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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青虎崖(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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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瞻的伤势比众人预料的还严重得多,得救时他的双腿已不能动弹,一路上忍着没哭叫,也可能是疼麻了。
言敬威连夜喊人将他抬下山去,送往最近的镇子,八百里传信去请名医。
花月殿的大火灭了,桃花林被烧毁了一半大,焦黑如炭的枯枝残骸落了一地。
白承玉回来时,眼前对上的就是这副残破景象。
“……我才不过离开一个晚上。”白承玉道,“修远怎么样了?”
这会儿程君意刚把破损的衣衫换掉,随意套了一件淡蓝色的绸衫,将双手上的伤痕冲洗净了,站在窗前阵阵发呆。听见白承玉的语气逐渐从惊讶变成担忧,这才开口:
“我不该让他往青虎崖去的。他一失踪影,我们就该立刻跑回来喊先生。”
白承玉道:“当时那么紧急,来不及想那许多。你们这不是都好好的嘛,没事就行。”
程君意这次很难再笑出来,摇了摇头。
白承玉累了,往对面的床上一坐,给他倒了杯水。
“听说是你把修远救上来的?”
“嗯。但也不全是。”
程君意的眼底闪过了一丝茫然,端到嘴边的水也忘了喝。他想起来方才言敬威把屠瞻送下山时,苏鸿信一直跟在旁边奔忙着张罗。当他们一走,言敬威那道严肃的视线立刻落在他身上。苏鸿信瞬间蔫了,低着头像个鹌鹑,显出这年纪的人该有的鲁莽后的心虚。
言敬威横眉瞪眼地训斥了几顿,匆匆离去了。
程君意遥遥看见苏鸿信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垂头静默了许久,赤焰般地红衣是沾了尘土,显得褴褛寂寞。数人围上去劝慰他,他只勉强笑笑,塌着肩膀回去。
这时,门上响起来一阵叩门声。
白承玉窜起来,前去开门,见是陆文庭:“先生,半夜三更,您怎么来了?”
陆文庭道:“我来看看程小公子。今夜你们受惊了。”
他带来一壶姜汤,还冒着热气,乘在小碗里,分与二位少年。
白承玉问他:“听说花月殿起了火,那里平时不都是锁着的么,为何?”
陆文庭眼里闪过一丝“你也知道那是锁着的”无奈神色,叹息道:“许是意外,你们不需要操心这些。明早言先生会在逍遥大点召集众人,你们可以不用到场,如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可来问我。”
他提起空壶正要走,白承玉追问:“修远如何了?”
陆文庭的身形微顿。“但愿会好。”
白承玉脸色一僵,这句话听起来不像乐观的模样,他有点难以置信,不过陪爹娘吃了一顿饭的功夫,怎就成了这样。屠瞻今年才十四岁,是静虚山上年龄最小的孩子,平日里大家都把他当成小弟处的。
“青虎崖那一带,最近还是先不要去了。凡事去过的人,言先生都要严厉处罚,以儆效尤。”陆文庭若有所指,“白公子,盛京最近不太平,静虚山也不太平。”
这话里话外,颇有护着白承玉的意思。程君意听在耳中,知道自己也是沾了白承玉的光。否则他们擅闯花月殿,又屡次夜访青虎崖,行踪根本瞒不住的。
白承玉显然记得,前几日他们在青虎崖附近的林子里烤鸽子吃,那罪状都还留在现场,心中也虚。“那......”
陆文庭轻道:“不关你事。趁热把汤喝了吧。”
送走了陆文庭,白承玉转身,见程君意面前那晚参汤已经见了底,且把另一碗朝他推过去。
白承玉谢绝道:“我饱了。”
程君意点头,转身收拾床塌。“南朝太子都没你尊贵。”
南朝没有太子。
次日。宿管也没来喊这二人起床,睡到日上三竿,程君意终于醒过来,见白承玉用被子蒙着头还睡着,起身穿好衣服,垂眼看见那晚昨夜放凉了的参汤,便在屋后支起火炉温热。
所有人都去逍遥大殿集会了,静悄悄的,仅有他一人活动。
待他用过早膳,人流稀稀拉拉地从昭院的方向走回来了。
程君意看见王涣一个人走着。
王涣平日里和屠瞻是形影不离的。他怕他难过便走上前,闲聊几句,王涣的眼神游移着。程君意一再追问怎么了。
“今日言先生大怒,重罚了苏大哥,要他在祠堂里跪上三天,每日跪满六个时辰,不许吃喝,就是杀鸡儆猴,让他这个公车长做出点表率来。可是昨日明明是他英勇见义,却要当众受这责骂惩罚......”
