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最佳搭档》羊笔笔羊

49、时间

　　从重逢那一刻起，康纳就像个守财奴似的守着与汉克相处的每一秒，那些时间如同玻璃罐子里的果酱，他恨不得每次只用小勺挑一点点，然后尽力涂满整片面包。
　　可时间依然像名短道速滑选手，全力冲向终点，毫不停歇。
　　汉克每天都早出晚归地去撤离点工作，护送市民安全离开底特律，头几天，康纳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两个人几乎没工夫聊天，康纳也从不多话，他认为自己平静而满足，汉克看起来也很充实。几乎是每天，撤离点都能揪出几个混迹在人群里的仿生人，他们声称怀念和人类共同生活的日子，因此不愿意留在底特律，有的被发现后甚至倒在地上绝望痛哭，康纳看着那些同胞，不知该作何感想。
　　第四天起，康纳无法再陪汉克一起去撤离点，他有自己的理由。
　　马库斯从华盛顿回到了底特律，随着人类撤离，这座城市将成为第一个完全属于仿生人的城市，这还只是第一步。马库斯坚信，只有不断抗争，他们才能得到应有的权利和自由，就像卡尔说的那样，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选择。
　　马库斯也是这么告诉康纳的，回到底特律的第二天，他就在史特拉福大厦约见了这位与他在不同战线并肩战斗的兄弟，并向他表达了感谢，谈判关键时刻，如果不是康纳提供了有力情报，掣肘联邦调查局，华伦不可能这么轻易松口，这个女人原本坚持要把仿生人全数运送到毛伊岛上去呢。
　　而且，据马库斯了解，康纳只差一点就被联邦调查局的探员灭口，光凭这一点，怎么感谢他都不为过，不过康纳谦逊地指出，他们都是仿生人，不需要为分内之事道谢。
　　“你说得对，康纳。”马库斯握住康纳的手，异色瞳里光芒闪动，看起来意气风发，“我们还有一个家园需要共同建设。”他笑了笑，又说：“赛门早就有数不清的点子了，但我还听说，你在仿生人科技上有不同凡响的造诣。”
　　“我从模控生命主控系统里下载过相关资料。”康纳简短地回答。
　　“这很好，乔许一直在向模控生命争取仿生人生产线，但没什么结果，是时候让人类们大吃一惊了。”马库斯笑得自信而愉快，“诺丝这段时间一直在自学机械制造方面的知识，她可以帮助你。”
　　“马库斯，我……”康纳犹豫着，说，“我想再等几天。”
　　马库斯微微皱起眉头：“当然，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时间和节奏来，但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呃……我最近在市民撤离点工作，还剩最后三天，你知道的，我希望完成它。”借口，彻头彻尾的谎话！康纳在心里驳斥自己，他只想和汉克待在一起，只希望自己能够晚点站到仿生人的阵营中，哪怕一天也好，能够假装自己是和汉克一样的人类。康纳知道这么想很卑鄙，但他无法控制。
　　马库斯却很自然地点头：“我理解，去完成你必须完成的工作吧。”
　　在康纳离开前，马库斯又叫住了他：“康纳，别忘记你自己的选择。”他注视着康纳的眼睛，他认得出那里闪动着的痛苦神色，因为他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情绪，痛苦，犹豫不决，在降临的黑暗面前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有一个人类曾经告诉我，你要直面深渊，但不要被深渊吞噬，我一直记在心里。”马库斯说道，脑海里闪过卡尔的脸，“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我会记住的。”康纳说。
　　第二天，康纳出现在史特拉福大厦，向马库斯提出，他打算和诺丝开始建设第一个仿生人修复站，为有需求的同胞替换生物组件、提供釱液、升级系统，等等。
　　距离市民撤离的死线，还剩下最后两天。

