能亲口说给我听。
14
今天下班时,我收到一个巨大包裹。挺方正的,打开一看,是五摞信,每摞高一米左右,用绳子绑好,极其震撼。
包裹来自外省,我想着是不是寄错了,打电话一咨询,就是寄给方雨别小姐的。
我算了一下,大概是近三千封信。我抽出最新的那一摞的最上面一封,打开,是裴砚京的字体。
对不起,
□□那么短暂,爱却那么久,
我无力承受思念,
余生所剩无几,
我被回忆杀死千万遍,
方雨别,对不起。
——裴砚京
时间是理塘那一夜过后,稻城相遇的那一天。
去翻下一封,时间相同。
我在稻城亚丁,
你也在稻城亚丁,
海子说,
仰视来去不定的云朵,
也许我这辈子也无法将你看清。
——裴砚京
那天……她看到我了?她不知道我流着泪走掉,我不知道她被风吹走的目光。
再翻,这次时间很近了,就是在我回上海那天写的。
那字迹枯老如白发,只有十二个字,我的心瞬间老去。
方雨别,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裴砚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