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上仙好多年》喻在川

35、眠花

　　周行不肯离去，反而倚在墙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石方巳瞎扯淡。

　　“大哥，我看这花底眠应该有问题。那不过是个歌舞坊，怎的能让妖灵同鬼修都进不去？”

　　石方巳见赶不走他，也只好暗地里调整气息，和他闲聊：“这城里已经那么多魑魅魍魉了，只怕花底眠里面也有厉害的人物。”

　　“我看也是，咱们明天去看看里面有何方神圣吧？顺便也帮柳影娘子打听打听那位花阴郎君的安危。”

　　“好。”

　　他俩聊着别人的事儿，石方巳心绪慢慢平稳下来。

　　周行却突然站直身子，走近他，“大哥你咋不搓澡，干泡着怎么洗得干净。我来帮你好了，帕子给我。”

　　周行说着挽起袖子就要上下其手。

　　“别别别，我自己来，自己来。”

　　向来生死关头都能镇定以对的石方巳却慌了手脚。他连连摆手拒绝，手上一松，帕子飘飘忽忽滑到了盆底。

　　周行见他拒绝，只好不无遗憾地放弃，靠在一边继续东聊西扯。

　　石方巳这才不动声色地，用脚趾慢慢把帕子夹上来。

　　刚稍微稳定了心神，周行冷不丁又来了一句：“都这么久了，水该凉了吧？”

　　“挺合适的。”他此时热血上头，正要凉些才好。

　　周行却不肯罢休，再度向他走过来，石方巳身体不由又是一僵。

　　只见周行把手伸进他澡盆，沾了点水，嗔道：“我说凉了吧。”说完就着这水在澡盆边，画了个加热的符咒。

　　终于，周行闹够了，这才依依不舍自己去洗澡了，边走还边邀请大哥过来继续聊天，自然被无情地拒绝了。

　　石方巳见他走了，方要松口气，谁曾想，周行又抱着一个木盆回来了。

　　“大哥，他们有泡澡的花瓣，你要不要加点呐。有了花瓣，你那帕子就可以不用挡在......”此话一出，他顿感失言，果然就看到石方巳的脸黑了下来。

　　周行一看惹祸，丢下木盆径自跑了。

　　石方巳这才舒口气，一时又忍不住失笑。这式溪，最近是越来越有当年的样子了。

　　数百年离乱，一切都时异事殊。

　　幸好，幸好式溪还是他的那个式溪。

　　*
　　周行回到自己的房间，屋内正有一个人恭恭敬敬侍立在那里。

　　“卑职燕衔泥参见主君。”那人一身黑衣，见到周行立时行礼。

　　原来刚回客舍，周行便找机会传讯四隅堂，叫人去查绿腰楼的事情，他也是估摸着那边问话应该差不多了，这才从石方巳那里回来。

　　“卑职现已查明，那碧山暮云乃是涂山氏的狐族，二妖修行千年，数月前到长安开了这绿腰楼，她们使用媚术魅惑凡人的罪证都已查实，现已将她二人捉拿。不知要如何处置？”

　　这倒是个难题。

　　若是大变之前，捉到这样大胆的妖灵，直接送入秋官大狱便好，自然有人遵照玄元律，论罪判刑；若是前些年，玄天城上下都把精力集中到不距道身上，也没空管这些犯禁的妖魔。

　　而今玄元律废弛已久，秋官建制成空，捉了罪犯却不知送到哪里处置。

　　周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们除了用媚术，可有害人？”

　　“不曾害人。”

　　“那鬼修柳影呢？是谁引她入鬼道的？”

　　按理说，凡人身死必得魂归地府，鬼修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此事尚未查明。”

　　周行沉声道：“继续查。查清楚前，那两个狐妖连那一个鬼修都暂时锁在绿腰楼，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燕衔泥领命而去。

　　*
　　翌日，石方巳安排好石初程的功课，便和周行一同去了花底眠。

　　白日里，那花楼大门紧闭，石方巳同周行只好从后院翻墙而入。

　　刚入院内，他们便发现有异——
　　这墙内竟有邪气环绕，邪气自屋舍中透出，形成一个屏障，屏障外围着一众鬼魂。

　　那些怨灵被排挤在外，却又逡巡不去，这方寸之地重重叠叠竟有百十号鬼魂。

　　“这些怨灵的三魂七魄竟没有一个齐全的。”饶是周行见多识广，乍然见到这些东零西碎的魂灵也有些震惊。

　　石方巳也不由皱眉，“看来这陈老鸨绝非善类。”