　　2039年4月29日，深夜11点48分。
　　康纳和汉克并肩坐在大使桥公园的长椅上，手里跟汉克一样拿着瓶啤酒，当然是汉克坚持的，显然碰杯是人类聚散离合时必不可少的传统，不管你喝还是不喝。
　　“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康纳问，他做不到跟汉克一起打包行李，已经连续两晚没有回过家了，而从明晚开始，那个地方也就不再是家了。
　　汉克点点头：“托运都办好了，嘿，说实话，我还以为像我这种单身老男人不会有什么行李呢，结果收拾起来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光是相扑的那堆破烂就装满了一整箱，你敢相信？”汉克仰头喝了口酒，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去，那个地方总算不再紧缩着让他无法呼吸，“对了，书呆子，你的纸质书我都给你留下了，放在老地方。”
　　“嗯。”康纳短促地应了一声，盯着酒瓶子发呆，他反复扫描啤酒的成分，好给自己找点事做。
　　汉克张了张嘴，他想告诉康纳，自己偷偷把《飘》带走了，那本书里写满了康纳的批注，他还没机会一一读过呢。但最后汉克只是又喝了口酒，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去哪儿？”康纳总算鼓起勇气，尽管问这个问题似乎没有意义，“佛罗里达？”
　　“才不是，上帝，我可受不了成天被大太阳晒着。”汉克笑了两声，连他自己都承认笑得很难听，他又灌下几口酒，“事实上，我打算去加拿大，多伦多，听说那儿气候不错，生活也舒适，适合养老。”
　　“你要去另一个国家了。”康纳张了张嘴，他知道从地理位置上看，多伦多离底特律可比佛罗里达近多了，但他仍然孩子气地认为，去往另一个国家，那意味着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错，我受够美国了，山姆大叔就是一堆精心包装的狗屎。加拿大不一定更好，但至少是个开始。”汉克吁了口气，“看在上帝的份上，要不是中国人说话太难懂，我还想去中国呢。”
　　康纳忍不住笑了一声，对汉克的冷笑话捧场是他的自动设定之一，也许是最后一次，他紧跟着说：“加拿大很好。”又是一个谎话，加拿大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禁止仿生人的国度，他一辈子也到不了的地方。
　　“中国也很好。”康纳想了想，又说，“听说中国宝宝很可爱。”
　　“嗯哼，别跟相扑讲，它听了肯定会逼我改主意的，这狗就爱跟小孩子玩。”汉克哼笑，他也开始盯着手里的酒瓶看，仿佛想把那玩意盯出个洞来似的。
　　“汉克。”康纳艰难地吐出这两个音节，后面的话全部被堵在喉咙里，他的发声组件一定是坏掉了。
　　“嗯？”汉克偏过头看着康纳，他的眼睛还是浓浓的巧克力色，独一无二，在夜色里像是融化了的太妃糖。
　　“明天我去送你。”康纳终于说。
　　“当然，相扑还要跟你说再见呢。”汉克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样胸口的疼痛就能减轻一点，他拿自己的酒瓶碰了碰康纳的，“从西郊坐摆渡车去渡轮码头，你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康纳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嘿，康纳。”汉克忽然拍了拍康纳的肩膀，康纳几乎浑身一哆嗦，汉克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摇了摇，说，“我会想你的，康纳，我跟你说过吗？你是我遇到过最好的搭档，没有之一，底特律警察局永远欠你一枚奖章。”
　　康纳轻轻吸了口气，他把手搭在汉克的手背上，对方的手温暖干燥，而他的冰凉：“等马库斯重建警察局，我会提醒他给我补发一枚的。”
　　“哈哈哈，讲得好。”汉克喝了一大口酒，咧开嘴笑了笑，“我没什么别的能教给你了。”
　　“别那么肯定。”康纳努力微笑，“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康纳用酒瓶碰了碰汉克的，就像他刚才做的那样。

　　2039年4月30日，下午4点28分。
　　康纳陪汉克一起走下摆渡车，天气阴沉沉的，大概是靠近伊利湖的缘故，空气又湿又冷，仿佛能化成实质黏在人的皮肤和头发丝上。康纳提着相扑的宠物箱，汉克背着个大包，一只手提着晚餐袋子，里面是康纳做的鸡肉三明治和黄油司康。
　　渡轮码头的人比起前几天来不算多，但也不少，大部分是这几天里负责撤离工作的公务人员，基本每个人都形单影只，但等到终点就能和家人朋友团聚。
　　相扑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水上旅程有多颠簸，汉克出发前喂饱了它，此刻它很享受地坐在带轮子的箱笼里，被康纳推着前进，一边透过钢筋东张西望。
　　“证件和船票都带好了？”康纳问汉克。
　　“嗯。”汉克拍拍胸前的口袋。
　　一个工作人员帮他们把宠物箱送上渡轮，告诉他们渡轮还有十分钟出发，请尽快登船。
　　“知道了。”汉克把多话的工作人员打发走，对着远处的伊利湖吁出一口长气，就是这了，他和康纳告别的地方，来，再深呼吸一次，说好了不能掉眼泪。
　　“跟你的仿生人伙伴们好好建设底特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大概一百年前，这座城市可还风光得很呐，世界闻名的汽车之城，现在是仿生人之城了。”汉克拍拍康纳的肩膀，然后握住他的手，微笑着说，“人类在这块地面上胡闹太久了，正需要你们来整顿一下。”
　　“我会的。”康纳点头。
　　“给人类点颜色瞧瞧。”汉克又说，“但也别小瞧他们，山姆大叔鬼点子多着呢。”
　　“当然，万一有不明白的，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康纳微笑着在耳朵边比了个电话的手势。
　　“你最好说话算话。”汉克眨眨眼睛，忽然偏开脸，嘟囔着抱怨，“这鬼天气弄得我眼睛疼，不说了，我登船去了。”他松开握住康纳的那只手，胡乱摆了摆：“再会，康纳，祝我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舷梯至少有四十节，可真是一艘大轮船，汉克快登上甲板时，康纳在背后叫他，汉克回过头，阳光忽然从对面的云里钻出一半，投下刺眼的光线来。
　　康纳看着汉克，大声喊道：“你知道我爱你吧？汉克。”
　　他两手插在口袋里，仰着头，背光让汉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汉克知道自己的表情肯定在对方眼睛里清清楚楚，他笑了笑，两滴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热乎乎的：“当然知道，我也是将心比心。”
　　汉克说完转回身，登过了最后几级台阶，渡轮在头顶发出嘹亮的鸣笛声。
　　阳光流淌在甲板上，勾画出一个模糊但却明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