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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织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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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小的这厢有礼了。”唐驰骛守在馆舍门口,一见周行回来便抢着上前问好。
“找我什么事情?”周行脚步未停,径直往楼上走去。
唐驰骛一边哈着腰小步跟上,一边陪笑道:“论理本不该来打扰大司马,只是吾皇身边两个伺候的侍女,前两日想是不小心冒犯了大司马,被大司马扣下了,小的这是前来替她们认罪来的。”
“侍女?你说碧山暮云?”周行脑中倏尔灵光一闪。
“正是,正是。她二人原是吾皇座下,蔽山牧云两位女官。”
“既然是唐雩的侍女,怎的跑到这里来祸害苍生了?”周行推开房门进去,一眼便看到石方巳带着石初程在窗前写字。
“可不敢这么说,”唐驰骛连连摆手,“咱们赤松国有明令禁止,绝不敢祸害苍生。也是我们管教不严,让她们溜了号。容小的带回去严加管教。”
“那两个狐妖该怎么处理,玄天城自有惯例,唐雩若想求情,你让她自己来找我说话。”周行对着唐驰骛不假辞色,一口回绝,却对着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的石初程张开了手臂。
石初程见阿爹回来,欢呼一声,丢下毛笔奔过来,把脑袋扎到周行怀里。
周行一把抱起石初程,原地转了个圈,这才看到石方巳不悦的神态,周行赶紧没事儿人一般放下石初程,右手下意识摸摸鼻尖。
而石初程一落地,也当即夹着尾巴回去继续写大字了。
石方巳这才站起身来,同唐驰骛相互问好。
在跃鹿涧,唐驰骛是见过石方巳的,却没有见过石初程,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搓着手道:“我竟差点把小郎君认成了我那小侄女。这俩孩子倒真有几分相似。”
石方巳随口接道:“你的侄女?”
“就是吾皇的独女,如今咱们水族的承嗣,比辰帝姬。”唐驰骛忙答道。
石初程见说到自己,便走了过来向唐驰骛问好。
唐驰骛见他过来,便蹲下身,拉着石初程仔细打量,“小郎君是哪年生的?”
“乙未年冬月。”石初程老老实实回答。
“帝姬是丙申年的,就差了一岁,年岁倒也相仿。”
“你盘算什么呢?”周行脸色不大好看,“咱们可不结娃娃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石方巳闻言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三人之间逡巡。
“是是是,这个自然不敢。我就是随口说说,”唐驰骛赶忙岔开话题,“孩子这个年龄就是长得快。”
见周行不答话,场面一时有点僵,石方巳只得接口道:“正说呢,这两个月衣服又短了一截,之前赶路也没顾上做新的衣服。”
“正好呀,我在城中开了一家织坊,请的是长安城最好的织娘,小郎君到我的店里来,我叫织娘给小郎君多做几套。”唐驰骛眼前一亮,可算找到巴结周行的法子了。
“你不好好修炼,怎的做起了生意?”周行挑眉。
唐驰骛苦笑,“自天路断绝,绝地天通,下界灵气日益枯竭,修行哪里还有什么前途。所幸如今隋主允许我们妖灵在长安做生意,不如多赚一点是正经的。”
石初程见无人理他,便乘机偷起懒来,从兜里摸出他的泥猴泥猫来玩儿。他自己还拿了个刻刀,在猴子屁股上刻了个‘鹿’字。
唐驰骛自进了这屋子,便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一眼瞥见,又上来讨好:“小郎君手里的这个泥人,还真惟妙惟肖呐。特别是这小猫,简直跟真的似的。”
“这小猫是一对呢!还有个在阿爹那里,”石初程孩子心性,一听别人夸他的猴儿猫儿,便兴奋起来,跑到周行面前,摇摇周行的胳膊,“阿爹,你把另一只小猫拿出来吧。”
周行愣了一下方道:“那只小猫没在了。鹿娃想要,阿爹再给你买。”
石初程却并不在意,只是乐呵呵道:“没关系,我还有两个可以玩。”
唐驰骛讨好完大的,又讨好小的,终究还是被周行扫地出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跟妖皇唐雩汇报了此事。
逼得唐雩不得不亲自来同周行交涉,方才赎走了那俩狐仙。
到了晚间,两个爹爹把石初程哄睡,关上房门出来,周行正要推开自己的房门,却被石方巳叫住。
“式溪……”
“嗯?”周行有些困顿,听见石方巳叫他,应声回头。
石方巳却欲言又止。
周行意识到石方巳似有话说,便转过身来,正色问道:“大哥,怎么了?”
“式溪,你......同鹿娃的母亲,还有联系吗?”石方巳艰难开口,小心翼翼地掩饰住心中忐忑。
自他二人重逢,式溪便是孤身带着这个孩子,从不见孩子母亲出现,也不曾听式溪提起。
他心中对此有过无数的设想,及至今日唐驰骛提起鹿娃与妖国帝姬的年岁相仿,式溪又对娃娃亲一事决然拒绝,勾起他心中疑惑。
他控制不住地想,难道鹿娃竟是式溪同唐雩的孩子?
