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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骨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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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把鹿娃带回蚀余洞,也近一年了。周行不问世事,一心只在山中逗弄小儿。
这天夜里,骨白在桌旁磨着一块白色的石头,鹿娃躺在床上不肯睡觉,怀里抱着个布娃娃,赖着骨婆婆给他讲昨夜未完的故事。
这孩子昨夜被那恐怖故事吓得哇哇大哭,今夜却意犹未尽想知道后面的事情。
“骨婆婆,那牧羊少女被献祭给恶魔,皮肉制成手鼓,白骨制成傀儡,那她不就死了吗?”
“是呀,那少女自然是死了,可即便是死了,她的灵魂也不得不受那恶魔驱使,永世不得超生。”
骨白手中的石头渐渐磨成了一个拇指大的圆环,她拿起圆环坐到鹿娃身边,一低头,这才发现鹿娃怀里的布娃娃,骨白奇道:“这个布娃娃是哪里来的?你一个男娃怎么也玩儿起这个了?”
“我在阿爹房里翻出来的,他屋里好多个漂亮的布娃娃呢。阿爹说我喜欢就给我玩儿,阿爹也是男娃,他怎么可以玩儿呢?”鹿娃瞪着眼睛,一派天真。
骨婆婆将一根红色的细线穿过圆环,挂在鹿娃脖子上,笑道:“你什么时候见你阿爹玩儿过布娃娃?只怕是买来送小女娘的,倒让你占了先。”
鹿娃并不在意这些,犹自关心那故事中的少女,他问道:“那少女怎么办,可有人来救她?”
“自然是有的,后来有一位极厉害的大能从天而降,那恶魔还驱使白骨傀儡去打那大能,可那大能修为非凡,轻而易举便将那恶魔收拾了。”
鹿娃担心得小脸都白了:“那大能可知道白骨傀儡是被迫的?不会连她也一同收拾了吧?”
“大能神通广大,自然知道傀儡是被操控的。”骨婆婆笑得慈和。
“那后来呢?”鹿娃眼巴巴地望着骨白。
“后来呀,”骨白目光变得悠远,仿佛陷入回忆,“大能斩断了白骨同那恶魔之间的联系,给了傀儡自由。
那傀儡感恩大能再生之恩,从此便跟着大能,服侍左右。”
鹿娃听说少女得到救赎,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他用手摩挲起脖子上的白环,这才肯乖乖睡觉。
骨白坐在床边轻轻拍着鹿娃,嘴里低低地哼着摇篮曲。
周行便是此时走了进来。骨白一见主君,便站起身来,侍立一旁。
周行轻手轻脚走过去,见鹿娃已经睡熟,便给他掖了掖被子,再随手掐了个法决,免得大人说话吵醒孩子,这才道:“这孩子长得倒快,才不过几个月,衣服就短了一截。”
骨白看着鹿娃的睡姿,一脸慈祥道:“明儿我再去山下扯几块布,给鹿娃做几件新衣。”
周行目光落在鹿娃脖子上挂着的白环上,略皱了皱眉:“你再疼这孩子,也不该随意损耗自己本体,做这护身符。”
“鹿娃这孩子命苦,多一重保护总是好的。”骨白忙道。
这些日子骨白从旁细观,心中多少有些奇怪,主君并无子嗣,照顾起小儿来却轻车驾熟的,仿佛做惯了似的,又联想起那布娃娃,当下未及思量,便脱口而出:“主君如此体贴入微,倒不像是第一次做人阿爹。难不成外边还有别的孩子吗?”
周行闻言面色顿时冷了下来:“骨白,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自周行封印修为之后,性情倒是温和了许多,尤其对着鹿娃更是半点脾气没有,氛围如斯,以至于骨白一时忘情。
骨白暗恼自己竟如此僭越,见主君面色不虞,慌忙伏地认错。
周行神色略缓,他看了看骨白头顶银丝,再看看鹿娃,忽又觉有趣,他抬手示意骨白起身:“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俩是祖孙。偏生你非要变化成这老妪模样,我倒平白比你矮了一辈。”
骨白赔笑道:“主君这话叫老身惶恐,老身跟着主君修行数百年,早已明白万般皆是虚妄,哪里还在意什么皮相。”
她说得超脱,可周行知道,她当年便是因为容貌娟好才被选做傀儡,遭受了肉身被剥皮抽筋、灵魂被禁锢驱使之苦。
自她能修出皮相后便再也不肯以早年的容貌示人,连周行都只见过她这白发老妪的模样。便是骨白这名字也显然不是她做凡人时的真名。
骨白如此不肯以真实面貌见人,要说没有心结,周行是不信的。不过既然骨白自己不愿多提,他也无谓揭人伤疤。
“主君,这孩子将来要如何安排呢?”
