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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86章 ...
一个月后。
玄烨在宫中度过了一个简朴的春节,甚至连“岁末把笔”的内容都没有认真写,而是草草了事。
孝庄对此看不过去,就严肃地对玄烨训了一番话。玄烨除了应“是”,也没有别的表态,之后,还是回归到了该理的朝务和军务之中。
情况迎来好转,是在飘雪暂细的时候。
有传卒来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南疆兵马,已经镇压。是驻守陕甘的大将胡清炎立下的大功!”
玄烨大惊,未想到起了作用的,不是九门提督和八旗王爷们的兵力,而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给朕往详细了说——”
“曹寅,图海,周培公,决定在王辅臣南下攻打吴三桂之后,就班师回朝,勤王灭敌。胡清炎胡将军主动请缨,集合最富战斗力的兵马,随曹寅等人回京师。期间,军师周培公堪称再世诸葛,想出了‘以少胜多’之策,又有胡将军的灵活指挥和将士们的奋勇无畏,使得我军一举击溃南疆兵力。”
“好!”
“图海将军和功臣胡清炎已经砍下敌军正副统帅的首级,余下的兵士,均表示愿意归顺和效忠我大清。”
“好!”
“南疆王已经被生擒,押入天牢,等候皇上处置。”
“自古以来,叛贼当诛,到朕这一朝,自然也不例外。朕会叫人拟写南疆王的条条罪状,张贴于城门之下,公诸于众。等到刑部选好日子,就将南疆王送往刑场斩首示众。”
“吾皇英明!”
*
玄烨抽空去延禧宫看了惠嫔母子。
他带在脸上的神情,是长风破浪后京师终归平静的喜悦,而非对小阿哥的垂爱与疼惜。
玄烨坐到了惠嫔身边,抱过小阿哥,用手刮了刮小阿哥的脸,问:“惠嫔,你有没有觉得委屈?”
“臣妾不觉得委屈。”惠嫔轻触小阿哥的虎头帽子,“皇上要兼顾的是全天下,而不是后宫的一块小地盘,所以臣妾不该多求,多求多失,反而是不值得。”
“朕踏入后宫,连皇后都没顾,最先就是来看你。”
这句话让惠嫔觉得,玄烨的神态里带着“你应该知足”的味道。
“臣妾知道皇上在兴头上,京师危机得解,臣妾心中也是万分高兴,希望与皇上一同共沾清平之乐。”
“天下还未得清平啊!”玄烨叫远黛把小阿哥抱开,“朝廷跟吴三桂之间的战争,从秋打到冬,再跨了个年,也不知道会不会消耗整个春天。”
“皇上是信任曹侍卫才将说服王辅臣的重任交给他的,臣妾不敢多议国家大事,只想站在女子的角度,说说自己的见解:汉人讲究‘忠义’二字,若是良心煎熬太过,是否会自己在‘为之不可为之事’后,自裁以谢天下?”
“胆小怕事者才会寻死!”康熙嘲笑道,“他王辅臣一个铁骨汉子,反攻吴三桂是立功,是在做一件让朕认可忠心的好事,何须觉得对不住谁?一个叛徒倒戈另一个叛徒罢了,朕连给王辅臣什么官做、赏他什么东西都想好了,就等着他把吴三桂打回云南老家去。”
*
第二日。
玄烨才从惠嫔身边醒来,准备朝服衣冠上朝的时候,顾问行谨慎地带了一个人进来传话。
见那兵士一身尘雪,玄烨语带担虑地问:“前线如何?”
“回皇上,王辅臣与我朝大军一同,反守为攻,一鼓作气杀敌近百里。敌军将帅大骂王辅臣反叛大周皇帝,却被王辅臣抡锤重创于马下,已经一命呜呼。敌军数员副将,指责王辅臣见利忘义、投靠清廷做康熙皇帝走狗,也被王辅臣弯弓所发的五支利箭射穿胸膛而死!”
玄烨不喜,反倒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惠嫔一边用软帕擦拭着玄烨的额头,一边劝慰着:“皇上,先喝口暖茶吧!”
几口热饮下肚,玄烨才清了神,问那兵士:“王辅臣如今,是直逼吴周叛军南下?还是收兵扎营,不追穷寇?”