　　他二人挤在鬼群中，只觉阴风阵阵，周行毕竟真身早失，不过少顷便打了个寒颤。

　　“式溪，此处阴寒，要不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去看看。”石方巳关切道。

　　“无妨，”周行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哪里就有这样娇气了。”

　　正说着，一个怨灵飘飘然转到他们面前。

　　那怨灵白衣飘飘，看年龄大约半百，却风韵犹存，足见年轻时是多么风姿绰约。

　　只可惜七魄尽失，三魂也只余了“爽灵”一魂而已，却不知为何并未神丧魂散，日头之下竟能存身。

　　她飘到周行面前，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好目光殷切地看着他。

　　周行见此也是一愣，问道：“这位娘子，你有什么事情吗？”

　　那白衣怨灵见他真的能看到自己，眼睛就是一亮，她急切地比比划划，像是要表达什么，看得两人一头雾水。

　　“我们要找花阴郎君，你能带我们去吗？”周行试探地问道。

　　那白衣怨灵点点头，她转过身看看屋舍，眼中一时又暗淡下来。

　　周行一看便会意——她进不了这屏障。

　　周行的手本能地往袖兜里的符咒摸去，却被石方巳不由分说地拉住。

　　“退后。”

　　石方巳把周行拉到身后，随后自己一步向前，五指一张，一把长刀便出现在他手上，他长刀在手向那屏障劈去，那刀一碰上屏障，邪气便向两边自动分开，露出一条狭长的通道。

　　石方巳这才收刀回身，示意那白衣怨灵带路。

　　白衣怨灵一看石方巳手段，心中惊惧，当下不敢耽误，便向里飘去。

　　周行紧随其后，就要跟着进去。石方巳却不放心，拉住周行让他跟在自己后面。

　　怨灵看到他二人进来，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便飘飘荡荡在前面带路。

　　这花底眠果然不是等闲地方，屋内竟排布着极为邪性的阵法，以隔绝外人。

　　那白衣怨灵大概是知道花底眠底细的，带着他二人穿梭在阵法中，竟未惊动阵法主人。

　　接着那怨灵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住脚步，示意他们，人在里面。

　　房间中正传来念颂之声，周行同石方巳扒着门缝看去，只见里面是个极大的房间，朝南设了一个祭坛，那神龛中供奉的偶像却非佛非道，似人非人，不男不女。

　　那偶像被安置在一个模样怪异的火盆中，周身浴火却不损它分毫，古怪中透出一种让人胆寒的邪意。

　　周行一见这东西，心中了然——
　　那是不距道的邪神，他们追着邪神的蛛丝马迹跑了大半个隋国，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之前见这花底眠中冤魂滞留不去，还以为是他们执念太重的缘故，如今看来，其实同这个邪神脱不了干系。

　　石方巳同邪神素有冤仇，见这祭坛脸色又沉了沉，他同周行比划一个手势，示意周行出去说话。

　　谁知周行恍如未见，他往身上贴了张隐身符，便穿门而入。石方巳拉拽不及，只好也隐身跟在他后面。

　　他们边往里走边看，这祭坛前设了一个软塌，塌上躺着一个红衣女子，仔细看去，正有一缕魂从红衣女子身上抽出，往那邪神偶像飞去。

　　这是献祭之术！

　　周行拈出一张黄符，要出手阻止，却被石方巳抓住手腕，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这女子已然气绝，此时即便出手也救不得她了。”

　　周行看了眼石方巳死死扣住自己的手，只得作罢。

　　白衣怨灵见了此景，想是物伤其类，眼中几乎滴出泪来。可魂灵之身哪里还有泪水，她干瞪着眼，面孔变得狰狞，一时竟有些可怖。

　　此时祭台之上，一团黑紫之气在那偶像头上聚集，渐渐凝成一个似人非人的形状。

　　白衣怨灵望着那黑紫之气，眼中的恐惧藏也藏不住。

　　周行见此心中了然，看来这些怨灵死不瞑目，跟这黑紫之气有脱不开的关系。这黑气噬人，噬走的也不只是一条人命，还有他们的部分魂魄。

　　屋内除了这黑紫气与女尸外，还有两人跪坐在蒲团上。

　　前面一个，年龄与那白衣怨灵不相上下，打扮得花里胡哨，脂粉厚得看不清真容，后面一个却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倌。

　　那妖艳婆子诵完经，便站起身来，喜滋滋地对后面的小倌说：“九九归一，祭礼已成。现下只缺信男一口生气，神尊便能显灵。”

