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完美世界》明月有瑕

15、紫罗兰医疗院（十一）

　　之后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像急转飞逝的破旧报纸，燃烧成灰烬，飞到天际，又似乎是倒退向后的老胶卷带，走马观花般表演过已经发生的情节。

　　沈嗔在麻木流失的时间里，长成十三四岁的纤细少年。

　　他的眼睛好像温顺接受了北极地区的寒流，从时有暖流的深海，骤降成最浅最冷的汪洋。

　　他向前推开那扇门。

　　原来的房间已经成了实验室，用来测度改造后沈嗔的极限。

　　但今天，他并不是来配合实验的。

　　自从“他”发现改造实验的副作用，是使被改造者情绪躁郁，沈嗔就一直在配合治疗。

　　“他”在沈嗔这个半成品身上努力改进效果——毕竟一个聪明的疯子，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沈嗔轻车熟路地脱去身上的外套，只着一件衬衫，照常半靠在手术台上，闭着眼睛让实验人员贴上电极片。

　　“他”坐在庞大的发光监测器后面，看不清脸和身型。

　　很快一切准备工作结束，无关实验人员退了出去，只剩下了沈嗔和“他”，还有无孔不入的“法则”。

　　“他”声音亲和，问道：“小嗔，今天心情如何。”

　　沈嗔淡淡道：“一样。”

　　“他”收到这样敷衍的回答也不太在意，只是笑了笑：“那我们就开始今天的治疗。”

　　纸页翻动的声音响起，“他”摊开了什么，开始念道：“温暖的阳光。”

　　“和煦的春风。”

　　“鲜艳的花朵。”

　　到这里，“他”瞥了一眼监测器上的几个数值，果然毫无变化。

　　“他”轻轻叹了口气，手中翻过一页，继续道：“死亡。”

　　“生命。”

　　“自由。”

　　“囚禁。”

　　监测器上的大多数据不仅无波无澜，甚至某些还向下跌了些许。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手术台的方向，少年摩挲着自己的腕骨，已经陷入了冥想的状态。

　　“他”收回视线，道：“萝卜。”

　　“妈妈。”

　　“输液线。”

　　沈嗔摩挲的动作一停，但他还是闭着眼睛。

　　监测器上的数据一反常态的毫无变化，往常，每次念到这些词时，沈嗔总会略微皱起眉，监测数据也会跳跃起来，显示出他困惑难过的细微心理变化。

　　“他”讶异了一下，随即想到，或许是一直以来的治疗起了作用——“他”坚持帮助沈嗔摒弃情绪，对方也已经接受了两年的疗程。

　　“他”绕开监测器，脸却依旧模糊不清，向手术台的位置靠近。

　　“他”边走边试探道：“小嗔，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一片沉寂，回应“他”的只有无声无息。

　　沈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知觉。

　　“他”立刻快走了几步，语气急切道：“去把门口那几个叫过来——”

　　“咔嗒”一声，让“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把朴素的□□M92F抵上了他的太阳穴。

　　沈嗔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双眸，眼神冷漠地看着他。

　　“他”惊讶了一瞬，但很快放松下来：“你都想起来了。”

　　沈嗔没有说话。

　　“他”语气遗憾道：“我早该知道的，你太出色了……我还以为是治疗有效果。”

　　说着，“他”摇了摇头，道：“那现在呢，你要杀了我吗。”

　　“他”看了一眼沈嗔手里的枪，真心实意道：“你知道子弹枪的射速比光能枪低太多，性能也不好，如果拿着它的不是你，我真不认为会对我产生什么威胁。”

　　这番话语说得好似有感而发，沈嗔却也十分无动于衷，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压的稳稳当当，漠然道：“她为什么自杀。”

　　被枪指着的人叹了口气：“你心里也有数不是吗，她是为了你。”

　　“他”循循善诱地模仿着神父，声音诱人忏悔地响彻耳畔：“你当初知道她自杀，是为了让你没有后顾之忧。于是你很懊悔，不该逃跑，看着你那么痛苦，我也很难过，所以只有抹去你的记忆，让你轻松一些。”

　　如果这时候有人进来，看见监测器上的画面，就会明白沈嗔根本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他连嗤笑都懒得奉送，面无表情地准备扣下扳机。

　　沈嗔实在期待面前这人脑浆血液迸溅出来的样子。

　　实验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枪膛里的子弹一触即发。

　　这时，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沙沙的声音，像是树叶在风里摩挲。

　　这间实验室没有窗户，沈嗔顿了顿。

　　他看了虚空一眼，蓦地将枪放了下来。

　　“他”愣了愣，惊疑不定地看过来。

　　沈嗔的手臂缓缓垂落在冰凉的手术台上，他挪开目光，却没有聚焦任何一处，只是虚虚地看着角落。

　　他道：“这几年过得好快。”

