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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酆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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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官宗伯同新上任的夏官司马,此时正并肩站在校场高高的瞭望台上,看着下面辛苦操练的弟子们。
“你如今可威风了,听说前日因为冬官司空扣下了日行符,你竟带着人直接去冬官幕府生抢了来。”
大宗伯瓦则婴是六卿中唯一的女子,她个子不高,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蔼然的笑意。
春官素来只负责教授弟子同祭祀事宜,一贯的与世无争,瓦则婴这些年便有些心宽体胖。
“这不是急等着用吗?”周行趴在栏杆上朝下面看去。
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重新整编七政军,仗着再无人掣肘,肆无忌惮地把妖灵、魂灵、浊修都加进来,忙得不可开交。
今日总算忙里偷闲,跑到校场歇歇。
“等着给你那新组建的魂灵军用?”瓦则婴笑着摇摇头,“也就是你,才干得出将战死沙场的军士,重新整编进七政军这种事情。”
周行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校场,下面的弟子忙忙碌碌,有的操练棍棒兵器,有的摆开法阵,有的卯着劲儿要破阵。
“因我当年献祭十二星次一事,导致那五百军士不能入轮回,如今能给他们一个归处,是我该他们的。既有了这魂灵军,以后再有魂灵想要归来,也就没人能说什么了。”
周行瞥见东北角有两个弟子斗法,一个小弟子不留意便被另一个困在阵中,抓耳挠腮不得其法而出。
不打仗的时候,周行不是在自己的小屋面壁,就是跑来春官校场指导小弟子。
瓦则婴知道几位师兄对周行的忌惮,她却颇不认同,是以周行到她这里来,她都帮着遮掩行迹。
邵则德同王则执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如今七政军这波干将,从做春官弟子开始,就已经蒙周行教导了。
这些年她看着周行殚精竭虑地对付不距道。多少次九死一生获得的功劳,却被他人抢去,周行却从来逆来顺受,一声不吭。
她为周行抱不平,周行却不许她公开为自己说话。
好容易周行带着直系心腹哗变,她还没有松口气,却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隐患——
“这些日子你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仗着自己手握重兵,就一点余地不给别人留。七政军总得要吃喝嚼用,装备法器总得修补。人家现在卡你,你可以用武力压制他们,将来你人在战场,他们再给你使绊子,你又怎么办?”
瓦则婴有些嗔怪。
周行继续欣赏小弟子斗法,看起来对瓦则婴的担忧并不放在心上。
“七政军这次哗变也是一样,你当他们是废柴,嫌他们对你多有牵掣,让你带兵不能如臂使指,就不管不顾地把他们像绊脚石一样一脚踢开。可天......”
瓦则婴目光闪烁了一下,看了看天官幕府的方向,还是把那个名字吞了进去,“......他到底是树大根深,你无法拔除他所有的势力,那就心平气和跟他合作,金城千里,也并非你一人的职责。”
周行只看着那小弟子毫无章法地左突右进,没有答话。
瓦则婴忍不住苦口婆心:
“你一心为公,别人未必就信。你风光霁月,怎防得住宵小阴暗腌臜的手段?而今还需要你对付不距道,是不能把你怎么样。有一天飞鸟尽、良弓藏,你打算如何收场?”
周行只淡淡笑笑,依旧不答话。
瓦则婴心知周行有逸群之才,她说的这些后果周行未必不知道,但是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不是有恃无恐,而是真的不在意后果。
“你就这么不顾惜自己吗?”瓦则婴有些气恼,肉乎乎的手掌狠狠在栏杆上砸了两下,栏杆受不住力,开始吱吱呀呀地摇晃。
周行本来撅着屁股,趴在栏杆上,姿势相当的舒服,如今栏杆一晃,他也趴不住了,只好站直了身,调侃道:
“债多了不愁,担心这么多干什么。指不定他们还没动手,一个天劫就把我给收了。”
他对自己的生死早就置之度外,瓦则婴闻言脸色却当即一变:
“胡说八道!你是为了苍生,天若有眼,不当降罪!”
“为了苍生?苍生可不认,”周行面上露出几分愧然苦涩,“我为烧尽下界怨气,带累了这百年间的黎民。付出那么大代价,结果至今也没能封闭首邙山那深渊通道。”
“这也不能怪你,下界刀兵不止,怨气便会绵绵不绝,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瓦则婴黯然道。
周行在她说话间,朝东北角扔出一张符纸,那黄纸甩着尾巴直扑向下面的阵法。
设阵之人慌忙拦截,不料那符纸倏地转个莫测的大弯,没入了地下,阵法瞬间破了。
脱困的弟子看向高台,喜出望外地拱手为礼:“多谢大司马指教。”
周行这才转过身来看向瓦则婴。
他逆着光,瓦则婴只觉阳光刺眼,一时看不清他眸子中掩藏的情绪,却清晰地听见他郑重的声音:
“阿婴,我知道你关心我。可这百年来,那么多前辈、同袍都捐躯卫道。我残喘至今,已是有幸,又哪敢惜身呢?”
