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三十一 ...
-
塔倾抱着双臂，没有表现出惊讶，却也并非完全的平静。
日神低喃道:
“既然是你的要求，我也，无法拒绝。可是，如果你看后失望了，那也不会是我的责任……倒置之王。”
他僵硬地抬起手，摸索着弯曲手臂，伸入自己的胸口。
一个浅色光圈在他手指触及的地方漫开，手臂仿佛是融入了自己的胸膛，像在抓拢自己的心脏一般，触摸到身体内部的空洞。
伴随着那层淡淡的光照透皮肤，日神的胸膛似乎透出了内部，有一个莹亮的光体在里面轻轻摇晃，待他手指碰到亮光边缘时，水色一般地绽放了。
在日神身体的内部，在那削瘦的胸腔中，似乎有一个明亮的、独立开辟的空间。
日神将手伸入自己的胸膛，摘出了体内的这个空间。
空间被他摘出落地的一瞬间便化作实体，莹亮的光焕放，脱离日神的体内后便即转成有所不同的奇异光亮，慢慢地又散去，露出全貌。
空间的释放将塔倾和华娑距离日神推开，中间便落下了暴露出体外的……坑。
柔光散去后所露出的空间全貌，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坑。
塔倾站在坑的边缘垂首望去，坑中空空荡荡，只是泥土中插满了银色的碎片。像是一个废弃的矿坑。
塔倾的目光落在那些银色碎片上面，碎片隐隐地发着光，只是在外界的光中并不显眼。
塔倾捏了捏手指，地底的光明便一瞬间褪去。黑暗中，他便清晰地看见那些银色碎片所发出的光，是如此的奇异而熟悉，是在他与华娑重逢前，没有再在这世上见过的光——
塔倾回头看着华娑，对方沉默着，眼底银白的光柔柔摆荡，同矿坑中的银色碎片如出一辙。
他垂着手臂，指尖往手掌心轻按。
卡巴拉所指的路是正确的。而日神之所以认为他会失望，恐怕是因为他觉得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可对塔倾来说，并非如此。
他追寻故乡，是为了失去的记忆。
……冗长岁月残存的足迹、环绕星球的千年之旅……用此刻面对的往事遗存之物，磨一把铸了近万年的剑。究竟他的记忆是彻底消散，还是留有一道封门？
见到华娑后，塔倾清楚地意识到，在他忘却了的、失去了的过往中，一定有过去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忘记之物，使他在过去费尽心机，暗示如今的自己。事到如今……
……哪怕只是一室虚无缥缈的银光。
塔倾静静注视着华娑，眼神从他的眼周描过，扫过面颊。一片模糊的黑暗中，华娑似乎抬起了手，挡着自己的脸侧头，好像他回到了沙漠上，面临着暴烈的日光。
摇曳的银光中，塔倾很快平复了内心的波澜。
“既在你体内，你还知道什么？”他向着日神问道。
日神远远地站在矿坑另一边，摇了摇头。
他目盲，自然也就不知道天上国遗址具体的形貌，而只知道里面近乎空无一物。但害怕塔倾失望，他还是艰难地回忆着，补充:
“我诞生之刻，这个空间，就在我体内。我能感觉到，它不属于我，好像是被那时灼瞎了我的，太阳的力量吸引，降临到了我的体内……以这种，空间的形式。”
塔倾低眉，混乱的猜疑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卡巴拉的说法是遗址降落在日神神国，和真实情况有些细微的差别。如果它并不知道真实情况，那么遗址位于日神处的这条信息，会是谁告诉它的？
“我，并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日神继续道，“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不过我，莫名有种感觉……我想，这是某个坟墓。”
某个，坟墓。
可里面空无一物。是废弃的吗？那那些银色碎片又是做什么用的，装饰品？什么坟墓会做这么大？
诸多纷乱的思绪在塔倾脑海里闪过，他一边继续问：
“命运之神知道这个东西在你体内？”
“当然。”日神诚实地回答，“正是它告诉我，这座坟墓，是天上国时代的遗迹。”
啊。阴谋的、阴谋的、阴谋的气味。
如果说命运之神渴望得到华娑的左眼，为何没对这些看起来同源的银色碎片生出想法？
无疑，华娑的眼睛会更完整。而命运之神若只想将他的眼睛作为钥匙，那把钥匙能开启的也只能是与“天上国”有关的事物。命运之神更没有理由放过此处。
若是因为在日神体内无法擅自取出，那么命运之神就不应该放任日神独自居住在这里……虽说这里也足够隐蔽了。
