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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卷六、心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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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南宫宴,请解释一下你的故人!
他家主君是只蝴蝶,这事儿不算意外。但居然是位蝴蝶夫人!这就着实出了我的意料。
跟着叫做月衣的小蝴蝶一路走,转过山岩泉水万花叠翠,见到蝴蝶夫人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彼时我与南宫宴立在双峰对起的一线峡谷中,两厢花草古木犹如长廊,烂漫地通伸至尽头。尽头,缤纷彩蝶的簇拥下,蝴蝶夫人黑衣红绦长发堆云,倚在溪边一座天然古藤纠缠而成的巨榻上,正在用雪白的指尖拈起一只薄薄的墨瓷酒盏。我们站住时,她抬起眼来。
蝴蝶夫人看我,看了良久。那眼色漆黑,浓丽,分明没什么情绪在里头,却让我一阵一阵喘不上气来。
她美艳高贵得让我窒息。
向来也觉得黑色是一种风采,但是与华丽无关。今儿个则被震到。我不知道传说中的武后当年那是如何模样,只是见到她,觉得……就该是如此吧。雍容雅艳,与南宫宴异曲同工的惊心动魄。只是这只蝴蝶味道更足,她是女人。
“南宫宴,你好大架子,再不来,我只好下帖子请你了。”
她开口。声音分明浓郁得很,调子却淡淡的,似有点儿笑,让我一霎时想起合欢树下那幽幽动荡的一池子深水来。
南宫宴微笑不语。这不语里面有着让我微微介意的东西,我啥时间嗅了出来。
“这就是你要等的人了?”蝴蝶夫人看着我,问。
我赶紧回过神来,紧接着大窘。
南宫宴则是更深地笑了笑。“这么些年不见,说些有用的吧。你如今不错。”他说。
蝴蝶夫人沉默一下。
万千彩蝶翅膀翕动,我看到沧海桑田自她眼里轻轻翻了个个儿。末了,她换个姿势,有点儿冷肃下来。
“那就说些有用的吧。南宫宴,欠我的一条性命,你什么时候还。”
语调一挑,到了末了已经堪称犀利了。
“她救过你命……?”拉拉南宫宴,我小声。这个信息很震撼,一时半会儿我也顾不得礼数。
南宫宴垂着眼睫思索了一下,摇头,“倒没有。打赌而已。”
我愣神,南宫宴望我笑笑:“那日同她打赌。她说我等不到阿雪。”
“是她赢了。”他补充。
“……怎么会是她赢了?!”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愕然。
南宫宴一副做了亏本买卖的眼色看着我,“你不是阿离吗。”
我……我是阿离?
想明白过味儿来,我心里漏一拍,咯噔咯噔的乱跳中,登时脸红。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呀。这不是矫情吗。”我怪不好意思地。我不是阿雪,是阿离。南宫宴,你这么说……我,我真的是很开心。
可是——
“就……怎么就欠人家一条命了呢?”我底气虚弱地问。
蝴蝶夫人在座上笑了。
“那日我跟他说,你等不到你的阿雪。真等不到时,回来这里。这里亦有人等着南宫宴。”
我霍然抬头。
蝴蝶夫人正看着我。她容色宁静,方才眼中所有的动荡烟消云散,此刻瞧着我,那眼色跟瞧着手里的酒盏没什么两样。
“他却带了你来。”她笑。
“那无非是说,我也等不来他了。他当日应许了我,如今不应当践诺吗?”
我依然怔着。我需要消化。
“践诺践诺。”南宫宴颇有欠债还钱的自觉,他笑笑,“如何还你?”
蝴蝶夫人慢悠悠地起了身。彩蝶飞舞中,她用眼角撩过我们。
“我想到了,再说吧。”
四、老子是人,老子有情绪
“她想不到咱们还就不走了是吗?”
大晚上,一线天光的月影底下,我瞪着南宫宴很没好气。
身边蝴蝶飘飘,南宫宴一脸巨淡定的笑容不说什么,他倚在树下看书。蝴蝶很没眼力价儿地一只一只全围着我们转,有的干脆落在他大红长袍的花朵上——那些刺绣花朵也是今天晚上才随着月光打开的,花色如今是凌霄,烂漫得让我很想揍他。
说也奇怪,蝴蝶夫人这里藏了好些莫名其妙的兽皮书卷,磊磊摞摞地堆在一处岩洞里,南宫宴见着后很新鲜地来翻,那上面的字符我一个也不认识,他倒津津有味,一看已经是大半夜了。
就是说,他大半夜没搭理我了。
……想想我也不应当的,他等我等了几百年了,我等不了这么些日子。怄气怄到一定程度时,我扔下他自个儿跑到峡谷外面去溜达。
蝴蝶夫人的地盘儿深在山底,白天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很曲折,这会儿黑漆抹乌的一顿走,我顺理成章地迷了路。
月上中天时,我在一处小山崖上见着了月衣。
彼时我已经迷路迷得心如死灰,大老远看到一片盈盈雪影,高兴得差点儿从山上掉下去,望着他这里就跑了过来。
月衣立在山石上,衣衫长发徐徐展动,一副就要临风而去了的模样。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那一脸冰霜一样的寂寥吓了我一跳。
“你干嘛?”我愕然。
月衣挥动衣袖——我是感觉他挥了一下翅膀。我霎时被白色粉气罩住。惊得猛退一步之后却觉得没什么异样,我疑惑,小心地挪到他身边去。
仍是那个问题:“大半夜的,你干嘛?”