兵士不语。
惠嫔催道:“当着皇上的面,有什么说不得的?是好是坏,是利是弊,都如实给皇上回话。”
“回……回皇上,王辅臣他自裁了!”
“你说什么?”
玄烨惊站而起,动作太过突然,翻到了身后的凳子。
“事发突然,王辅臣率兵回往汉中的途中,忽然就地停进,并随行奴仆将美酒分赐给众将士,自己也把酒痛饮,随后就道:‘尔等兵士随我征战多年,我未能对尔等有所犒劳,如今我与尔等一醉方休,酒醒之后,我非尔等之主,尔等非我之兵,各散天涯!’言罢,王辅臣便将一切财物和马匹都分给了众将士,孤身入帐,只留下奴才在身边吩咐后事。”
“他交待了什么?”
玄烨拍了一下桌子,面色阴沉。
击退吴三桂兵马的功臣自尽,亦是他这个大清皇帝的耻辱。有了这样的先例,往后三大藩王手下的大将,还有谁敢归顺大清?以死来为大清皇帝杀敌?
“王辅臣叫奴才往桑皮上洒水,一层一层地贴在他脸上,正当奴才以为就要这么看着他死去的时候,他忽然翻身而起,一把揭开覆盖在脸上之物,痛哭道:‘我不是个好人,我也不配为人!我这一生,不属于大清也不属于大清,不属于吴三桂也不属于康熙皇帝,身不由己,一介莽夫而已,活该被后世之人所谩骂痛恨。’随即——”
“接着说。”
玄烨一扫桌面上的茶杯。
“随即就从身上拿出一包不知何时准备的毒药出来,倒入了酒壶之中。王辅臣一边摇晃酒壶一边道:‘曹寅侍卫传递皇命于我,有他的一份苦劳;图海将军善待于我、称要对皇上提及我的忠勇,有他的一份恩情;周培公传授剿灭吴周大军的锦囊妙计于我,有他的一份功劳,我要是贴加官【注1】自尽,恐怕会连累他们,我还不如以毒酒来了结性命爽快。待你回到京师,见到康熙皇帝,就对他说:王辅臣在返京途中暴毙,一切都是天意!’奴才——”
“你就这么由着他去死?”
玄烨指着那兵士。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所以将自己知道的真相全部说出。但求皇上成全了王辅臣的遗愿:不杀他的家人。”
惠嫔想到了明珠的教诲,遂对玄烨进言道:“臣妾以为,王辅臣之死虽为自尽,但其儿子不一定相信。若是其子错怪朝廷、日后与朝廷为敌,怕是对皇上所求的太平盛世不利。”
“朕只杀王辅臣之子王吉贞,王家其余人口与家眷,皆开恩放过。”
“皇上这般处理,是最稳妥的。”惠嫔道,“朝臣无故自尽,本就是殃及的大罪,幸得天恩,只让王氏父子在黄泉之下同聚。”
“你的判断没错,要是此刻明珠在朕身边,他也会这么说。”
玄烨再问那兵士:“你还有什么要报吗?”
“皇上,吴三桂闻得:朱三太子党羽惊变宫闱已被朴尔普大人率兵拿下、南疆王作乱夺势之师已被大将胡清炎镇压、以及王辅臣的死讯之后,当场气晕在帐中。待到苏醒,吴三桂竟然下令:暂时退兵,归云南!”
玄烨道:“烂船还有三斤钉啊!天下能够终止战火,已是来之不易,朕不再令朝廷的兵马到吴三桂的老窝去与之激战了。”
那兵士叩头道:“吴三桂损兵折将、锐气尽搓,知道收敛了,这就意味着:我大清即将迎来宁日,奴才祝皇上万福!祝大清万福!”
“是啊!”玄烨点了点头,“仗打了这么久,是该停歇了。朕的百姓,是该抛弃担忧,重新回归到耕种和买卖当中去了;朕的臣子,是该再振风貌,为君尽忠、为民尽力、为官职尽心了。”
*
等到康熙皇帝朝服衣冠更替完毕,惠嫔施礼道:“臣妾恭送皇上。”
“皇上起驾——”
随着顾总管的高喊声,惠嫔一直目送玄烨离开。
“远黛,本宫现在去给中宫皇后请安。”
“是。”远黛复询问,“娘娘可要把容若公子托人送还的玉镯子戴上?”
