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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24章 ...

  •   绍成煜一直到和秦昭意确定了成片细节之后才离开。
      离开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

      绍成煜走出魏家别墅,看着外面的无边黑夜,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夜色是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最好的掩护。

      那些呼啸而过影子,携着比风还低的呜咽声,打他身旁经过,又很快消散。

      似他这样的人,也只有在这样浓重的夜色,才能稍稍显露出一点真容。

      月光照亮他惨白没有血色的脸。
      时光仿佛跨越千年,今时的月光和旧时重叠,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宋青伞的时候。

      那时他是永安书院的学生,而她是吴陵宋家的小姐。
      吴陵宋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清流世家,家族男子世代读书入仕,女子则是其他各大世家的联姻对象。赵氏江山,半壁吴陵,这个吴陵指的便是宋家。

      吴陵宋家历史上出过好几任皇后,辅佐了好几代帝王。

      而宋家宋青伞这一支到她这一代,只生了她这一个女儿。
      宋青伞从小到大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她颇通诗书,为人又极聪慧温柔,世家大族无一不以能娶到她为荣。

      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媒婆说破了嘴皮子,但宋青伞就是不吐口。
      世人就奇了,这宋青伞要嫁的,到底是哪样的男子?

      但宋青伞于闺中却说,她要嫁的,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又该如何定义呢?

      于那个时代而言,显然皇帝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子,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悲天悯人的慈悲,和杀伐果断的能力,甚至容貌都只能是其中最不起眼一点。
      但当皇室的旨意落在宋家,宋青伞却拒绝了。

      这个世界上,胆敢拒绝皇权的女子,在当时那样的时代,是第一个。
      然而当宦官携着雷霆之怒来到宋家,宋青伞却说出了那样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既为宋氏女,不得不为天下女子直言,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出身高者比比皆是。陛下如今不过因我是宋氏女而纳我,如何担得起最好二字?不若将后宫三千佳丽解散,再与我宋家相谈。”

      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对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是大不敬,要杀头的。
      可皇帝闻听她此言,却笑了,且放过宋家,并在朝上自醒。
      “朕自以为当得起天下最好的男子,却没想到竟有人敢当众搏了朕的面子,让朕解了后宫三千佳丽,朕原该生气,可想想却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正因朕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所以朕不能解散了这些陪朕走过艰难岁月的女人,亦不能强娶了她,否则,如何当得起最好这两个字?”

      皇帝歇了心思,但自此宋青伞再也没有人敢娶,毕竟敢跟皇帝叫板的人就没有。
      更何况她是个女子,那时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没人敢去宋家提亲,宋家也不急,就这么一日拖一日,直到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的宋青伞成了永安书院的女先生,日日教他们读书习字。
      而绍原也随着本家的小公子赵敬川来到京城永安书院念书。

      赵敬川自小读书不好,斗鸡走狗的事倒是全会,只是人颇有一些小聪明,小抄打得非常妙,别说主考官,就连绍原这样日日陪在他身边读书的陪衬也没发现他究竟是怎么做到没被任何人发现的。

      但总之赵敬川还是有些本事的,因此顺利通过了院试,乡试,来京城便是为了参加会试。
      绍原第一次见宋青伞便是在一个落雨的清晨。
      宋青伞打着伞,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罗裙,白色的下裙如同茉莉花一般层层叠叠,随着她的动作轻盈摆动。
      而她本人则像画上的美人一样,站在那里,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美人图。

      她的面容温柔恬静,看着学生们时也总是带着柔和笑意。
      学生们打闹闯祸,在课堂上捣乱,她不生气,也从来不罚,只会让他们离开,专心去做他们想做的时候,回来也只需寥寥百字的文章便能打发。

      满京城的人都说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白瞎了一张漂亮的脸。
      他却日日因着这张温柔恬静的脸入迷。

      她讲《论语》,讲《六国论》,比起老家那边的夫子之乎者也云里雾里,宋青伞总是能用很简单的例子来让讲学变得通俗易懂。
      绍原很喜欢听她讲书。

      世人都可怜她,这样的年纪,怕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可怜得很。
      只有他羡慕她,可以被皇帝记住她的名字,可以以女子的身份在学堂教书,可以不用在乎世俗的眼光活出自我。

      她好像在这世上没有所爱之人,没有所向往之事,所以做人做事,所向披靡,所以没有人能伤得了她,也没有人能撼动得了她对于诗书的那份信仰。
      皇帝试图以言之牢笼将她困住,可她偏偏活得恣意洒脱,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真正做到无懈可击。

      书院里的学生们爱慕于她,但没人敢娶她。
      但她却从来都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觉得老姑娘很怪,只有那时的他明白。

      什么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呢?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最好的男子。
      男人最了解男人,他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男人的劣根性。
      世上也没人敢说自己比皇帝好,能娶得到宋青伞这样的女子。

      所以宋青伞其实压根就没打算嫁人。

      他那时候想明白这件事,曾经深切的爱慕过这个清冷又清醒的女子。
      那时的女子世道艰难,宋青伞自然也活得很辛苦。

      学生们异样的目光,世俗对她的审判无一不存在于她活着的每一个日夜。
      绍原想要帮她。

      书生们调侃她时,他出言阻止,街坊们奚落她时,他站出来维护。
      便连本家的小公子赵敬川也笑着揶揄他。
      “绍原,怎么,你觉得你会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么?”