说到鹿娃,周行叹息一声:
“这孩子半妖之身,又不容于母族。我当年将他安排到那凡人村落,本意是想让他如同凡人一般,平平安安终老此生便罢。谁知又漏了消息,再把他托付出去,也是白白连累别人。如今也只好暂且带在身边。”
骨白听说不会把鹿娃送走,心中欢喜,接口道:“是,这孩子既然也是不周血脉,不周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将来培养成才,也是主君一大助力。”
谁知周行却摆摆手:“何苦来呢,没得拖个孩子下水。他没享受过当年不周的风光,反倒叫他担起这重担。”
周行这话多少带出点无可奈何,骨白有心宽慰,却也知言语苍白。
她心中清楚,主君遭逢背叛,这些日子在山中避世,看着是坐享天伦,内里却透出一股子掩饰不住的郁郁寡欢。
可主君不提,她也不敢多说,每日只用心侍奉主君,照顾鹿娃,日子过得倒也平淡。
*
这天周行正准备休息,忽然鹿娃哭着冲了进来,直扑进周行怀里,眼泪像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往下掉。
周行抱起鹿娃,温言问他怎么了。鹿娃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像是被吓坏了似的,只会哭。
“骨婆婆呢?怎么没陪着你?”周行随手扯过枕巾给鹿娃擦眼泪。
他不提还好,一提骨白,鹿娃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小脑袋直往周行怀里拱去。
周行见他如此,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什么,他用手指轻轻在鹿娃后脑画了道安神符,鹿娃便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周行安置好孩子,便朝骨白的房间走去。
这蚀余洞原是天然洞府,内里四通八达,洞穴甚多,被周行开辟出了许多房间,只因为如今鹿娃尚小,为方便照料,便让他同骨白住在一处。
他走到骨白的房间里,这才知道为什么鹿娃吓成这样。
只见骨白全身泛起黑气,肉身竟难以维持,已经现出骷髅的形态来,兀自在地上不停挣扎,牙关嘎嘎作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行疾步走到骨白面前,一手按住骨白,接着咬破中指,用血在骨白眉心画了道符。
他手指刚一离开骨白额头,那道符便红芒一闪,没入骨白眉心,消失了。
好半晌骨白才恢复平日里的样子,她似乎非常恐惧,颤声道:“主君,是那曲魔,是他在召唤我,可他不是已经尸骨无存了吗?”
刚刚她正陪鹿娃玩耍,忽然身魂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她意识到了什么,想要开口叫鹿娃离开,张开口来,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这才发现自己早就维持不住皮囊了。
骨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鹿娃被自己吓到小脸苍白,她伸手想去安抚鹿娃,鹿娃却被那白骨森森的手臂吓得撒腿就跑。
她想要运功调息,耳边却不期有一个久违的声音在召唤她,那声音令她心胆俱裂,是那恶魔的声音!
那一刻在恶魔手下的恐怖回忆,再一次浮现在脑海,让她不啻又一次重温了扒皮抽筋,炼制魂魄的痛苦。
此刻见到主君,这才宛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拽住周行的衣角。
周行听她说完也是诧异:“我当年确实是杀死了那邪魔,我只道杀死他的肉身便可终结他的性命,只怕我想错了,这外道邪魔不是这么容易诛杀的。”
他略一思量又问道:“他既召唤你,你可能感应到他现在何处?”
有主君在,骨白也渐渐冷静下来,她尽力稳住心神,闭目感受一阵便道:“他在往南一个有水有山的地方,据此大概千里之遥。”
“好一个死灰复燃,”周行冷哼一声站起身来,面如冰霜,“明日我便去亲去诛杀那邪魔,你留在洞府中照看鹿娃。”
*
翌日一早周行便启程一路往南而去,他如今虽不能再腾云御剑,脚程却也不慢,不到正午便到了千里外的邛都山下,那山脚下有一汪碧潭,方圆二十余里,称为邛水。
周行见那潭水碧绿,甚是好看,不由放慢脚步边走边赏景。
正这时听闻水面有打斗之声,周行循声看去,只见湖面上一群人凭水而立,群攻一条小山也似的巨蟒,那巨蟒虽大,但显然寡不敌众,很快落了个身首异处。
领头的男子扬声道:“好叫下界众妖都看看,而今我万妖建国,众妖归心。这厮敢不归附,还一口吃掉我国使者,这便是他的下场。”
继而又吩咐手下:“你等潜入他巢穴搜搜,切勿放过余孽。”
手下领命而去,他自己却往岸边行来。
那人踏水而行,及至岸上,鞋袜不湿,显然并非凡人。他边走边将长剑回收入鞘,想是完成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心情极好,便吹起口哨来。
谁知他刚一上岸,却正撞见周行。
“一年不见,赤松盟而今好大的威风。”周行负手而立,凉飕飕道。
口哨声戛然而止,那男子一看到周行,仿佛白日见鬼,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好半天抖不清爽一句话:“周......周......大......大大司马。”
“怎的吓成这样?”周行走近他,目光里带着戏谑,“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