　　那跪坐的小倌闻言面色顿时苍白，他捏紧了手中绣帕，一声不吭。

　　他虽为男儿身，但腰肢似弱柳扶风，肤色如娇花照水，较之女子更多几分媚态，无怪乎能以男子之身，跻身长安花界四美。

　　那婆子见他害怕，便拉住他白皙的手，“我的儿，你不要怕，我怎么舍得你的性命去献祭。不过是要你渡一口气给神尊，等神尊活了，你便可永远侍奉神尊左右，你说好也不好？”

　　小倌表情惊惧，却不敢反对，声音颤抖地说道：“花阴都听阿母的。”

　　那婆子见他应允，不由地喜上眉梢，她放开花阴的手，往外走去，“你且在此等我，待我取了那朝元珠便来。”

　　这两个一番对话，周行便知道那婆子定是假母陈老鸨，那小倌就是花阴，他见那婆子离去，正要跟随，忽听得背后一声碎裂之声传来。

　　周行心说不妙，急忙回过身去，只见那花阴郎君正弓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就要往自己手腕割去。

　　石方巳行动却更快，他一个兔起鹘落，抢到花阴面前，劈手夺下那碎瓷。

　　那小倌见自己手中的碎瓷凭空被夺走，又不见是谁，以为邪神显灵，表情更加绝望，一头就往祭台桌沿撞去，却被石方巳死死扣住，动弹不得。

　　周行显出身形，低声喝道：“我们受柳影娘子所托来营救你。你若死了，九泉之下当如何面对她？”

　　花阴闻言当即不动了，他呆愣地回头，满脸的难以置信，“柳影，柳影她托你们来救我？”

　　周行点头：“没错。”

　　花阴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力气，滑倒在地，泫然问道：“她，她还好吗？”

　　“柳影娘子挺好的。她就是放心不下你。”

　　花阴终是忍不住掩面哭泣。

　　周行问他：“你们这祭坛是怎么回事？她既然不要你性命献祭，你又何苦自毁？”

　　花阴闻言将头垂下一点，“阿母她一直供奉这偶像，自从柳影失踪后，阿母便将花底眠的大门关了，说神尊快要活了，把姐妹们都献祭给了神尊，如今还差一口生气便成了。

　　阿母许我献祭后残生荣华，但是我今生已毁，所图不过来生，如果向神尊献祭了生气，永生永世都是它的傀儡，还有什么来生可言。”

　　花阴只道自己寻死便可一了百了，他哪里知道这祭坛的范围内，便是他死了，魂魄也如此间那些怨灵般，不得自由。

　　周行蹙眉：“你们一共献祭了九九八十一条性命给这邪神？”

　　“九九要归一，也要相调，女要九九，男也要九九，耄耋要九九，幼童也要九九……”花阴表情凄惨。

　　周行倒抽一口凉气，饶是他与不距道打的交道多，此时也不由心惊，他问：“她杀了这许多人，居然没有被发现吗？”

　　花阴用绣帕擦擦眼角的泪，方道：“之前阿母如何行事，我并不知道，只是这两次才带我来此，想来她供奉着邪神已有二十多年，这几百条人命也不是一朝一夕献祭的。”

　　“既然这两次你都知情，你即便无力阻止，为何不想办法报官呢？”周行忍不住问。

　　花阴惨然一笑：“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仰仗着老鸨，才得以有个安身之所，生死都在他人手上，哪里敢去奢望什么正义。”

　　那白衣怨灵此刻飘在一旁，听闻花阴如此说，也露出一个凄凄惨惨的表情，伸出来一只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又无法触碰到他。

　　周行见状生了点同情，便问花阴：“你们这里可有一位在半百之年去世的女子，着白衣。”

　　想来这风月之所，常驻的皆是年轻的女娘，年过半百的确实少见。

　　花阴一听就变色了，他声音颤颤：“这里在半百之年去世的只有云阿婆。她叫做云出岫，当年也是艳绝一方，后来年纪大些，用毕生积蓄买下这花底眠，收养了我阿母。”

　　周行看了眼那白衣怨灵，白衣怨灵闻言，眼中哀戚更甚，原来她是陈老鸨的假母。

　　“你们感情很好？她是如何死的？”

　　“小时候阿母脾气不大好，待我们极为严厉，稍有不妥非打即骂，只有云阿婆对我们嘘寒问暖，从小照料我们长大。
　　云阿婆在的时候，我们还有靠山，便是做错了什么，总有人护着。我不知道她如何去世的，只知道她有一天睡下了就没有起来。阿母说她是得了急病。”

　　周行打量花阴神色，笃定地说道：“你并不信这个说法。”