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山有妖》梦雪灵光

4、第 4 章

　　荼蘼没料到这位小玄已经眼瞎了，竟然还能这么敏锐。

　　他只是无声落泪，却也引得小玄关切道：“公子怎么了？”

　　荼蘼艰难地扯开了一个笑容：“没什么，就是风吹进眼睛了，我有点青光眼。”

　　小玄闻言，似松了一口气，他含笑道：“哦，是么，在下还以为公子听到我以后无行为能力，只能依靠公子吃点白饭，遭公子嫌弃了。”

　　荼蘼：“……”

　　空气立刻就死寂。

　　这一刻，荼蘼忽然就心有所感，小玄生得此般出挑，缘何还会被人心狠手辣坎得惨不忍睹了。

　　荼蘼犹记得落衡给他说过一则八卦，说是山下镇上有个李木匠三天两头就遭一顿打，其实说起来，李木匠此人也并未罪大恶极，甚至还是个心地良善的慈善家，三五不时会救济一下附近无家可归的流浪人群和流浪动物，但他偏偏喜欢发表一些使人听了就难以心绪平静的言论。

　　好比隔壁老孙死了老婆，正哭得稀里哗啦好不痛苦，人人都道他是个痴情种，而这时李木匠却说老孙在没死老婆前整日对老婆横眉立目，说不上三句话就要摔碗摔门撸袖子，现在不如省点泪水，免得老婆头七回来立他床头。

　　又比如隔壁王寡妇自打死了丈夫后，她一个寡母带着两个孩子讨生活，日子过得艰困不已，却也没有选择另嫁，大家都道王寡妇是一个忠贞且坚韧的伟大女性，此时李木匠却说，王寡妇家半夜总是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家里屋门关得不够严实。

　　又比如有个医馆的赵小二是个倒插门赘婿，身为男子之身却毅然决然把自己嫁给了医馆老板的儿子钱大，平日里他逢人就说哪怕给他十个八个金疙瘩他都不换这门亲事，钱大被夸得每日满面红光，吃饭都能吃八碗，而李木匠却说，赵小二背地里多次嫌弃钱大床上不行，吃药都长久不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多了，李木匠身上的伤随之也多了。

　　荼蘼心道，这小玄若是和李木匠相识，定然会和李木匠有诸多共同话题，他怕是还能看到二人一起双双受伤，并排躺在医馆的画面。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荼蘼尴尬笑道：“怎么可能呢，再怎么说，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荼蘼决定揭过这个话题，忙说：“好了，开饭了。”

　　荼蘼搀扶着小玄在一处火绒花树下坐下。

　　把果子用衣服铺在地上后，荼蘼蹲在小玄身边，认认真真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端详了好一会才确认，恩人的眼睛，应是真的看不见了。

　　确认结论没错后，荼蘼连忙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稳了稳自己心神，在心中安抚自己道，恩人的眼睛也可能只是一时受伤，气血不流通所致，或许过一段时日便能重见光明了，并不会发生话本中“以身相许”的情节。

　　再说了，以小玄这个性格，他就算有十个八个老婆，必定都是要被气得休了他的，倘若真的不幸降临在他身上，大不了以后把小玄休了便是。

　　如此，在心中好好安慰了一番自己，加之腹中沸反盈天的饥饿来袭，荼蘼便不再庸人自扰，吞着口水看向他摘的果子。

　　虽说这些果子看着红彤彤脆生生可口极了，但令人为难的是，这些崖底的果子，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吃过，以至于他并不清楚这些果子是否有毒，是否一吃就令人上路。

　　荼蘼自幼就不是个遇到大事在心中折磨自己的性子，于是立刻就将担忧说给了小玄听。

　　小玄听完荼蘼的话，略一思索，沉声道：“那便由在下先试试吧，倘若无毒，公子再吃。”

　　万万没料到，跟个棒槌似的小玄竟然口中也能说出这么善解人意的话，荼蘼一时都有点感动了。

　　在荼蘼满心感动时，小玄又开口了：“如果在下不幸中毒，以使毒上加毒，由眼瞎变得全身不遂，还得劳烦公子了。”

　　荼蘼：“……”

　　因着小玄的话，荼蘼似乎看到了自己身姿佝偻，弯腰驼背，挥汗如雨，背着小玄艰难前行，脚底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坑的模样，他吓得生生打了个冷战，连忙开口：“这种事怎么好劳烦你，还是我来，我打小就身体好，十岁时就能一个人把野猪打死了。”

　　小玄：“……”

　　小玄却有点坚持：“无妨，还是由在下来吧，想来应该也是无毒的，在下的运气应当也不会太差。”

　　荼蘼：“……”

　　荼蘼抽了抽嘴角。

　　运气不会太差？伤成这副模样，连一双眼睛都看不见了，这还不算差那到底什么才是差？

　　若是说不差，真正不差的应当说的是他吧？瞧瞧他掉下悬崖也能活蹦乱跳的。

　　思及此处，荼蘼登时有点不好意思了，好奇问他：“你为什么救我啊，你的伤这么重。”

　　荼蘼摸着良心，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如果在自己重伤和陌生人重伤之间抉择，只能救一人，他或许只有疯了才不会救自己。