　　话语刚落，周围的一切如同碎纸般皱裂收缩起来。

　　像是没叠完的千纸鹤，万花筒摔成了一块一块菱形的镜子，然后被不知名的东西碾碎，成为晶莹的粉末。

　　它们呼啸而过，纯白色飞蛾一般掠过沈嗔，像从没存在过，消失在他面前。

　　这里起了好大的风，刮过沈嗔，如同刀割一般，他却不太提得起力气闪躲。

　　风里的杀意不重，更像是一种怒气的宣泄，只会让人疼一点，所以他只是垂眼坐在手术台上，一动不动将自己伪装成雕像。
　　四周尽是魔鬼的呻吟。

　　恍惚间，沈嗔觉得自己也要被埋于这里，与罪恶同葬，与魔鬼同行。

　　忽而，这片地面下，有什么破土而出。

　　它热烈地抽出枝桠，舒展开身体，郁郁葱葱地包围在手术台的周围，密不透风地将中心的人保护了起来。

　　沈嗔愕然抬眼。

　　入目是一片海洋般的颜色，数不清的蓝色紫罗兰沉默地盛开在他面前，像古老传说中人鱼尾鳍般令人目眩神迷，身穿皇家蓝装束的铁血统帅坚定阻挡着暴风袭击。

　　而他被他簇拥在怀里。
　　*

　　沈嗔推开那扇画着圆的门，身后，蓝色紫罗兰跟着，一路蔓延。他目标明确，拐过了几个拐角，就再次回到了之前那个有囚笼的实验室里。

　　棕发青年还在昏睡。

　　沈嗔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像有许多情绪，但仔细看去又是空无一物。

　　他将从门里带出来的□□M92F攥在手里。

　　瞄准、扣动扳机，一气呵成。

　　旁边笼子的锁扣应声而落，他在它面前蹲下，打开了笼门。

　　低矮的笼子里，沈嗔对上一双灰暗的蓝绿色眼睛，一具棕发青年少年时期的尸体靠坐在正对面，喉咙上一道匕首割痕，里面的血已经流尽。

　　那道致命伤是沈嗔的匕首造成。

　　是了，沈嗔想起，早在十四岁，自己就将他杀死了。

　　他眼神晦暗不明，停顿几许，轻轻掩上了笼门。

　　而几乎同一时刻，景物开始模糊，随后旋转，四下归入漩涡。

　　沈嗔平静地看着它们扭曲。在坠入黑暗的虚空前，他感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托住了自己。

　　心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消散去了一些，而他只来得及舒缓眉间，意识便消失在沉眠里。

　　*

　　“滴”——

　　沈嗔便是在这声音里醒来的。

　　他感觉自己睡了相当长的一觉，以至于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脑袋也昏昏沉沉。

　　有几秒钟，他不知道前因后果、自己身在何处，但很快，常年的戒备敲碎了这种模糊不清。

　　沈嗔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想要找到自己匕首。

　　可他只抓到了满手的连接线。

　　这是一个医疗舱，沈嗔这时才发现，眼前雾蒙蒙的不是因为自己视线的缘故，而是医疗舱的隐私设置被开启了。

　　他并没有被限制自由，沈嗔在手边摸了摸，找到开启玻璃罩的按钮按下。

　　“嗡”的一声，玻璃罩缓缓撤去。

　　他拨开身上连接的各种线，从舱内坐起身，向周围环顾了一下，视线刚落在正前方，目光就被人沉默地接住。

　　叶陆林穿着黑色冲锋衣，席地而坐，倚在角落里略微仰头看他。

　　沈嗔对上叶陆林的黑眸，里面安静的像是落了好几层树叶的原始森林，莫名的可靠感从他心中升起。

　　沈嗔松了口气。他开口，声音因为干涩而显得沙哑，礼貌道：“晚好，安全官先生，请问这里是哪里。”

　　叶陆林道：“医疗院地下。”

　　说着他起身，将实验台上的一杯水递给对方。

　　那杯子是用实验室里的烧杯充当，看起来很像是不明液体，好在十分清澈。沈嗔估摸着应该是蒸馏水，没有多问，举起喝了几口。

　　缺水的嗓子得到滋润，沈嗔终于完全缓了过来，他记起来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

　　当他看见那朵巨型蓝色紫罗兰坠落时，立刻便动作迅速地到了底下的电梯轿厢里。

　　但沈嗔当时意识很迷散，并且有越来越不清醒的趋势，所以他没有逞强，进到负一层，找了一间空着的废弃实验室，进去把门锁上后便再没有记忆。

　　现在想来，应该是叶陆林找到了他，把他移到医疗舱里，还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幻境。

　　想起幻境里的事情，沈嗔握着玻璃杯的指尖蜷了一下，但他下意识没有提起，只是移开目光，道：“谢谢。”

　　叶陆林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淡淡道：“不用。”

　　可沈嗔还是再次道谢，之后他说：“你知道过了多久吗。”

　　其实这句话省略的很不明确，但叶陆林还是听懂了，回答道：“两个小时。”

　　距离他进入地下实验室竟然才过了两个小时。

　　沈嗔若有所思。

　　他从医疗舱里出来，一只手还搭在舱体边缘，便道：“我要深入。”

　　他看向叶陆林：“你呢。”

　　实际上按照沈嗔以往的习惯，是不会多问这一句的，别人的行为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但叶陆林不是，沈嗔自认为就这么一走了之有些忘恩负义的嫌疑。

　　尽管人家也不一定想跟他一块，他又默默的想道，不知道为什么还咂摸出一丝挺愿意与对方合作的意味。

　　沈嗔瞬间觉得自己是被紫罗兰的花粉弄坏了脑子。

　　叶陆林不知道他正因为什么诡异的原因指责自己，只是平静地回视他，道：“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