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声》日月我瞳

21、窥视

　　天将午时，云雪臣入宫面圣，打发白陵回府处理白家的摊子。

　　大街小巷上关于武安侯死讯的流言彻底沸腾。白陵趁这次机会，也细细捋了一把白府大小事宜。直到快入夜，才去与闻棠辞行。

　　闻棠脸色很差，她枯坐在白黯的书房里，连个正眼都没给推门而入的白陵。

　　他没正措辞如何开口时，闻棠却问：“我儿他..什么时候去的？”

　　“他背着白府加入不夜河，夜袭皇宫，被人追杀，心口中剑”白陵一顿，道：“你或许应该庆幸，武安侯的死讯与接下来白府的变数他不必亲自面对”

　　闻棠神情凄楚，“江老道当年为我儿卜卦，说此子福薄软弱，上苍只借二十年予他，为此我将他打出门去，如今看来，所料无错...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白家人，你走罢！”

　　白陵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为所动道：“明日我会随军接侯爷南下，他人眼里我是白陵，不会因你一己之见换了身份。白夫人，这个世道女子生存尤其不易。斯人已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伤春悲秋且先放下。今日我特地来见你，是想问侯爷可曾留下什么消息？”

　　白陵与他爹像，性情却温和腼腆，与他们夫妻二人并无相像之处。
　　反而是这不知从来占据躯体的魂魄，于这片刻谈话中便可察觉此人心性冷硬，不为人言动摇。
　　而侯门宫墙内暗涌急湍，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安然存活。

　　闻棠觉得上苍与她开了个讽刺的玩笑，她喃喃道：“.....没有，他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一个人”

　　白陵道：“与往日不同的只言片语也不曾？”

　　闻棠面无表情，疲惫至极地长出一口气，“一个字也没有”

　　“京城流言，萧玉山计杀武安侯”白陵忽然问：“你以为这话有几分真假？”

　　“萧玉山手握重兵，心机深沉，岂能不明白皇帝忌惮。”闻棠寒声道：“至于萧玉海，谨小慎微之人，他又怎么敢明目张胆亲手断送萧玉山的前途？不过是落井下石以报前恨。”

　　白陵没有问“前恨”是什么，他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告辞”

　　*

　　晚间，东宫书阁。云母屏风后传来低声交谈。

　　“果然如此”云雪臣挥退侍女，背对着白陵燃起琉璃灯，“看来你我的猜测并无错处，萧玉山久安于南境，没道理皇帝还未降罪，他反而率先发难。”

　　他回身伸臂推窗，梨花飘雪，被夜风拂送入室内。风摇焰晃，在云雪臣脸上投出跳跃不定的烛影。

　　一张桌案，二人对坐，白陵后靠着椅背，盯着云雪臣在昏光中的眉眼出神。

　　小书阁内阒然无声，室外群芳馥郁，氤氲出无边春夜。云雪臣写好信，折起来放进封里。他一手撑着案沿，俯下腰身隔桌与白陵对视，另一手两指夹着信在白陵眼前上下一晃，“崇嶂，切记找个信得过的人去送”

　　他的唇齿念出这两字时，语调高低错落，余韵不尽。像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私语。

　　白陵不露声色接过，“我亲自给他”

　　两人隔着桌案一坐一站，白陵正欲起身，下颌却被一只手托住了。
　　白陵被迫仰头，见云雪臣自鼻梁以下被烛光照得纤毫毕现，这动作是如此亲昵，可他审视自己的目光却又如此冷淡。

　　白陵被瞧得心绪翻滚，既想质问他这是什么眼神，又想俯首亲吻他的眼睛。但有人不惊吓，吓跑了便绝无转圜余地。白陵仓促中只好偏过头去，不教他看见自个眼中所想。

　　然而下一瞬，他却又被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侧脸，继而被强行扳正。

　　卫率府的正厅壁上悬着一把檿木为身，乌檀做弰的神臂弓。弓长三尺三，弦伸二尺五，重逾一百二十斤。全力张开，须得四石六斗的力气。整个卫率府有三人能开弓，而只有白陵一人，能将之挽如满月。那些因他年纪太轻不服他的老兵们也因此闭了挑衅的嘴。

　　可当他的手指按在云雪臣腕上试图推开他时，他却觉得自己软弱得像是风裹挟着纷纷扬扬跌坠进来的梨花瓣子。

　　云雪臣就是那阵春风，他身不由己，只能被肆意摆弄——
　　白陵与云雪臣长久地对视，眼中向来掩饰得很好的平静终于裂了条缝，躁动与炽热破笼而出。

　　云雪臣手指点上他眉心，睨着他半晌，嘲道：“你明日就要随军南下，若能先穆远修一步带萧玉山的人头回朝廷，这就是实打实的功劳，你可知道如今能为天子分忧的分量有多重？我今日入宫，听见阉人嚼口舌，有个叫张听乾的道士，仅仅是因为深得天子赏识，现如今可与一个四品官员平起平坐。当今重文轻武，武将地位原本就低下，这是你的机遇，也是我的机会。但此之前，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清楚。”

　　白陵鼻端尽是掺杂着花香的清苦药味，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云雪臣微抬指腹，在白陵的薄唇上辗转，片刻即分。白陵霍然抬眼，看清的却只是年轻的太子垂落而下纤长浓密的眼睫。

　　云雪臣神情不见半点波澜，只那指节白玉敷着夜霜似的冷凉，在白陵唇上逡巡不定，“那天在理政殿外，你答应云巍何事？”

　　白陵瞳孔紧缩，死死盯着云雪臣，几乎能溅出火星。他浑身肌肉紧绷，一动不动，良久才猝然一笑，一口气道：“谁在你面前嚼舌根？无稽之谈。云巍应从前与白陵有一面之缘，当时见我不受你待见，想要以言语拉拢我。我回绝了。”

　　云雪臣道：“原是这样。”

　　他指尖被白陵滚烫的舌扫过，整个人微不可查地一颤。紧接着白陵的语速慢了下来，双眼仿佛深渊般看不见底，声音低得几近含糊，“的确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

　　云雪臣：“送行宴太过惹眼，毕竟名义上仍是为了父亲随军出征。自然是希望你又能打胜仗，又要顾惜性命回来。我点检前半生所有，身家恐怕还没有你这个侯爷后人多。所以我想了想”

　　他说着，低下头以柔软双唇贴上白陵的唇，沾过即分。仿佛桎梏白陵这半晌功夫就是为了赏他一吻。
　　白陵表情刹那凝固。

　　云雪臣无事发生般坐回椅里，手背朝着白陵向外轻轻一摆，下了逐客令。
　　“你去罢。明日出征本王就不送了。”

　　白陵魂不守舍地走了。

　　白陵离开后，魏南柯才轻手轻脚带着个其貌不扬的侍卫走进来，云雪臣盯着窗外渐有狂舞之势的梨花雪，不咸不淡道：“你很聪明，知道多侯几日才来报信，做得好。南柯，带他下去领赏银。”

　　侍卫跪地叩首，惶恐道：“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想寻个庇护之所，太子殿下肯收留卑职，卑职已是感激不尽”

　　*

　　次日大军动身，陆判与孙次庭携百官相送数十里。马蹄外腾起一片黄尘，却也并未惊动这帝京的承平。

　　漏刻至暮，天光次第敛下，宴请夏朝使臣的夜宴如约而至。
　　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
　　百官开宴，众臣翘首以望，却不见天子姗姗来迟的身影。

　　*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杜牧《过华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