塔倾伸手去拽华娑，却因看不清而只拽到了他的衣袖。见他似乎在出神，便不耐地扯了扯，直到他的注意力被迫回到塔倾身上。
“要下去看看吗？”
他问道。关于故乡，华娑有比他多得多的记忆。
“……是。”
华娑不知是从哪里回过神来，嗓音透出罕见的低哑，甚至未意识到塔倾这句问话不是命令。
“？”
华娑低头，见他拽着自己的衣袖，掩在袖口下的指尖微颤了颤，滚烫的神智重新灌入脑海，他说道：
“我想这下面还会有通道，通往真正的遗址。”
两个人对立着，陷入片刻沉默。
塔倾再回头扫了一眼，确定他看不见出哪还有个通道。
“你找得到？”塔倾低声问，语气严厉，刺激得华娑气息一窒。
“是。”因着和塔倾在黑暗中对视太久，华娑有些难堪，“……现在，下去吗？”
塔倾正待回答，声音却被突然的一声巨响盖过。巨大的不明声响透过土壤传递，轰鸣着扩散在地底，紧接着，强烈的震感传来，白城下方的土地——自然，连着上面的白城——突作震颤！
华娑一怔，从不能自拔的搏动中清醒，外界的声音涌进听觉。
隔着一层壁障，巨响过后，是沉闷而杂乱的人声。跑动声。金属击打的声音。
那些声音过于多，过于密集，拧成一股纷乱的声潮，拍击着土层。
远处，日神摔倒在地，抱着头蜷缩着。
白城发生了某种变故。
有很多种可能，或许是因为他们发现神殿破了个洞，或许是安揭发教宗造成了政/变。……不对，都不是。
塔倾皱着眉，仔细去上方传下的那些人声中分辨。
这时，倒下的日神无力而惊恐地开口：
“我……又听见，祈祷——好多——好多——”
“尖叫……在，向我祈祷……！他们都在，尖叫！”
他的嗓音尖利的颤抖着，近乎崩溃。
与此同时，地上越来越响、越来越吵的声音洒下，落入耳中，被塔倾自动地分辨。
喊叫声、祈祷声、哭声……还有哀嚎。
这些声音重叠在一起，构成了塔倾回忆中曾暗淡、如今又被点燃的画面——正像他曾经匆匆路过的那些卷在战. 火中，火光冲天的国度。
-
——三个月前——
尽头之塔。
传说中坐落于世界尽头的虚空中，蕴含一切古老与神秘，贯通众神文明的建筑。
塔尖直抵天空，一直伸入难以逾越的云雾之上。风沙席卷，却无法在它雪白的外墙上留下哪怕一丝痕迹。其规模之庞伟，更胜于生命母树。
而众神聚集于此，仿佛是世界的主角。
尽头之塔的内部中空，直通最顶端。围绕着这条连接天地的下行通道分了约有数百层，环在塔中的空段外。
一盏盏荧蓝的奇异灯盏嵌在雪白墙壁上，将塔内照得亮如白昼，甚至会有些刺眼。
最顶层的环形走廊上，并肩行走着两个身影。他们两人并行，却连走廊千分之一的地方都占不去。
其中一人肤色惨白，身材高大挺拔而四肢修长，衣着华丽。五官单调寡淡，却莫名存在着鲜明浓烈的视感，仿佛有着对比强烈的色彩碰撞在他身上，实则并没有。黑发黑眼，眼底一片化不去的青黑，眼角眉梢皆吊起。
他的真名——“温莎”，绝不会在此使用。在这尽头之塔中，唯有以“魔神”相称。
另一人亦身材高大，甚至于壮硕。毛发和肤色皆是纯粹的雪白，在耳朵的位置生长着雪白的树枝。它有着一张柔美的女性面孔，与其完全是男性骨架的身体错位。
“卡巴拉”，它的真名广为人知，却不会被任何神明——除去他的朋友——僭越地称呼。它是孕育诸神的大母，是扎根于生命而成为生命的母树，它无法本体到场，今日，在这众神齐聚的尽头之塔中，唯独它以化身降临。
塔倾的这两个朋友，并未因为亲近塔倾而被排斥。他们出现于此，同样地准备参与到那场议会中。
【向下俯瞰吧，【母亲】。】在尽头之塔中，魔神如此称呼自己的好友，【不能只有我注意到这景象。许多景象的意义，并非在于其美丽——瞧，这命运的色彩！】
他的语调亢奋地颤抖着。
母树迟钝地转过头，向下方看去。
——如今这世上，神明的数量共是几何？滑稽的是，身为【母亲】，它并不知晓。它抗拒着对此思考。在那古老的，众神诞生的年代，当它从无尽的繁衍中醒来……它时而感到，自己是一个种族的繁衍者，但这“神族”的成员们，除去是它的孩子，彼此之间再没有任何天然的亲朋。
它依然不愿去数清，但，原来是这么多。
只见巨大的塔的空间内，自上而下的数百层走廊上，稀疏地行走着神明。在尽头之塔神秘的领域内，他们无法使用自己的权力。他们的出行不再有盛大的仪仗，他们的举止不再与自然的变化关联，他们的呼吸间不再夹杂神力的涌动……他们三三两两，拾级而上。向上，向上，诸神默契地攀登着，组成一个神秘而沉默的涡旋。
这是神的汇集，亦是统治者的汇集。众神如天上白星，而世上其余一切数皆如沙，系在神的脚腕上流淌。而神明们将用这议会的结果来决定一切。
作者有话说第31章 三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