他轻轻地说:“不要惊动她。”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哑然——巨石正对的地方,不远处,浓黑的树影里藏着一座小屋。
小屋是茅草搭的,粗糙得很,用作梁柱的木头连树皮也没削,长短不一不说,有的还弯出来一截来,委实有点儿风雨飘摇的架势。
茅屋对着我们的一侧,原木墙上被掏了个粗糙的窟窿,想来是那种从里面上了木板就可以当窗的架构。自那窟窿中,一线灯火幽幽地亮出来,一个瘦瘦的人影立在灯下。
注目半晌,我吃惊。月衣看我一眼,沉默地点了点头。我于是咽了口气下去。
……屋里是那女孩子。
算上先前街上那次,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见着她一身血雾的模样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半夜的关系,这会儿看来,她身上血气更重,竟浓浓地散了一屋。
女孩子持刀站在床榻前面。
床榻上阴影重重的,似乎有人,只是被遮了大半我看不清楚。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眼前猛地变得通红——仿佛有谁一声令下,一屋子血雾骤然收紧,原本薄薄的血色此刻张牙舞爪地像是件血淋淋的衣裳,兜头将她裹了进去。
血色中的女孩子口中默默念着什么,我眼见着古怪的光芒自她胸口处逸散出来,接着,她周身的血流汇成一柱,翻腾,上升,而后轰的一声笔直地穿过屋顶茅草直射天际。
我惊得跳起来。
我没见过这等路数。无论是我师父还是他结交的同道中人,无一不是一身正气俯仰天地的主儿,纵然南宫宴身上有点儿不正经的邪门儿,他周身的气息也是极清冽的,这么声势浩大的外道魔功,我简直只从说书先生嘴里听过。
而更让我汗毛倒竖的事情还在后头——小屋里,雪亮的光芒一闪,女孩子双手握刀,刺了下去。
我再次从原地弹起来,下意识地跳下石头冲过去——搞什么搞,这是要出人命啊。
结果“住手”还没喊出口,余光里月衣猛地一挥衣袖。先前罩满我一身的白色鳞粉此刻在我身上光芒大盛,我一步卡在原地,瞬间连动也不能动了。
挣扎了半天,我在暴汗中明白过来。生生造化各有路数,刚才占了我一身的鳞粉原来是这只小蝴蝶隐身匿迹的手段,此刻,用这份儿手段,他制住了我。
我的冷汗蜿过脸颊滴到地上。
月衣静静一步来到我身边。顺他目光,我再次看向屋内。
女孩子的刀尖刺入的是自己的胸口。
冲天的血雾一瞬爆裂,雾柱倒卷,收拢回了女孩子的心口,顺着露在外面的半截雪亮刀刃直直涌入她的身体。我难以揣测那个力度,只看到女孩子仿佛被一拳揍中面门一样剧烈地摇撼了一下儿,她趔趄地倒退,一把撑住身后的桌台。
拔出刀时,女孩子面色平静。停了一停,血一霎时涌出来,她以一只石头打磨的硕大酒爵来接。
此刻我离着茅屋更近,血腥味混合着异香和腐朽冲鼻而来。我只觉得腿软了一下,下一刻月衣扶住我。他手指冰凉得如同他的脸色。
鲜血流淌,女孩子面色渐渐苍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扫冷肃,她这会儿眼中却柔柔的,有点儿伤心,竟然还有点儿幸福。这份眼光就如她第一回看到南宫宴的那一刻一样,浓浓地快要漫出来了。
酒爵眼看着满了大半,女孩子自桌上的石碗中挖了一把烂泥一样的东西随手抹在心口。血冲开烂泥,她也不管,急急忙忙倒了一些很明净的东西进血中——我猜,那是她今晨采集来的朝露。接着,屋角的坛坛罐罐被她翻开,各色毒虫纷纷入爵,她口中不停,始终低声叨念,手里的酒爵不断爆出各色的光芒来,顷刻鲜红霎时碧绿,映在她脸上,让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想到鬼魅。
末了她回到床边,费力地扶起床上的人。
阴影里头,我看出那是个男子。
酒爵中的药血撒了一些,她脸色默默也不见心痛,一口一口喂着那人喝。鲜红漫出那人嘴角,她就擦去,不厌其烦地再喂。
屋里屋外,除了木石的磕碰和液体的流动,再没有半点声音。我听着心脏在自己胸中几乎连成一脉的巨跳,一身冷汗被风吹干,又迅速地冒了出来。
终于,女孩子喂过了药。周身血色也随着消失殆尽。她晃了两晃,下床,扶着桌子缩到了屋子一角。
角落里堆着茅草,蛇筐,蛊瓶,坛坛罐罐,不知里面搁了多少毒虫。女孩子倚墙坐下,竖起膝盖把自己抱成一团,头搁在膝盖上,不动了。
身边白衣一晃,月衣踏着风一样掠进了门去。我向前扑了一步,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能动弹了。举目看看屋里,夜风很凉,吹得我狠狠打了个冷颤。
屋里,雪气轻盈,月衣立在女孩子身前,自他手心里脉脉而出的雪光罩住了女孩子的周身。桌上的油灯只剩下一点点光亮,女孩子一动不动,睡得很熟。
我看着床榻上的男子。
不是。不是男子。
是尸体。
那人死了很久了,看不出来而已。
雄壮的尸体,古铜色胸膛和脸庞,刀雕斧凿一样的轮廓。已经过了中年吧,模样倒是显得还很年轻,一头长发编了许多细细发辫,整齐地散落在枕头上。头带很不同,绘着图腾和巫符。手臂、胸膛以及脸上都有庄严的刺青,我想这人生前的身份恐怕不大寻常。
尸体的眉宇脸色都还鲜润,胸口却苍白地裂开一道口子。那原本该是心脏的位置。我注意去看时,里面有东西在蠕蠕涌动。
“这是……这是什么?”我汗毛倒竖,退了一步。
月衣说:“蛊。”
我回头。
月衣站在我身后。我瞧着他。他垂下眼睫。半晌说:“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