      他自然不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普通人对一个女子的围猎是如此让人恶心。

      绍原在书院里第一次打架,是因为同窗的书生不知从哪个妓子那里得了一件肚兜,却说是从宋青伞那里得来的,然后在书院的书生们中间传阅。
      大家看向宋青伞的目光便多少有些不怀好意。
      甚至在课堂上故意提一些淫/词/艳/曲请宋青伞拆解评判,想当众让她难堪。

      正要讲学的宋青伞愣了片刻,方才要开口,他气不过,冲着挑事的书生便打了一拳。
      学堂乱作一团,山长过来维持秩序,呵斥了书生们,唯独面对宋青伞,只有三个字。
      “说不得,说不得啊!”

      一句说不得三个字,让宋青伞愣了许久。
      随即她笑了。
      “说不得便不说了。”她转头看向他,声音平静温柔。

      “绍原,你跟我来。”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书院里类似他这样的存在不算少。
      陪读的学生,虽说身份家世清白,但拿人钱财毕竟手短,处处要听命于赵敬川,很多时候,先生们也不会太注意到他们,不会在意他们书念得好不好,明不明白书中的奥义。
      书生们中间起了矛盾,他们也往往被当成靶子,替主子承受对方的敌意。
      而他们依旧是清风霁月的世家公子。

      但只有宋青伞是个例外。
      凡她学堂之中,无论贫富贵贱,都是她的学生。
      只要有人提问,她一定竭尽所能的回答。

      绍原随着宋青伞进了她的房间。

      那是他第一次进女子的房间,房间里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一面书架上摆满了书,另一面的博古架上则摆满了女孩子爱的玩艺儿,草编的蚂蚱,竹编的鱼篓,石刻的美人,木雕的海市蜃楼,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可满满当当的摆在她的房间,颇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意趣。

      宋青伞拿来了药盒,又打了盆清水,示意绍原坐下来。
      他鬼使神差的便坐了下来,脸色涨红,但目光明亮天真。

      宋青伞拿巾帕在水里绞了,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他得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去看她的容颜。

      二十四岁的宋青伞依旧年轻,美丽,她有一双漂亮的小鹿眼,看人时真诚,含情,面容白皙干净,樱唇薄红,漂亮得仿佛画中的仙女。
      不像人间的女子。

      绍原一时有些看呆了。
      宋青伞给他擦过伤口,然后给他上药,见他走神,随即轻咳一声。
      “专心些。”

      绍原顿时有些羞愧。
      她太通透了,似乎能看得出所有人的心思。
      可她又很厉害,从不将这些心思放在眼里。

      “好了,回去以后不要碰水,这些药膏一天抹三次,七天便能好得差不多了。”
      她将药瓶递给他,声音也是温柔恬淡的。

      “多谢宋先生。”
      他不敢抬头看她,只敢低声说。

      宋青伞道:“以后不必为了这样的事打架,你虽是陪读,但却是有科考资格的,一个闹不好,失了资格,就太可惜了。”
      绍原闻言有些激动:“可,可他们是故意使坏,故意想看先生出丑……”

      “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出丑?”

      宋青伞看着他,目光温柔的笑了笑。
      “解释这些,又怎能让我出丑呢?”

      绍原愣了许久,忽然就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
      若是不在乎,再阴阳怪气的话,又如何伤得了你?
      再故意的中伤,又能耐你何?

      “先生,不怕吗?流言如刀,刀刀催人命。先生为何能如此看得开?”
      他那时好奇的问过。

      宋青伞望向窗外,落雨的连廊嘀嗒嘀嗒声不绝于耳。
      窗外种着一株梅树,满树枯枝。

      “有什么好怕的呢?真正怕的应该是真刀真枪要伤你的人,至于这些躲在背后,只能用这些卑劣的手段来嘲笑你的人,他们有什么本事,又有什么能力呢?连句真话都不敢说。”
      宋青伞坐在窗前煮茶,茶香杳杳,她抬起纤细的腕子,给他倒了一杯,然后温然递给他。

      这件事,这段对话,后来他记了很多年。

      宋青伞从来都是个清醒的女子,当时是,现在,也依然是。

      绍成煜站在一只路灯下。
      路灯不知受什么影响,忽明忽暗的。
      等再亮起时,绍成煜已经从路灯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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