“戴着吧。”惠嫔打开妆镜边的盒子,“其实表兄不用送还,本宫倒是希望伯母把玉镯子交给他后,他就自己好好留着。”
“容若公子重承诺守规矩,想来是不敢私下占据的。”
“远黛你说,这个玉镯子戴在本宫手上,皇上会多瞧一眼或是多夸一句吗?不会。皇上连皇后的新头饰也不夸,何况是我这个侧妃?”惠嫔一叹,“还不如让表兄对着那玉镯子写首诗呢。”
“回娘娘,那日远黛去送早膳,容若公子从额娘手里拿过玉镯子时,作了一首诗,远黛听见了。”
“你快说——”
一股欢悦与期待浮上惠嫔的脸颊。
《归环玦》
星桥横过环玦缺,远书近屏思无言。
伶仃一宿月中祷,与共朔风对高檐。
归心不记衣衫冷,醒却才道旧梦温。
多情自被雪销去,谁知朱颜喜与愁?
【注2】
“远黛,你倒是聪慧,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
“跟惠儿小姐一同住在明府的时候,袖云姐姐是把规矩和行事准则一点一点地教导的,所以远黛不敢不仔细、不聪明。”
*
积雪如被的丹枫树下,容若和沈宛一起,同撑一把挡雪伞而站。
溪流在明灭之中透露着白与灰,凝滞于眼前。
磐石在苍凉之中散发着古与韵,岿然于身侧。
风铃在飘摇之中传诉着美与哀,曳然于耳边。
容若喜欢这样的意境,有图画,有中坚,有声响。
水之不动,似成形的带着曲线的玉上长轴,观者只能作画于心中,而不能染色泼墨于其表面;磐石古朴,自有劲力之的无穷浩渺与宙思无穷,触者只能立命于胸怀,而不能小觑亘古于其风霜;风铃清新,谁人悬挂于树梢之上?见者或赞叹或许愿,终究是在成全成就他人的诚心。
要是重提康熙皇帝对自己态度,容若不禁垂眸。
——皇上似乎喜欢独当一面,又似乎想要把那份“真龙气概”换做事后的“傲气谈资”,来跃然于君臣对话的天地之间。
——除鳌拜、除朱三太子逼宫的党羽,我都被皇上从身边支开,没法跟皇上一起并肩面对危机:有所遗憾,憾在我满身的胆识和勇武未能施展;有所感动,感动在皇上没有把我置于千钧一发的险境中;有所不解,不解我是否有“君侧的添扰或分心”之嫌。
现在世道安好,容若可以自由地进出皇宫。
养心殿、藏书阁、御书房……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再时不时地被康熙皇帝叫到身边,时而为友、时而为臣地担待玄烨的一切喜怒哀乐。
这样的日子和场景,因为已经习惯,所以就没什么自怨自艾,反而是徘徊在“有幸”和“谨慎”之间,做着一个陪臣该做的事,品味一个陪臣该品味的滋味。
算下来,从六岁到玄烨身边,至今十九岁,已经整整十三年。
容若的忠孝和感情,无所谓淋漓尽致,但也起起落落。
将玄烨日益塑全的君主风范看在眼里;
把明珠时强时弱的为臣权柄明在心中。
对惠儿放手而未放手,深宫的红墙绿瓦相隔,从此情分和思念各两方;对沈宛喜欢而不能言之于众,相会为幸,和词为雅,得侧帽饮水之乐,惜飞花选梦之温情。
*
容若和沈宛一起走在枫树林中。
地上雪非深,踩之无声不留痕。林深不见鹿,探之幽然觉意深。
沈宛道:“终于得见公子,跟公子近距离在一块儿,我高兴。”
“这半年以来,自中秋节过后,月亮就没有真正圆过。我在家里思宛卿来见,思之不得,又恐思之太甚,终究两不相好,落了阿玛和额娘的口柄。”
“那公子不该走出家门来见吗?在只属于我们的‘饮水词歌·素菜馆’的雅室内。菩提子在,奇楠馨香在,莲华和瓶花都在,只差相聚之人和待落的笔墨。”
“雅室外的金桂树盆栽,你看了吗?感觉怎么样?”