瓦则婴被他一番话堵在那里,终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
小舟途径巴地,靠在酆都渡口,周行站在船头,伸着懒腰含糊不清道:“大哥,咱们岸上走走吧。”
石初程扒在蓬沿,露出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九泉之下那个酆都吗?”
周行起了坏心思,他促狭一笑:
“正是鬼城酆都,城里有长舌头的小孩鬼,有浑身是血的娘子鬼,头发那么长......”他连比划,带注解,讲得绘声绘色。
吓得石初程的小脸越来越白。
石方巳拍拍周行的肩,一马当先下了船,回头叫那两父子:“走吧。”
周行也跟着下了船,伸手去接石初程,谁料石初程抱着船桨,就是不肯下船,带着哭腔道:“不去了吧,有鬼呢。”
始作俑者见玩笑开大了,只好又上船来哄。
可点火容易,灭火却难,石初程认定那就是个鬼城,死都不肯下船。
石方巳见周行哄了半天都不见效,脸色便沉了下来:
“鹿娃,畏首畏尾岂是大丈夫所为?今日一个传言就吓得你城都不敢进,将来难道要做那无胆鼠辈吗?”
他是不知道,在石初程眼里,阿耶沉下脸来比鬼都可怕,阿耶一发话,石初程吓得更是瑟瑟,一双已经蓄上水,准备随时决堤的眼睛,便求助似的投向周行。
周行笑着打圆场:“谁说怕鬼就是无胆鼠辈了......”
他话没说完,石方巳一个眼刀横过来,周行顿时改弦更张。
“鹿娃不怕,阿耶同阿爹都在,小鬼不敢近身的。”
战友一叛变,石初程便知道哭也没用,当下不敢再违拗,下得船来,小手紧紧地抓住阿爹的衣角,战战兢兢跟着大人走进酆都城。
他走了一会儿,发现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城郭,并没有长舌头的小孩鬼和长发的娘子鬼,更没有无头的郎君鬼,方才松了一口气。
想起之前自己的怂样,顿时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周行轻轻撞了撞石方巳,向石初程噜噜嘴。
石方巳看去,只见石初程早忘了害怕,不住拿眼睛去看路边摊子上的东西,时不时看见有趣的,便垫垫脚尖,把脑袋往那边支一点,石方巳不禁莞尔。
“孩子胆小,哄哄就行了,何苦那么凶?”周行忍不住劝诫。
“我还没说你,总把鹿娃当女儿哄,若真是个女儿,随你怎么溺爱,可鹿娃是个男孩儿,你这么惯着他,将来如何顶天立地?”石方巳也是一肚子牢骚。
“男娃女娃我都是一样的哄,谁规定男娃就不能宠......”周行脱口而出,眼见着大哥表情不对,只好又哄这位,“鹿娃有大哥这样的大丈夫教养,将来怎么可能不顶天立地。”
一句话说得石方巳失笑摆首:“尽会拍马屁。”
石初程不知道两个阿爹在说什么,兀自走在前面津津有味地看着路边摊。
周行含笑看着石初程好奇的模样,感叹道:“孩子呐,风一吹就长大了,到时候你想哄想抱,人家都还不让了。”
他们走了一路,不知不觉天色转暗,雾气渐浓,石初程疑惑地看看天:“阿爹,这天气怎的忽然如此之暗?”
周行揉揉石初程的脑袋,对石方巳道:“大哥,要不咱打道回船吧。”
石方巳收敛了笑容,点点头,拉住了石初程的小手。
石初程不知就里,他还意犹未尽,边走边打望。
很快他便发现有些不对,他们走的是回头路,可刚刚他们路过的小商贩却都不见了,他困惑地仰头问阿爹。
周行只淡淡道:“变天了,他们收摊回家了。”
石初程狐疑地看向街面,街上明明变得更加熙熙攘攘了。
路人提着青冥色的灯来来往往,石初程揉了揉眼睛,只觉眼前有一团雾气,看不分明他们的样子。
倏尔,有梆子声自远及近地响起。
石初程见到两个官差打扮的人,押着一个女娘走了过来。
那女娘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也遮不住她极美的容颜。
在经过他们身边的一瞬,女娘蓦的眼前一亮,挣扎着朝他们奔来。
可下一刻,她身上忽然显出铁链,她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官差拽着铁链的两端,生生把她拉回了原地。
那女娘身上的铁链,竟是生生穿过了琵琶骨!
石初程被这一下变故骇得连连后退。
他的小脸“歘”一下就白了,“嗷”一声就把头埋到阿耶身上,双手死死扒住阿耶的衣服,撕都撕不下来。
石方巳无奈地摇摇头,一手护住石初程的脑袋,一手轻轻拍他后背。
“恩公救我!”
那女娘被铁链锁住,再不能往前扑,只好唉声嚷起来。
周行看石初程的样子,颇觉好笑,正要去逗孩子,被这女娘嚎一嗓子,电光石火间,想起了她是谁。
“柳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