他忍了又忍,终究是憋不住了,问完他又故作坦然地,盯着周行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谁料周行闻言摆摆手,一脸的气愤,“别提了,一说这个,我就来气,当年鹿娃还在襁褓里,就被她扔给我了。这么多年也没说来看看孩子。我看呐,她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石方巳并没有体会到周行的愤慨,反而从话语里咂摸出两人恩断义绝的意思,心中好似五彩炮筒乒铃乓啷炸开了花,险些没压住上翘的嘴角。
他心中暗骂自己愚笨,鹿娃明显是个凡人,生母又怎么会是妖灵呢?
石方巳甚至连追问鹿娃生母是谁都忘了,只故作深沉地拍拍周行的背,勉强宽慰周行几句,两人便各自回房睡去。
这两个阿爹各怀心思,竟谁都没有留意到,门后正要推门出来的石初程一字不落第听到了这番话。
他光着小脚丫在原地愣了好久,豆大的泪水一颗颗滚落在地板上。
*
翌日,两个阿爹带着石初程出门,打算做几身新衣服。
“这还是正月间,竟已经有些要入夏的意思了,”石方巳顺手给石初程理了理衣襟,“这要搁以前,还得多穿一件防寒的。”
周行倒没留意过气候,闻言一怔,回忆思索一下,方笑道:“大哥,你这还是三百多年前的印象。要说冷,当年咱们在莽苍的年月还真是最冷的。
最近这百八十年,下界是一年比一年暖和了。就像这长安,我记得冬天曾经也是要落雪结冰的,你看现在哪里有雪。”
这三百多年,一开始妖魔甚嚣尘上,浊阴之气扰攘下界,气候自然渐渐寒冷。
后来七政军绝地反击,年复一年地挤压外道的地盘空间,狠狠地打击了妖魔的气焰,再后来浊域也被封印了,下界便顺理成章渐渐转暖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聊,很快根据唐驰骛昨日的提示找到了同织坊。
不过今日唐驰骛却不在这里,接待他们的是个年轻的女娘,不过双十年华,看起来分外和善亲切,人称俞娘子。
俞娘子笑起来略有点腼腆,她一面把三人往里面迎,一面说道:“咱们这里绫罗绸缎皆是齐备,各式的花样都有,客官随便看看。”
石方巳一眼扫到挂在墙上的一副字画,惊道:“这居然是顾长康的真迹吗?”
俞娘子抿唇一笑,取下那副字画,双手奉给石方巳,笑道:“这是锦缎,怎会是书画真迹,客官你再仔细看看。”
石方巳狐疑地接过字画拿在手上细看,周行也凑过头来,只见帕子上“画着”一座高山,山上一对凤鸟嬉戏飞舞、山下双兔蹦跳打闹,山中虎豹、骏马各自安详,头顶上还有日中飞鸟,月中玉兔。
画工紧劲传神,笔法利落联绵,置陈布势已见不俗,迁想妙得跃然纸面。
石方巳于书画乃是行家,他自归人世,便十分留意这数百年间的名家之作,是以能一眼认出东晋名家顾恺之的手笔。
当下细看才发现,这竟真不是画下来的。
“上面的墨色浓淡,笔势走向,几如真迹,”石方巳感慨,将手中锦缎翻来覆去地看,“这是如何做到的?难道这是绣上去的?”