“管事的人挑的,没有公子亲自挑的好。”
“我近来倦去草木市场挑花,也没兴致去看草木市场的老板们送到明府的花,只是对着一池冬荷不觉乏味,犹闻枯叶浸雪的芬芳。”
“荷似女子,夏日素艳自有时,冬日沉敛是常态。”
“世上最会写荷花的人是李商隐,他的绝笔诗正是写荷花。”容若侧头一想,“以花为绝笔诗谢世,安然美好。我家的院子里种着一对明开夜合,我叫它们‘双夜合’,想来伴它们而逝也未尝不是幸事。”
“我不许公子这么说。”沈宛单手轻掩容若的嘴,夜合花是给人延寿的,不是给人别离尘世的。”
“这会儿那两棵夜合树还没有长大。”容若用手触了触就近的枫树,“等十年,十年后我三十岁,正是夜合树长的最好的时候。我希望到时候,宛卿你在我身边,站在夜合树下共度人生无数春秋的人,是你。”
“我答应公子,不管过十年还是二十年,不管名份是什么,我这颗心始终归公子。”
“宛卿,我怕委屈你。”
“不委屈,除了公子之外,我本就不爱这世间的其他男子。倒是愁自己的容颜渐变,经不住公子赏看。到时候,怕是流泪也打不湿脂粉,对镜也看不透本真,全靠性子和彼此间珍藏的词稿来向公子证明:是我,沈宛。”
“你的容颜在变,我的容颜不也在变吗?只要心事没有跟着大变就好。宛卿你跟我相处久了,会不会积攒心事?”
“我所有的心事,在见到公子的那一刻就分化瓦解了,可见都是关乎风花雪月的多。但是跟公子谈论家国天下的时候,我心中又汹涌澎湃,再度在豪言壮语中藏着不可对公子说的:师傅的教诲。”
停了停,沈宛问:“这是否也算心事的一种?”
“嗯……如果‘师傅的教诲’从心事转变为负担的时候,宛卿你就跟我说一五一十地说真话,好不好?”
“我,信任公子。”
*
容若带沈宛到枫林深处的一处温泉旁侧。
他看着氤氲的雾气,笑道:“以前我没发现这里的洞天,自己寻得以后,就觉得大自然的造化好。”
“既然是无人管理的上天设造之水,公子敢不敢纵身而下,自成温泉之中的‘如苏’?”【注4】
“我没法给你一场如苏雨,也没法让你看阵阵扑腾的水花,但我愿意除却鞋袜,与你一同坐着:沐足谈天、打发时间;手拨池面,弹指微澜弦。”
“这般场景最好。”沈宛先一步动作,素足入汤,“只属于你我,不为谁所扰。”
容若与她,肩并肩相依,有说不完的话。
一池温润,心与心共鸣,是有不舍的愿。
“雪含层林白,枫余几树红?”
容若带笑,应景吟出上半句,他想考考沈宛怎么接下半句。
“已许度碧空,与君侯春风。”
沈宛聪慧,接的恰到好处,他如碧空、他似春风。
“应搅画中水,带露沾衣归。”
“不应问残阳,疏脉琼屑飞。”
“宛卿,你联的好。”
“那就请公子多出几句吧……”
容若猜测:“你这会儿应着接着、思着想着,回去后是不是独自忆着写着、留着存着?”
沈宛对公子颔首一笑:“属于你我的诗话和词话,自当如此。今日独占公子,必是要抓住公子不肯放手的。”
容若仰头望着残阳,单手环过沈宛的细腰,搂她在自己的半胸中,
温橙的颜色,暖融的心跳,他们之间的小欢愉,定格在这处佳境。
【注1】贴加官:将桑皮纸喷水或浸湿,一张一张覆盖在受刑人脸上、直到受刑者死亡的残酷刑罚。历史上王辅臣的确有过想要这般自尽的举动。
【注2】环玦缺:此处指月亮未圆。与《调笑令》中那句“来夜,来夜,肯把清辉重借?“是一样的意境:心到、人到、情不可到不可外露。
【注3】章节标题,“惠兰”是“惠”嫔和纳“兰”容若的名字的合称。
【注4】如苏:神话传说之中的仙君,掌管天上雨露和天下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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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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