　　小玄没多说，只简单道，“刚好得到了一副药，但这副药对我并无作用。”

　　荼蘼一听，霎时恍然大悟，原是这样，如此一来便通顺了。

　　虽然凡人不是妖，不会妖术，但凡人中也有一些会法术的修者，他们会修炼会炼药，以至于小玄能拿出一副特殊的药来，也不会显得太过惊世骇俗。

　　只是对方不会发现自己是只妖了吧？

　　荼蘼担心了一瞬，随即又放下心来，如今这世道不是胡乱杀妖的世道了，没做恶的妖是不能乱杀的，若非如此，弥山的妖便也不会集体往山下搬家，整日和凡人混迹在一处了。

　　再者，对方既已救了自己，便没道理再把自己杀一遍，要真如此，也未免太不嫌麻烦了。

　　想通了此节，荼蘼便不再去忧虑小玄是否已经识破了他的身份，横竖没有这人的相救，两日前，他已经死在崖底了，若是这人现在就立刻要他的命，照理来说，他也应当把他这条命还给他。

　　荼蘼摸了一个果子在手里，不再和小玄客套，说：“我先尝尝，没问题了你再吃。”

　　小玄也不再客套，说：“那便辛苦公子了。”

　　荼蘼捏着一个果子咬了一口，在这个过程中，小玄一双无神的双眼，似乎担忧地将他望着。

　　荼蘼怎么也未想到，小玄的担忧却是没有浪费，他一口咬下去，口中顿时落了满口的汁水，但跟着汁水一同落下的还有一股发麻的苦涩，几乎是瞬间，荼蘼感觉到他的整个口腔和喉咙麻木一片。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妖倒霉至此，这个果子竟是真的有毒的，荼蘼顿时慌乱地吐出口中的果肉，火急火燎地跳起来跑到一边大吐特吐。

　　荼蘼的动静不可谓不大，但凡小玄不是个死人，也得有所反应，他听到小玄出声问道：“有毒？”

　　荼蘼吐得眼泪糊了满脸，张着嘴巴惶恐道：“我嘴巴麻了。”

　　小玄说：“手给我看看。”

　　人在慌乱之中，显然是没什么理智的，病急乱投医的荼蘼，听他一说就立刻跑过来，连忙把手递给了他。

　　当小玄把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荼蘼的右手手腕上，他才略微回过神来，登时激动地看着小玄：“你会看病吗？”

　　小玄摇摇头：“不会。”

　　荼蘼：“……”

　　空气再次死寂。

　　玩他是吧？

　　荼蘼仗着对方看不见，瞪大了眼睛，瞪着对方。

　　这时小玄把完了脉，得出结论：“脉象沉稳，有力，应该不是见血封喉的毒。”

　　荼蘼闻言，陡然松了一口气，但又急道：“万一是慢性中毒呢？我听说有些不想活了的凡人想喝药药死自己，但大多数人喝了药后都会被家里人发现，然后被送进医馆进行抢救，虽然不会当场毙命，但由于有的人喝的药药性太烈了，肺部渐渐开始纤维化，哪怕后悔了不想死了，最后也只能痛苦的看着自己慢慢死去。”

　　荼蘼惊惶之中，并未注意到在他说话时，语气实在不太像个凡人的口吻，但小玄听了他的话，也并未对他进行纠正。

　　“万一我吃的就刚好是毒性比较烈的那种呢？洗胃都不管用呢？”

　　“万一我最后活了下来，却因此得了抑郁症呢？”

　　万一万一，荼蘼从来不知道，他脑子里竟然有这么多令人惊恐的万一。

　　小玄没有打断荼蘼，在荼蘼乱七八糟地说完一系列可能发生的糟糕情况后，他淡然的声音才悠悠响起，面色一片沉静，然而说出的话却极尽狂妄道：“只要不是见血封喉立时毙命的毒，肺坏了就换肺，肝坏了就换肝，抑郁症了就治，左右不过是费点银子的事，这点银子，对在下而言，还不值一提。”

　　荼蘼：“……”

　　说罢，小玄瞥荼蘼一眼，不紧不慢道：“还担心吗？”

　　远处青山绵延，绿林成荫，微风从耳边拂过，火绒花树下，小玄神色虽是一片云淡风轻八风不动，但荼蘼看着他，在这一刹那，却忽然想到了话本里经常出现的龙傲天这个词。

　　荼蘼在此刻，也忽然有点理解了为什么有的小妖说有钱的男人最有魅力了，此刻财大气粗，不动声色之中，尽显酷帅狂拽，霸道风范的小玄，忽然就让他镇定了下来。

　　然后后知后觉，方才如同狗急跳墙的自己，着实有点丢人了。

　　他简直怅然了，明明自己一个妖在崖底等死时，是那么的泰然自若，无尽洒脱，哪像此时，丢人现眼。

　　怅然之后，荼蘼深深觉得，小玄这个人若是有了媳妇，可能也不会被休夫。

　　第一，他长得好看。第二，他很有钱。第三，听说凡人之中，有人就喜欢被打一棍子再被喂一口枣子这种情趣，不喜欢细水长流平平淡淡的感情，喜欢追求起起伏伏的刺激。

　　小玄这人，对爱好这口的人而言，约莫就是个刺激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