程君意心里嗡的一下。“他在哪儿?”
二人赶至祠堂,在门前遇见了守在那里的程君行、苏领安、谢廷芝和谢冰流等人。
由此望去,堂内阴暗漆黑,隐隐可见三尊大像居高临下地摆在正堂中。那分别是南朝三位先帝与他们飞升成仙后的道身,模样装扮阴森森的,总给人一种不敢正视的可怕。
跪在那三尊大像的正前方,是对比之下小小一团的背影。苏鸿信仅着了一件单薄的雪白里衣,任凭外面再多熙攘,也不愿回头。
谢廷芝叹气道:“先生何必如此责罚,他心中愧疚,昨夜一直没有合眼,唉。”
众人的目光都往苏鸿信那里望去,眼底各有各的复杂。
路过此地去上课的学生们,亦纷纷放慢脚步,有些停步驻足,连那素来不爱搭理人的松州七子竟然也专程赶来,和苏领安一起琢磨着:“虽然说是不让,但我们送点吃的进去应该也没人知道吧?”
“我这里带了个绿豆糕......”
能在人群中混得这样风生水起,落难时没人想踩一脚,反而都想捞一捞,实为难得。这其中固然有家世背景的加持,但更不少人品信义。
深知苏鸿信为人的谢廷芝叫停了这边的密谋。
“别送去了,他不会接的。”
众人面面相觑,也只有叹息沉默。
“六个时辰,也太久了,到时候饭堂都关了。”
“我们晚上多买些吃食,给苏大哥留一份!”
程君意站在人群里,一句话没有说。迄今为止,他和苏鸿信根本不熟,虽然怀着几分仰慕的心思打过几次照面,但他比苏鸿信小两岁、来山上的时间也晚两年。他们那群人住在昭院,定然有晚间碰头、吃宵夜的密处,只是不为他所知,更插足不得。
仅有兄长程君行是个突破处。
“他昨晚可有说过什么?”
“谁?”程君行迷茫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说苏鸿信啊,我又不跟他住一屋,问谢廷芝去。”
他转念一想。“发生什么事了么,听说昨夜你也去青虎崖采草药了?”
见他开始关心起自己,程君意马上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不愿让兄长多想。
看来言敬威将昨夜的实情瞒得严实,有苏鸿信一人帮他们担了惩罚,便不追究其他末节。
傍晚,饭堂里,程君意心不在焉地对白承玉道:“问你一件事。”
白承玉叼着肉丸含糊:“嗯?”
程君意顿了两秒,心想豁出去了,问:“苏鸿信平时喜欢吃什么?”
“额......他绝对不吃韭菜,讨厌没熟的小葱……”白承玉回忆着一番在苏府的日子,信誓旦旦点评道,“其它好像没什么忌口,他还挺好养活的。”
程君意轻轻咬了一下筷子尖。
“你问这个干什么?”
“吃你的丸子,不吃夹给我。”
“诶别抢我的呀!”
晚上程君意带了一碗菜丝粥回去,白承玉也没多问,就当是他准备的夜宵。然后程君意在走回去的路上就后悔了,他跟苏鸿信又不熟,这份好意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根本递不出去。
要不还是跟今天一样,早晨起来烧炉子热一热,当作早饭吧......
晚上白承玉拉着他去了清幽堂自习,否则他欠下的十几篇课业就真的写不完了。
程君意坐在清幽堂里,却怎么都静不下心,周围都是呼啦一片翻书的声音,眼前的字越看越烦。
他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临近宵禁了,才被白承玉拍醒拎回寝室。
“看你都困成这样,夜里早点睡。”
程君意胡乱点头,把放在床头的菜丝粥推到里面安稳地摆好。白承玉在旁边整理书架。窗外的明月高悬,竹林影幽。
门外又传来咚咚两声敲门声。
白承玉拍了两下掌心灰尘:“来了!”
他三两步跑过去开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只听一声惊呼:“苏大哥!”
程君意正要抬头。朝内的开门拦不住窗外的月光,流霞般的白霜顺着地面淌进来。
苏鸿信穿着一件宽松的暗红色布衣,半挽着高发髻,插一根白玉簪,推门时举起的手臂衣袖滑落下来,露出半条肌肉紧实的白皙小臂。那一双桃花目微微笑着,月光一照,更是明亮。
他的目光朝屋内扫过来,径直落在了站在窗边的程君意身上,笑容更展开了些。
程君意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床塌,还有桌子上那一晚凉透的粥,视线忍不住移开,想显得自然,却忽然忘了刚才在做什么。
而白承玉还杵在门口。
苏鸿信轻笑着说:“让开点。我不是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