“不对呀,要是绣上去的,如何却不见针脚凸起。”周行伸手摸摸,也是不解。
石方巳指着两个颜色交接的地方给周行看,“你看,凡是颜色变化之处皆凹进去了,颇似利刃雕镂出来的痕迹。”
“客官果真火眼金睛,”俞娘子微笑颔首,她五官平平,笑起来却如春风化物,“不错,这锦缎是以缂丝之法织就的。倒不是真的刀劈斧凿,只是因为织物的表面看起来有这种凹槽,有凹凸不平之感,所以叫缂丝。”
她看出来周行二人乃是外行,所以也不往深了讲,只用通俗的话来描述。
“我看这帕子上的笔触丰富色彩细腻,我们平素能见到的丝锦哪里能有这么繁复鲜活的图案。想来纸上一笔的颜色变化,复刻到这帕子上就不知道要废多少功夫。这一方帕子怕是要花不少时间吧。”石方巳感叹。
“我手脚慢,这帕子断断续续的,也花了六七个月的时间。”俞娘子谦逊道。
“这要是做衣服,不得花几年才能织好一件?”周行咋舌。
石方巳接话:“就是花几年做了,怕也没几个人买得起吧。”
俞娘子见他二人连番夸赞,只淡淡笑笑并不骄矜。
石方巳将帕子还给俞娘子,方才说道:“我三人今日来,是想一人做件衣裳。”
俞娘子闻言却露出为难的样子,“今日学徒都不在,这男女有别的,我不方便给两位客官量身呢。”
周行摆手:“这有什么关系,你把那软尺给我,我们自己量了,你只管记录就是。”
俞娘子见他如此说,便取了软尺给他。
周行拿过软尺,就往石方巳身上比划去。
那边俞娘子蹲下身,轻轻招呼石初程:“小郎君,让我来给你量量尺寸吧。”
石初程闻言乖巧地走到她面前。
俞娘子声音温柔:“来,咱们抬抬手。”
石初程听话地把小胳膊支起来。
“头抬起来一点。”
石初程乖乖抬头。
周行这边却没有这样的温柔小意,他拿着那软尺却不得其法,在石方巳身上比划来比划去,尽往他身上蹭。
石方巳只觉得他手过之处,仿若带着滚烫的炭火,走到哪里,烧到哪里。
他忍无可忍,捏住周行的手腕:“哪里是你这样的量法。”
周行叫屈:“我又不会。”
石方巳示意他看俞娘子那边。
周行依言望去,俞娘子正用软尺绕过石初程腰围。
周行有样学样,也用软尺绕过石方巳腰围,正要记录时却犹豫了。
他看了下石方巳因为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腹部,维持这个半蹲的姿势抬头问:“是应该量吸气时的尺寸,还是呼气时的尺寸?”
“差不多吧?”石方巳也不确定。
“差很多诶。”他说着趁着石方巳呼气,把手伸进软尺和他丹田之间:“看,你呼气的时候,有这么大的间距。”
周行这一伸手,石方巳猝不及防,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怎知如今他腰身还被周行用软尺绕着,他一退,周行也不防备,被他往前一拉失去平衡,直接撞进他的怀里。
石方巳下意识揽住他双臂,两人当即抱成一团。石方巳浑身一僵,慌忙松开手。
周行却宛若无知无觉,他问:“怎么了大哥,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我太用力,勒到你了?”
石方巳梗着脖子不看他:“没事,量好了吗?好了就放开。”
“早着呢。”周行再回头看,俞娘子正量着石初程的腿长。
周行一本正经地学着俞娘子蹲下来,“大哥,你脚分开点,量裤子呢。”他拿软尺比比划划,一只手把软尺拉到足跟,另一只手拉着软尺往他裆下拉。
石方巳几乎崩溃,一把拽住他的手,“人家都是从背面量的,谁叫你从内侧量!”
“早说嘛。”周行一脸无辜,绕到他身后,再量臀部到足跟的距离。
终于,周行折腾完了,石方巳也不由松口气。
周行却把软尺递给他,两个胳膊左右伸直,“该我了。”
石方巳没好气地道:“你自己量。”
周行一脸委屈,“我自己怎么量嘛。”
石方巳见他表情,心中不可抑制地一软,认命地接过软尺给他一一量去。
他们这边把尺寸写下给俞娘子,俞娘子一看却皱起眉来。
周行见状便问:“可有什么问题吗?”
俞娘子给他们解释道:“这个尺寸只怕不对。我虽然没有量过,但是目测二位身量,臂长腿长断不应该是这样的尺寸,就是这腰围稍微合理点。”
石方巳闻言只拿眼睛去刮周行,刚刚他给周行量,周行也不好好配合,尽给他捣乱。
周行笑嘻嘻也不辩驳:“那要不再量过。”
俞娘子笑得一团和气:“其实若有合身的旧衣服,也可以拿来比着做。”
石方巳无语凝噎,想起头先那一通脸红心跳,却不知该埋怨对方为什么不早说,还是庆幸对方刚刚没说。
他待要想从乾坤袋中取出旧衣服,忽又想到面前这女娘是个凡人,只好说道:“改日我们再送旧衣来。就劳烦俞娘子先给这孩子做几套。”
俞娘子微笑颔首,问他二人:“小郎君如今正是长个子的时间,要不我把这衣服做得稍微宽大点,也免得穿不了几天就不能穿了。”
石方巳道:“如此甚好,如今已经入春,先做两套合身的春装,再做两件大些的夏装就行。”
他摸摸石初程的头,叫他自己去选布料。
石初程一声不吭,跟着俞娘子去了。
周行见石初程走了,用胳膊撞撞石方巳,低声道:“大哥,你有没有发现鹿娃不对劲。”
石方巳奇怪:“哪里不对劲了?”
“他之前听说做衣服,不是挺开心的吗?在路上又蹦又跳的。如今进了这同织坊,却一言不发。他除了生病的时候,什么时候这么沉默过?”
石方巳疑惑道:“你说他生病了?不会吧,看脸色挺红润的呀。”
周行摇摇头:“不知道,一会儿且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